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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大夫?”“现在还很难讲,不过情况不坏,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恶化,大概就
没问题了。”何慕天从嘴里取出了烟,一时间,竟忘了向医生道谢。魏如峰被从急诊室推了
出来,白色的被单盖著他,只露出了头和双手,血浆的瓶子仍然悬挂著,针头插在手腕的静
脉里。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著病床走进了病房。何慕天望著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过头来,
他看到晓彤,呆呆的站在床边,凝视著面如白纸,人事不知的魏如峰。梦竹站在她身边,正
在轻声的说:“别急,晓彤,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我,晓彤。”晓彤仍然呆
呆的站著,一语不发。
杨明远走了过来,拍拍梦竹的肩,说: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应该到警察局去看看晓白?”
一句话提醒了梦竹,是的,她还有一个扣留在警察局里的儿子!她该走了!放开了握著
晓彤的手,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晓彤已抬起头来,安安静静的说:
“妈妈,我可以留在这儿吗?”
“好的,晓彤,你留在这儿。”梦竹说,“我先走了。”回过头来,她的眼光和何慕天
的接触了,她顿时全身一震。那是一对充满了询问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万的
言语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的调开了自己的视线,而把手插进杨明远的手腕中,轻
声的说:“我们走吧!明远。”
何慕天目送杨明远和梦竹走出病房,目送梦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觉
得心脏收缩绞紧而尖说的痛楚起来。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梦竹不会再属于他了,永
远不会属于他了。十八年的夫妇关系是一条砍不断的锁链,他无权、也无能力去砍断它。上
帝曾经给过他机会,他失去了,现在他没有资格再作要求。调回眼光来,他的视线落在晓彤
和魏如峰的身上。晓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痴痴的注视著魏如峰,俯下头来,她轻轻
的用面颊贴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语般低低的说:
“我从没有希望你死,从没有。”
何慕天的眼眶湿润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稳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会死,因为他还不到该
死的时候,他太年轻,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著他,还有一份美好的爱情在等著他,他不
能死!他一定得活著!必须活著!
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他转过身子,走出了病房,这儿,不需要他了!他也该去看看那被
当作证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门口,他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两颗年轻的头靠得那
么近,这是爱的世界,他含著眼泪笑了。
魏如峰的知觉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徘徊、飘荡。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逐渐的
清醒,逐渐的有了意识,有了感觉,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对他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
于痛得太厉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他呻吟,蠕动,挣扎……于是,他感到
有一只清凉而柔软的小手压在自己灼热的额头上,多么舒适而熟悉的小手!他费力的要弄清
楚,这是谁?努力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浓雾,雾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
脸庞,在那儿飘浮移动。他刚刚要看清楚,一层雾涌了过来,把什么都遮盖,于是,他又觉
得痛楚。再睁开眼睛,他继续努力去搜寻那张脸庞,他看到了,找到了!温柔的眼睛,小小
的脸庞……这是她!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幻象摇掉……再张开眼睛,她还在那儿,唇边有
一朵楚楚可怜的微笑,整个人影像潭水中晃动的倒影。他的嘴唇干枯欲裂,虚弱的,低低,
他吐出两个字的单音:“晓彤。”立即,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可人的声音在说:
“我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哪儿?他瞪大了眼睛,晓彤的脸在晃动,水波中的倒
影,摇荡著,伸缩著……他固执的盯著那动荡不已的人影,呻吟著说:“是你吗?晓彤?你
在哪儿?”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中,一张小小的脸庞俯近了他,两颗大大的泪
珠跌碎在他的面颊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剂清凉剂,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这儿,她在
这儿,她在这儿!那张美丽的小脸那么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那么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么
可怜!他又觉得痛楚,这次,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的晓彤,他几乎失
去了的晓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边?他转动著眼珠,试著去回忆发生过的一切,霜霜,晓
白,争执,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乱了,晓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
一样摇晃了起来,并且在扩大涣散中……他紧张的抓紧了晓彤的手,祈求而慌乱的喊:
“别去!晓彤,别离开我!请你!”
“没有,”晓彤轻轻的说,拭去了眼前的泪雾,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她
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她低声的说著,望著魏如峰
发著热的眼睛:“我不离开,真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定定的看著晓彤,思想逐渐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晓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晓彤连声的说:“你没有看见吗?我在这儿!”“完完全全的
你?”魏如峰问。
“当然,完完全全的。”晓彤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努力试著去微笑:“完完全全
的,如峰,没有少一根头发,完完全全的!”“真的吗?”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涌进
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晓彤?”
“噢!”晓彤轻喊:“别提了!让它们都过去吧!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会很快
的再好起来,我们再一块儿玩……”“我会吗?晓彤?”他虚弱的苦笑了笑。
“你会!你会!你会!”晓彤喊著,泪水迸流。“你一定会!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
来!”伏在床沿上,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失声。一面哭著,一面喊:“你会好的,如峰,
你一定要好起来!”魏如峰抚摩著晓彤柔软的头发,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下一分钟,
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或者死亡。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他低低的喊:
“晓彤,听我说!晓彤!”
