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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好低低的唤声,爸爸......做戏。谁让穿了人家的皮?
柳遇春悄悄的退了出去,孙富却急急的站起,拉我的手,从上到下的打量,目光做了仪器,测量着尺寸,看孙宝儿这臭皮囊可是胖了,瘦了,直要穿皮而过,探至心里。
白骨一凛,莫名的有了暖意。这爱,真山真水,不是江南园林那般小气,靠仿造可以仿来的。他目光着墨,点漆,书了几个写意的大字:
爱,怜,宠,疼,惜......
这样的人,竟会这般宠爱一个人,当真......令杜十娘八分好奇,还留两分......也是好奇。
难道我恨错了人,孙富也有孙富的对?
他拉我坐下,手却不肯松开,紧攥着,问,宝儿,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爸爸,有遇春呢!
我的白骨感知到了他手心的脉动,他听到孙宝儿没有受扰,心跳明显由大浪淘天转至涓涓小溪。呀,他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这人可是六百年前的坏人姻缘的盐商孙富,白无常一般从江面奔来,彩舟披红,吹吹打打,来索杜十娘命的那个人?
十娘站在舟首,六百年来我永无法忘记,我站在那里,花钿绣袄,香艳流溢,别的小舟上的人看的都呆了去,他们没有意料到这小小的乌蓬舟,还藏了一代名妓。
那是要花钱才能看到的。
今日免费。
而我,不再扮那良人妇,扮不起。妓女就是妓女,连爱也是让最爱的人称斤算量的卖去。于是眼风如酒——杏花村,竹叶青,只婉转一点,就令他们皆醉。
孙富那厮近了,看的眼睛都直。我却清清脆脆,娇娇媚媚的把话儿传至舱里,李郎,你那救急的孙兄来了,还不快快出来迎呢?
他果真出来,面上隐然是掩不住的喜气。
十娘的心,流开了血,一滴一滴。他真的把我当了货物,脱了手,欢喜无限。
李郎,过去点足银两,别让他骗了你。俯他耳边,软软叮咛,手却轻轻牵他衣角,心里悄悄的回旋一句,现在,不要去,李郎,我们还能来的及......
爱他,自尊都委在尘里,化烟化灰。
他却点头,真的,急匆匆的要跳过船去,沾他体温的衣角,不羁的挣脱杜十娘纤指,它握不住这恩爱,它太小,撰不住一世恩爱,它太脏,它是妓女的手,怎么配把叫爱情的东西执在手里?
刹那,晓珠明定,水晶盘碎,死啊,那么近,那么近,来了,呲啦一开,芳香扑鼻,要把杜十娘娶了去。
杀你的人是你最爱的人,那时,死真是一朵花,哗的在江面一开,只待你纵身一跃,做了花蕊。
大解脱。
沉。
沉至江底。不沉,你还到哪儿去?
唢呐声声,鼓点紧密,催。
他跃过船去,和孙富那厮言语,交换的密不透风,我这才发觉我的李郎,如此善于买卖交易。
两个童子,着了红衣。血色的红衣,抬黄金的屉,跟着他,一路要往舱里抬去。十娘含笑挡住,打开了箱盖,黄灿灿的一片,金子啊,一粒一粒。
我点,一个个的点,点足了我自己的卖身钱,点足了为妓七年,一次次卖身的回忆。杜十娘,你不是一个好的妓女,枉担了名妓的牌号,老鸨妈妈临别骂的对,她啐我的后背,你这婊子,枉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栽培你。原以为你心地通透,原来是糊涂虫一只。从良,男人,也得选个可靠的,京城的官爷你任选一个,老娘我放屁也不会这样积极。偏你贪李甲的青春年少,图他色相好看,却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爱情,什么破玩意,那玩意从来就不给一个婊子预备。你想要,得看男人愿不愿意给。以后明白了,别怪老娘我没有教你,告诉你!
