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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久了?六年,怎么都是这样的借口?
不是又给你纳一房妾么?她不知道是逼问他,还是逼问自身。
已到死巷,不该这样问。徒然自找伤心。
那……那个是小家碧玉,出身清白。他诺诺嚅嚅,口舌粘滞。平时的风流才子哪儿去了,那谈笑生风,话儿流利的风流才子?
出身清白?
呵,出身清白!
这是关键。
其实,一直是他不要她,是他嫌她出身不够清白!
六年!他可以和她诗词唱和,可以和她日日缠绵,可以为她赢得青楼薄幸名,但让他娶她回家,赎她从良,他做不出。
爱,对他来说,没有伟大到不顾世俗。
因为她不值得,她只不过是一位妓女罢了。
她的身子摇了一摇,柳叶飘零,滑落,坠地,坐在那具绿绮琴前。
“嗡”的一声,臂膀一碰,琴弦和鸣,音符错乱,一如她心。
一个声音,一只飞翔的苍蝇,在她脑里嗡嗡,原来一直是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他不要她。
是他,嫌她,不干净!
第二章千刀万剐,从此不再去爱人
她不干净!
她的身份,只可陪他风流,不可以配他为妇。
原来,他一直泾渭分明,心底有谱。妓女,可狎,可玩,可入诗,可装点句子,成就文章,惟独不可娶回家日日伴在身后。
他,只不过要她的爱情。
勾栏人怎入的朱门大户!
露水的女子,没权利祈求天长地久。
她的头,低了下去,低了下去,一直低了下去,低到了琴面,一根根弦,冰冷成细利的剑,直刺面目。
爱情一下血肉模糊。
六年呵,六年,她以为他看得起她,爱得上她,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孤芳自赏,自欺欺人。
讽刺!无耻!
弹什么凤求凰,求什么爱给他!她根本不配的,她只是一名人尽可夫的女子。
心在滴血,百感交集。从来没有人能给她这样的羞耻,爱情给了她,他给了她,爱到最后,她最爱的人送了她一份礼物,叫做耻辱。
那礼物时时提醒她是只是一个妓女,一个婊子。
呵,这人生,她是囚犯,脸上烙了妓女的印,永押在烟花的阵,注定不能有爱情。
婊子无情,当然不配有爱情。
她有她的骄傲,不爱,不娶,伤心也不给他看到。
要埋葬这一份情,也把那坟筑在心中,血做的碑文,姹紫嫣红,开烂深心。
好痛!
心在碎,血在飞,落红纷纷。却借了骄傲的面具,把低着的头,缓缓的从琴面仰起,一寸一寸的仰,一寸一寸的上升,定格的慢镜头,嫣然的笑容,午夜的昙花开了,轻唤一声,子龙,我再给你抚一曲《高山流水》,你看可好?
他忙点头,他巴不得琴声能岔开这尴尬的话题,他怎么会把一个妓女娶回家中?他中规中矩,从来没有想过与礼教抗衡。
她在笑,笑的好生妖艳,笑起笑落,不过是短短的几十秒钟,她却把六年的爱浓缩凋零——一瓣一瓣的凋零。
凋零给他,还给他,不爱了,她要收心。
可心不是一只风筝,它是鸟,早为这个男人迷失行程。
终不是一般的女子,心碎成片,面却含笑,因从小没有学会怨天尤人。
她一路走来的人生,令她明白,怨,怨不来她想要的生活,更怨不来她现在想要的爱情。
她左手抚琴,五指连连,快马奔腾。右手却从琴下的软毡里抽出一把薄刃。
好俏丽的一把刀,寒光闪闪,小而玲珑,一如她人。
如是,你……陈子龙一看到那刀,后退一步,瞪大眼睛。
她要干什么?难道她要和他肉搏,拼了余生?亦或以死相挟,血溅当场,用来逼婚?她的举动吓住了他,惟有颤颤惊惊,话出半问。
她看他后退,看他颤惊。
呵,为什么总到最后关头,才看个分明?原来爱一直就是个迷瘴,惑住了她的心!其实他一直不肯,不肯为她多担一点心!就在此刻,就在现在,他都在后退,怕担责任。离的越远,她即若死,也与他无干无系。
花自飘零水自流,两不相干。
可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男子自尽?
那不是柳如是手笔作风。
他终不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笑看着他,手却不停,琴音一时高绝,越来越快,越扯越细,游丝一般,危在旦夕,命系半空。
整个秦淮河屏住了气息,怎么了,这柳如是?琴为心声,这调子怎么如此杂乱?音抢节拍,杂声纷呈,显是随手乱弹,却决绝杀伐之气奔涌。
她一向喜欢女扮男妆,鞋子里插一把薄刃以示豪情,想不到今日却派上场来,用来割断六年来以你心换我心,私知相许不过是一场空的空头银票恩情。
杀了爱情!