晓彤哭泣著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
“别哭,晓彤,也别难过。”他凝视著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
的尽头,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我死亦瞑目……”“噢!”晓彤喊:“这是残忍的!你要好
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她抽噎著,泣不成声。几度夕烟红76/78
“听我说,晓彤。”他尽量维持著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有什
么不满足?晓白这一刀,能换得你来看我,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晓彤,人,都有一时的
迷失,是不是?我曾经迷失过,荒唐过,像杜妮……”
“别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别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气:“晓彤,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让
那个好的我留下来!干干净净的我,纯纯洁洁的我,能够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晓彤哭著喊,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
流进了他的嘴唇里。“我从没有恨过你,如峰,我从没有!”
“是吗?”魏如峰微笑了。“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晓彤,我从没有觉得我的
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以后,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是不是?”晓彤提著心问。
“还有以后吗?”“有的,一定有!”魏如峰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涣散,视力
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的说:“晓彤,让我看看
你!我看不清你!”
晓彤抬起头来,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魏如
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著,然后,他低声的说:
“为我笑一笑,晓彤,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晓彤笑了,含著泪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说,视力渐渐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渐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
可爱!”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好半天,才又轻轻的叫:
“晓彤!你在吗?”“在。”“完完全全的?”“完完全全的!”“心呢?也在吗?”
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这儿!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头安安静静的倚在枕头里,他睡著了。晓彤在床
边默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放下他的手来,把棉被给他拉好。她就坐在一边望著他。好久
好久,她忽然惊跳了起来,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
著,嘴唇失去了血色,伸过手去,她颤栗的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额上是清凉的,本来的灼
热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乱的想。发狂般的按著叫人铃。护士来了,
医生也来了。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又试了试他的热度,然后,他抬起头来,望
著颤栗著的晓彤,慢吞吞的说:“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泪了。恭喜你,他已经平安的度过了
危险期。”晓彤愣了两秒钟,接著,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说:
“我知道他会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好!”
双腿一软,她又昏倒了过去。尾声
民国五十二年秋。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寺中的主持
人是个老和尚,名叫逸云法师,为人十分诙谐幽默,因为博览群书,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
好,而且非常健谈。另外,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可以一
下就是七、八盘,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个秋日的黄昏,在寺门前面的一
棵老松树之下,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穿著件
中式的长衫,两鬓微斑,个子颀长,有一对深湛的眼睛,看起来恂恂儒雅,像一个哲学家。
“叫吃!”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盘说:“你瞧,这一颗子把这整
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你这个角又丢了。看样子,这盘你没什么希望,金角银边草肚
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边都完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慢吞吞的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逸云法师皱皱眉,伸长脖子,研究了
大半天,一拍膝头,叹口气说:“糟糕!马失前蹄,这一下完了!”“所以,”何慕天沉静
的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
预先知道结局的!”逸云法师凝视著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
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何慕天笑笑说,望著山坡
上的石级。“怎么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
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是吗?”逸云法师问,也掉头望著山坡,果然,有个个子不
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级而上。“是谁?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
“不错!”何慕天说著,用眼光迎接著走过来的王孝城。
“别忙,”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我们的棋还没下完,我又叫吃了。”“怎
么?”何慕天瞪著棋盘,“这是怎么回事?一转眼局势又变了!”“所以,”逸云法师学著
何慕天的口气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
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落叶,说:
“好吧!我认输了!”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来,笑著说:
“你没输,是你的心乱了!而我就乘虚攻入。何先生,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我先
进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
逸云法师摔了摔袖子,潇潇洒洒的隐进了庙门里。何慕天站在那儿,微笑而沉思的望著
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个纸包。注视著他,点点头,笑著说:
“怎样?好吗?”“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何慕天说。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说:“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会忘掉了山下
的人!怎么样?什么时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大概几年之内,是无意于下
山的,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的过过日子。山下的人好
吗?”
“你指谁?”“所有的人。”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后者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
安宁,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详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说:“我们在山上走走
吧!”
两个人踏著落叶,迎著秋风,在山间的小径上缓缓步去。走了一段,穿出树林,面前豁
然开朗,已走到了山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山下层层的绿色田畴,
和农家的袅袅炊烟。何慕天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
“你也坐坐吧。”王孝城也坐了下来。何慕天说:
“你来——有什么事吗?如峰在公司里如何?大家对他服不服?”“好极了!”王孝城
说:“公司的业务似乎比你处理得还好,泰安是越办越大了,他正在扩张,预备把产品外销
到欧美一带去。”“我知道他会办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来就有商业天才。其他的
人呢?”“我这儿有一封信,”王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
的,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何慕天接过信封,抽出了信笺,借著落日的余光,他看了下去。这是一封写得十分清爽
而干净的信,字迹娟秀雅丽:
“亲爱的爸爸:我这样称呼您,希望您不会觉得诧异,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喊您‘爸
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个最慈祥而亲切的好爸爸了。几天之前,妈妈才把你们以前
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诉我,说真的,在妈妈没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有种感觉,觉得往日的
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谁有过失。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私生女而难过,(多幼稚!
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
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
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
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
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么能做老师?您认为
呢?
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
这么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天订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
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
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
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著极大的希望。
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
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
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
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
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几度夕烟红77/78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
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
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
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
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的发展吧!
我写了这么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
大家都渴望您回来!
爸爸,什么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
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即请
福安
儿晓彤敬上”
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著远处的天
边,晚霞正绚烂的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著眼睛,不能抑制
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的,他自语似的说:“那是一个好孩子。”
“谁?”王孝城问。“晓彤。”“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
如峰。”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的问:
“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