啐完,骂完,十娘回首,想讥讽她银两得的少,才这样教育,却见她风干如橘皮的老脸,被挤一般,挤出两滴混沌的橘汁,与鼻涕混在一起。
噫,是泪!这么多年,杜十娘只见她从来都是打破门牙和血吞,不曾见她掉过一点眼泪。
第二章泪水万点,死得很美
十娘看着也莫名辛酸,毕竟是她从人贩那里把十娘买来,吃吃喝喝,调调教教。她剥剥削削取息取利也是应该的,是她令杜十娘有名有姓成了一代名妓。于是盈盈下跪,谢谢妈妈这些年的栽培,十娘永生铭记。
到了离别,方知我和她没有血缘,却有一份奇特的情谊,那句妈妈叫的真情真意。
她却掩面上楼,边上边骂,你这婊子,你入了死巷,你会后悔的!
我是入了死巷,无处可去。我抚摩着那些金子,这,才是一个妓女应该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
点完了,让童子抬进舱里,笑对李甲,李郎,这孙富毫厘不差呢!又转身手翘兰花,朝孙富一招,舌根一卷,软如糖泥,孙公子,怎么还不过来,当下,十娘可成了你的人呢!
他早魂不附体,由我的手牵着,跳过船来,伸手要抚十娘的手臂,却轻轻一躲,对李甲说,李郎,今日一别,以后天涯,十娘为你歌一曲吧。
他倒知好歹,返身去身取来琵琶。
于是抱住那木做的女人背,它的弦如女人的脊梁,爱的脊梁,声声悲。杜十娘此刻惟有抱紧了它,这物啊,我拔拉,唱,是《正宫·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 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 今日相抛撇,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歌声风吟鸾吹,琵琶大珠小珠的滚脆,声音江面低回,闻者莫不沉醉。
而杜十娘却无法专心专意,边唱边看李甲脸色,死心不改,看他闻歌可知雅意,试他此刻可还舍得杜十娘呢?
可他,他,他竟摇头晃脑,击掌而和,醉在歌里。
孙富那厮却听的看的,眼耳一时富贵,暴发户头一般发痴得意。
他得意,这个女人,现在是他买的呢!所花不亏,价钱合理。
猛的喉一堵,一腔血腥上涌,塞在喉间。歌嘎然而停,吐血,也不在这两个人面前吐。强强把血咽下,身子晃了两晃,把那女体般的琵琶砸在船首,“哄”的一声,弦未断,琵琶却断为两节,藕断丝连,尸首不全,爱在一线,那么细……
呀,真好,它高高的弹起,跃进江里,水花一溅,泪水万点,死得很美。
四下一片哄声,显然可惜歌未听全,有人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再也来不成了,杜十娘没有时间,要急赴黄泉。
孙富那厮见我摇晃,早把我揽在怀间,怕我也掉进江里。回首含笑看他,孙公子,我还要跟你去过好日子,怎么会掉进江里?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推开他,独自走进舱里,抱出百宝箱,款款走至船首,坐下,打开,轻轻的抽开一屉,柔声地问,李郎,你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摇头至一半,就摇不下去。孙富那厮也噫了一声,四下一片静寂。
满满一屉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好不精美,平常女人有一件戴在头首,也增颜色气质。
李郎,这个可够日常开销用度?
他结巴,点头,够够,够够……好多个够。
随手一抓,尽数洒在江里。四下一片惊呼,可惜!
李甲急,扯我衣袖,十娘,十娘,别这样子……
孙富忙要合住那屉,怕十娘再扔,我娇笑声声,孙公子,盐商大抵富甲天下,你,买的起杜十娘,还在乎这点东西?
他缩回了手,人多,面子丢不起。干笑两声,扔了好,佳人弃玉,千古佳话,扔了孙富我以后给十娘买新的。
再抽一屉,李郎,这个可够做见你父母的见面礼?
他眼直如被线牵,看着屉,点头如食米之鸡。那一屉玉箫金管,紫金玩器,真真是他急需之米。他悔意顿生,十娘,我们回家去。想要靠近,孙富却推他一把,挡下,我是他的。他不许他靠近相欺。
第二章看破人世的真理之门
又随手抓了一把,洒在江里,两人皆呼,不要,十娘!
观者却喧声如雷。
戏啊,一场戏。
十娘笑,笑出了眼泪,今日主角做个彻底。李郎,这钱不干净,是杜十娘的皮肉卖来的,会脏你家高贵门第。
他一个劲的摇头,不,不,不……
哈,这个时候,婊子的钱他都要,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污浊,这个时候钱能买来爱情,这个时候最高贵的便是金银财宝,杜十娘怎么就如此傻笨,至如今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呢?