千刀万剐,从此不再去爱人。
第二章真相裸露,暴尸荒野
琴音高至极处,她右手的刃轻轻一划,铮铮铮,弦断,音顿,爱断情伤。割过她心。
这样的高山流水,本是穷凶恶极,她生生地斩,她亲手为他和她已死亡的爱情放行。
断!断!断!
走!走!走!
如是,你这是何苦?他知她刚烈,却见不得男人割袍断交,柳如是切弦断情。
何必如此绝情?
他不懂她的强硬。
一个妓女,穷到没有爱情,那么她要人格尊严,她没有骗人,没有蒙客,没有耍手段拐男人的心,一直都是买卖公平,倒是她对他,一度丢了心。
她现在再也不肯为他爱到尘中,她要回她的自尊!要回只有凭借刀才能要回的,狐假虎威的,可怜的,一个妓女的自尊。
呵,她不过还是欺骗自身。妓女何来自尊,就如妓女无权索要爱情。
她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抢身前进,因他看见她手里的刀,抛向了那琴。
如是……他喊道!他不能看着她毁了这千古名琴。
琴即是情。
弦断,可再换,琴毁,难再造。
这绿绮古琴,是他最初送她的礼物,她毁了这千古名琴,也就是铁了心,要埋葬了她曾经付在他身上的一片深情。
谁说他不爱?难得有这样刚烈,用情之深的女人,不是不爱,只是没爱到为她违了礼教,背负骂名。
期望她一生不嫁,只爱他一人。
好自私的男人心!
迟了,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没入琴木,刀柄摇晃如风。
深入三寸,插在他心!
痛!
一旦让她看清,她从来就是爱恨分明,不肯中庸。
他的眼里溢出不舍的泪影。六年呵,六年,虽不可娶,但这爱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告终。那么多,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日子,割了,舍了,他也连皮带肉,不能不痛。
她看不得他哭,忙忙走出船舱,怕自己软了心。嘱船夫快快把舟摇往岸边,陈先生要走。
陈先生,陈先生,再也不是她亲亲热热的子龙。
那两盏灯笼,那两盏书了蘅芜二字的灯笼,红,一如她心,生生的撕裂,一半挂左,一半挂右。映照的河水,也滴了血,印了红,裂着伤悲的艳渍,提醒着她,爱不在,情已死,陈子龙这个名字,从今而后,不过是一个曾经的恩客的名字。
她立在舟首,衣袂飞扬,不肯回到舱中。
她怕看到他的伤心。
漆金的船,漆金的爱情,终有一天都会剥落,真相裸露,暴尸荒野,人生伶仃。
爱了那么久的人,都靠不住,她没有依靠。
只有靠自身。
送他上岸,含笑道别,礼貌温存,陈先生走好。
说着,亲手摘下那两盏灯笼,他送的字,还给他,从此不要看到,让抱琴和船夫提着,一左一右送行。
断个干净。
夜色如兽,全数吞噬了他的背影,那么那么熟悉的,从今而后,再也不是她心里居住了数载的男人。
十六岁爱上他,二十二岁别了他,他是她青春的证人,他是她最初最后的爱人。
反复的喃喃,子龙,子龙……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抱琴回来,递她帕子,姐姐……
这个时候,她才晓得,她的泪早已成河,默默湿了春衫袖,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哭!
那夜以后,她明白现世对一个妓女的法则,那便是如若穷到没有爱,有名也好。如若穷到没有名,有钱更好。
总得找一样深深的攥在手中,才能立身。
得有实际的依靠。
找一个男人,比得过陈子龙,胜得了陈子龙。如果无陈子龙的青春,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如果没有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名声。
谁能赢得过陈子龙?
第二章强将手下无弱兵
钱谦益,他有才有势有名,惟一的缺憾是——他已是一个五十八岁的老翁。
可老,也有老的好。
没有谁有力量阻碍一位老人的决定。
她累了,倦了,需要依靠。而他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熟悉他的生平。
这老翁,江东世家之弟,家财颇丰。他生于万历十年,幼时即有文名。25岁中举,28岁中进士,29岁为探花。因诗文名盛,执文坛牛耳,为当世大儒,属东林党人。
他宦海几度,浮浮沉沉,春风得意时官拜礼部侍郎。却于崇祯十一年,因文人狂狷,不适官场斗争,遭人诬陷,处于下风,削去职位,现居老家常熟郊外归隐。
更重要的是,从年轻时起,他在江湖上便赢得“风流元帅”的戏称,为人风雅,生性旷达,豪气干云,是真个的东林浪子,从来不负虚名。
他还记得她吗?
但愿记得,那样更好。
她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两年前,在杭州西湖。当时他刚刚官场失意,而她正遣舟吴越,结交名士文人。
他是一位和蔼旷达的老人。
既然旷达,不知可有容纳一个妓女余生的心胸?
廉颇老矣,尚能爱否?