老鸨妈妈,你,你简直是看破人世的真理之门。可恨杜十娘学业不精,没学来你百分之一,没来得及明白人,以及人生。
再开一屉,问,李郎,这个可够咱二人共渡一生?
他哑了嘴,说不出话来,眼泪流出,代表悔恨。迟了啊,李郎,这一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颗颗紧挨,珠圆玉润,想必有些你目所未睹,闻所未闻。这可是京城的官爷们送的,有的人只闻一歌便把一个城送与十娘掌中,那像你,十娘倒着贴你,以为你的爱情富可敌国,可最后却发觉穷到一文不名!
孙富那厮忙忙合住那屉,怕我再扔。我却站起,抱紧那箱,笑说,李郎,我错了,爱错了。孙公子,你让开一下,我随你行。
他大喜,果然让开。我恨恨看李甲一眼,他鼻涕纵横,那一刻奇丑无比,我的李郎死了。我也要死的,莲步飞奔,纵身跃入江中……
哗然,惊呼,幕布闭拢。
水,很美。泡,死亡的歌声,圆满的一个个上升。我怀抱百宝箱,做了水中花,下沉,下沉,水啊,请你给杜十娘死与干净!
做一个清白流动的坟!
宝儿,不要哭,没什么事的,他们把爸爸不能怎么样!宝儿……
孙富唤我。他的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成了雨中佛手,看了我一脸的泪,他急急把它擦。
他以为我为他哭,却不知我这只鬼,为的是六百年前的旧爱情伤!
他唤回了我,也唤回了我这只鬼的杀机顿涨,不由白骨咯咯做响。没有他,没有孙富这厮,说不住杜十娘和李郎,隐在苏杭,风景如画,平常弄巷,举案齐眉,儿孙满堂。没有他,说不住杜十娘永爱李郎,为什么要我看真相?真相是沙,是尘,是荠,是屋角的蟑螂,为什么要我看?我不要看,那怕是虚情假爱,蒙过我心,一生一世,假也是真,有些是金子可以买来的啊,金饰的生活,可以令杜十娘没有白白爱一场。为什么?他不迟不早,在瓜洲古渡,要来交易一场,把真相裸裸的呈在杜十娘的眼前,爱情活活剥皮,人生满门抄斩,鲜血淋漓成汤......
呀,杀了他!
恨,不由伸手去抓。十指纤纤,直直抓下,而他怜爱的眼光沐浴着这臭皮囊,不知自己面对的却是六百年前的仇家。
骨头穿皮,皮却挣扎,它不肯伤了他。拼了全力,把那皮一撑,破皮而出,指尖一转,先抵他面。先得剜了他的眼,他的眼会放电,那是爱的电,令杜十娘这只鬼,不忍把杀手下。
呔,你这只怨鬼,休得这样!
身后一声爆喊,把我的爪冻在半中央。只见缕缕银丝,根根散发,细瓣白菊,一下盛放。一缕缠我胳膊,另一缕却点向孙富那厮,他便刹那双眼合住,进入梦乡。
呀,这臭道士,他坏我好事,他给他使了催眠术,却定我身法。
恩怨有天道,万物自丈量。杜十娘,你还不悟吗?
我冷冷嘲他,不悟,杜十娘只要快意恩仇,提他头颅!杀了他,七道轮回,自转世去呀!道长何必多管闲事,做什么道德方家,阻挡杜十娘?
杜十娘,你不悟,贫道暂也无法把你点化。只是贫道的玉葫芦里近日居了新鬼数名,正寂寞紧张,你可是想陪伴它们,一起嘻耍?
说完,他念念有词,腰间的玉葫芦突然旋转至我眼前,一圈一圈,回环播放,拖着碧色尾巴。只见它通体透明,幽幽发光,一群鬼怪浸在血污酒海,挣扎,呼喊,溃烂,融化……
营营役役,一场无法抽身的鬼生鬼话,看得令杜十娘好不惊心啊!
呀,不要,我这只鬼不要进那样的地方,黑,暗,脏,永不超生!!!
不由皮沁冷汗,不敢在他面前再耍强梁。
第二章生不若死,死不若生
可否不杀生?
忙忙点头应了他。做鬼,与人一样,也是势利,看对手,定方向,他太强。
他拂尘一收,碧玉葫芦一道绿光,随他刹那遁梁而去,不见踪影,不知飞往何方。
孙富已醒,我的双手还在他面门前直直的伸着。忙婉转一变,变成柔弱无骨的手掌,揩他眼睛,亲情上演,爸爸,你的眼睛怎么有血丝,好好休息要紧啊……
他好生感动,宝儿……
喊了一声,突然咽住说不出话。
我的眼眶也湿,隐隐有了泪光。且鬼差神使,手儿翘起,拔他鬓间一根霜雪头发,爸爸,你有了白头发。
呀,这臭皮囊,她和他相依为命二十来年,有了感应,总有些事,超出我这只鬼控制的方向。
他半天叹了口气,宝儿,爸爸老了。
不由探他,爸爸,遇春说你都招了,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交出来,你也好早早出来啊!
他却摸我头发,苦笑一下,孩子,哪有那么简单。说完四下一看,给我手掌暗暗一划,咦,是个箭头,直指左上方。我抬眼一看,那是个小小的东西,安在墙角,如房屋之眼,睁得圆溜,偷偷的把一切观看。
他在我的掌心又写,摄像头。
摄像头?
什么东西,我这只鬼虽不明白,但知是这个东西引起他交谈不便。于是站起,自自然然把那东西一挡,且说,爸爸,你坐好,头顶还有白头发呢,我给你拔。
哦,这柳遇春,破案,也不放过这父女探望的一环?
趁这空挡,孙富那厮把一根细细的东西投入我的衣兜,且低低地说,宝儿,把这个给刘叔叔。记住!
26下
听他的话,点头,顺手又把一根头发拔,捻着,递他。
他接过,也捻着,如同捻着旧日的年华。却一字一句的说,宝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了下去,明白吗!?
字字如钉,命令铁毡般呈下!
这臭皮囊含泪点头,他却因这答应一笑,笑如一碗孟婆汤——五味俱全,酸涩苦咸辣。
这时门外警察突地进来,冷如铁石,探望时间到了。
孙富突地把我一推,宝儿,去吧,以后不要再来看爸爸。
我离他而去,出了门,至了铁窗,不由回首,铁棍根根,他被支离的在那,目光如刀,似要从我身上刻下永恒的孙宝儿形象,一手却伸进衣里,颤颤微微的按在胸膛。
哦,他在自己的肉身上要找什么?
突的一悟,忙急急走了,怕这皮再把泪儿淌下,他,摸的是那个章呀,那个孙宝儿年幼无知时赐他的朱红大印,永无抹杀的血色之章!
她给他纪念,一生,纹他肉体之上!
走着走着,突然生气,杜十娘,你怎么可以被困于一张人皮的情感主张?也却片刻雪山迸发,嗤啦一下,一个主意滚滚而下——孙富那厮根本不用杜十娘这只鬼杀,最残忍的方法,便是把这人皮示他,那时他生不若死,死不若生,生生死死,十八地狱,自炼了他!
呀,好办法!
正思间,至一房,却听墙里的人低低把话讲,噫,是柳遇春的声音,不由停了,伸耳去听。我是一只鬼,听力自远于人类数丈。
让宝儿和她爸爸多说会话,王队,我答应了宝儿的。他在求他。
小柳同志,请你不要儿女情长。说着,那王队似乎把什么“蓬”的击了一下,显然他处于愤怒状况。你看看刚才千万道白光一闪,摄像头就坏了。让他们交谈下去,万一孙富有什么小动作,我们怎么知道啊?
哈,这臭道士,他的拂尘把那玩意也弄坏了,害的孙富那厮白白紧张!
宝儿不会和这件事有牵连!他放大了声。你不能怀疑她!
哼!哼!不会有牵连?小柳同志,你醒醒吧!那我们办案的压力哪里来?还不是因为她和市里的高官……
话至一半,他自噤声。只听一阵纷乱脚步,擂过地面,“嘭”的一声,门也怒涨,柳遇春脸色惨白的立在门口,看到了我,对天长吁一下,长臂一拥,我不干了,宝儿,咱们走!
他拥得很紧很紧,似要嵌入他骨,似要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