她得试上一试,赌上一赌 ,为了自己的后半生。
从春天和陈子龙别过,她闭门谢客,熟读了钱谦益的所有诗文,为此次拜访奠定行程。她不能掉以轻心,让他看轻。
这是个冷冬。
她认为是拜访他的最佳时辰,夏秋天气,以钱谦益的名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半野堂门前,访客必然甚众,她去,也没有多少时间属于她一个人。
她需要时间,需要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来攻掠,猎杀这位老人的心。
冬日冷清。
重新漆过的蘅芜舟在江南常熟的湖面华丽独行,快了,到了。船至渡口,三三两两的路人不由的打量着这不同寻常的小舟。
上得岸来,遇一路人,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玉面长身,见他上岸,竟然把疾奔的马儿勒住,停了。
她一笑,抱拳问,公子可晓得半野堂如何走?
那公子哥给她热心指点路径,指点完不但不走,还语言亲昵,要亲送她至半野堂,她心底大叫不好,遇到狎童的男人,忙忙冷淡,谢过,向半野堂挺进。没走多久,那宅子就依山傍水的呈在眼中。
越走越近。
天气不知什么时候阴晦下来,细细密密的雪,下了起来,不大,却冷,尽数落在她的衣衫肩头。落在她心。
雪是雨魂,未来莫测,白蝶纷纷,向西?向东?一如命运。
她无法知道。但得一拼。
既来之,则安之,手指轻轻叩门。
一下,两下,她叩的那是一扇朱门,她叩的是她的下半生!
“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了一张童子脸,眉毛粗重,一脸不耐,看着他说,我家主人近日闭门研学,不面客。
显是见烦了访者,一见陌生人的脸,就知是慕名而来叨饶的,先就不客气的打发掉。
她轻轻一笑,从袖里抽出一封拜帖,递予他,且上面压了几钱碎银。
不言自明,是贿赂,求他通报一声。
那童子眉心凝结一处,睇他一眼,眼里有了愤怒,把拜贴随手一抖,碎银一粒一粒落地,七零八落。
雪触地即化,它化不了,是明显的责备,无言的指责,他嫌来客低估了他的人品。
钱,有时候送不对,是一种侮辱。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他岂是银钱可以收买的?
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强将手下无弱兵,半野堂主人的童子也清高如厮。她不生气,她来对了。
不是恶俗人家可以调教出来的。
于是顺水推舟,击掌笑赞,好,好,半野堂主培养出的好风骨!
好风骨?
第二章闻所未闻的另类风流
这声音怎么如此温婉,不若男声呢?且当下还这样赞他,可见来者气度不凡,不是一般人物。
那童子忙细细打量过去,只见眼前人物眉目如画,身形娇小。难道……是个女子?
噫,不好!主人莫不是主人的老相好找上门了?忙低头看了看拜帖,拜帖上是几个隽永的字:晚生柳儒士叩拜半野堂主人。
柳儒士?没听过这个名,但敢自称儒士,想来身份不低,他不能慢怠了。于是立马客气起来,笑说一句,不好意思。开了门,转了身,引了路,带她进了客厅,请她等着。
她立身四顾,客厅里皆是古玩字画,她知道钱谦益一向收藏甚丰。
正仰首赏析,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慢慢转身,不肯差了毫厘半分,一举一动,都应美丽动人。要靠这些兑换日后人生。
他来了。
是老人的脚步,平稳缓慢,不焦不躁。
而她嫣然回头,深深一揖,低头俯首,抱拳一握,举止态度一连串天然珍珠般,光辉灼灼,粒粒圆润。晚生冒昧打扰,请钱老先生见谅。
他站定,惊绝,心下轰鸣。此系何人?如此蜂腰猿背,鹤势螂行,自有一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另类风流。大有超拔脱俗,放达不羁的竹林七贤的君子风。
柳儒士,柳儒士,不曾交往过这么一个人。
可是文坛后起之秀?
心下一惊,面上却不肯迟了礼仪,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深得稳重意味,伸手轻轻一扶,柳贤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手与手胶在一处。
黑与白,老与少,男人与女人!
没有男人会长一双这样纤长俊秀柔若无骨的手。他的心一时不知滑落至哪里,不知该放开还是退后。
她一定是一位女子!
怪不得男儿装,女儿态,万般难言的旖旎风度。
她抬起了头,眼里波光流转,诗经一般,风雅颂,赋比兴,种种手法反复重叠 ,念唱的不过是送给他的四个字:敬重爱慕。
男人需要女人的敬重爱慕,女人的敬重爱慕是男人生活的养分,他们靠这个立身于世。霸王死,不过乌江,不仅仅因为兵败,还因为他再也看不到虞姬眼里自身的绝世威武。
她只要——他看到他在她眼里也是一个传奇故事。
她要依靠了他的!
这位老人,肌肤虽老,眉目却不肯老去,眼光火星四射,看定她,握紧她,喜悦万般,眉毛上挑,说,我……认出你来了,桃花得气美人中,柳如是!
他记得,桃花得气美人中,是她做的诗句,他记得!
……
第二章我没有做古典梦的嗜好
小姐,请问要不要来一杯果汁?甜美的声音,现代的装束。
我做梦了么?眼前是一位空姐,那位日本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