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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中玉看了看天色,心想昆仑仙宗的人居然在大半夜还要做功课,只怕是害羞了吧,笑着挥手道:“你去吧。”
张致和听到沈中玉语中的笑意,感觉脸上好像更烫了些,转身就走,腿上似是踩了团棉花,心里却窝了把火。
沈中玉看着他忘了行礼,像踩到尾巴的猫一样逃走,终于笑了出来,这傻小子真是太可爱了。
笑着笑着,他又忍不住深思,我也是修道多年,为何会这般喜欢逗他呢?细想下去,竟是我多年守戒的郁闷之气都发泄在他身上了,所以我是尸解重修,但我心中却一直有积郁之气。甚至因为这郁气,对张致和一个小辈产生了嫉妒之心。
凭什么正道中人能一路坦荡,凭什么修魔道就不能登临绝顶,而是成为天魔炼法的资粮?!
修魔之苦,难以言说,天下皆敌,亲缘寡薄,茕茕独行,以魔制魔,常受七情起伏、阴火焚身之苦,但也无妨,而前路断绝,才是真正的绝望。
若不是这样的绝望,他也不至于选择尸解转世,千年苦修付诸流水。
沈中玉这般想着,心潮波动,心魔又起,同时在旁的清心琉璃灯大放光明,将心魔驱散。沈中玉平静下来,往后一躺,想道,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第二日,张致和一脸诚挚地来找沈中玉,认为沈中玉这样开玩笑未免太过了云云,沈中玉整理心绪,知道自己心魔所在,也一脸严肃地回应道:“我口上无德,确实是造次了。”
张致和见到他这样坦诚回应,反觉羞愧,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另起了个话题,说道:“此处偏远,若无神明庇佑,难以自安,我想再封一个神明在此。”
沈中玉听到这个,暗叹昆仑仙宗积累丰厚,不愧是一方宗主,门中弟子连封神之事也能主持,但看他一脸平常的样子,想了想,却转过弯来,上辈子魔门可从来不曾想过要封神,那些神灵天然克制魔道,自然是见一个就灭一个;这辈子又是散修,自然无从知道大宗门的行事。这般看来,这些大宗门都是通过封神来给自己养护水土、调理灵气。
这般想着,他就问道:“可要什么材料?要准备什么仪式吗?”
“不需什么,只是要再寻一个开了灵智的灵物罢了。就是,恐怕要在这再耽搁一阵子。”
“无妨。”沈中玉扬了扬手中的刻刀说道,“我正好练手。”说着,小刀在手中那小块木头旋刮转磨,不过几刀就刻出了一个衣冠小人,看着和沈中玉有几分相似,但沈中玉看了看还是丢下了,总觉得有些不足。
张致和回到庙里面,看到尚有多人在此彻夜祈祷,亮出仙师身份,直接以势压人,声明邪神所行魔道,非神灵正道,其罪当诛,然神灵虽死,仙门长存,诸君大可各安天命,回家守业。
在场的人大概也是想要反对的,但看到在半空中盘旋飞舞的飞剑之后也就只能诺诺应声,也有几个虔诚信徒十分激动,掏出刀子就要冲上来和张致和拼命。
张致和见此,屈指一弹,灵气震荡,那几个人就晕倒在地,然后他就索性将神灵积存下来的金银财宝都分发下去给众人作安家之财。
这样一打一拉,终于把在场的人都打发走了,张致和抹了抹额上的虚汗,想道,这一通比小时候大清早起来练功还要辛苦些。
等把人都打发走之后,张致和关上门,设了禁制,绕着神台踏罡步斗,精神外放,如黄鹄高举于天,如白龙潜游于渊,想要捕捉天地间的一点灵信,结合这里多年积累的香火重新炼就神箓以作封神凭依。
张致和的精神如登楼一般步步拔高,最终俯瞰全镇,见其所结气运乃是一只垂死的沙狐,精神在上一触,终于触及了一点灵信。张致和从袖囊里取出三柱清香,点燃了之后虔心默祝,受到感召的天地灵信浩荡而来,穿街过巷如清风掠过,无人可见,也无人得觉。
张致和摄出神台上积累的香火之力,双手结印,凝出道道灵符落在香火上,将氤氲如烟雾的香火之力收拢压缩成指头大小的神印,此地在西,绶带为白色,印纽为蹲伏的老虎,以应西方白虎之象。
手一招,感召而来成沙狐形态的灵信虽则畏惧印上的老虎,但仍不甘不愿地钻入其中,与神印合二为一。
冥冥中,镇民仿佛在耳边听到一声虎啸,然后路上行人就发现一时间砂石交加,但转眼就天朗气清,重归平静,有心说两句,但刚开口却感到一阵心悸,匆匆忙忙就往屋里走。
张致和见神印已成,将它往虚空中一抛,自然而然就落入不知名的虚空之处,回头一看神台,隐隐约约看到一头正据案大嚼的吊睛白额大虫,那大虫见张致和在看自己,竟也停下来,向他点头为礼。
张致和回一拱手,他这次封神也是有心借助西天白虎之灵来镇压妖邪。毕竟神灵只要有香火,最容易就是死而复生,而今有这白虎神在此镇压,那只狐狸就再难有翻身之地。再说,白虎神虽是掌刑好武之神,却也是正直,不怕会为恶一方。
第八章()
回去客栈,张致和看到沈中玉还在雕木人,地上已经散放着好几个,上次蹲下一个一个仔细看过了,道:“在我看来,这与沈先生已经十分相似了。”
“尚差了几分。”沈中玉放下手中的木人,不愿再说,问:“刚才封神的架势不错,这附近金矿多,白虎在此是如鱼得水。”
“我却不曾想这些,我只想着刚好用来镇压邪神就用了白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莫非也是如此?”沈中玉道。
“你说的很是,沈先生你也会的。“张致和一本正经地安慰道。
沈中玉看了看手上的木人,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又问:“事情都完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可以了。”张致和临窗看到镇民又捧着刚分得的金银财物送去神庙上供,摇了摇头,说道。
沈中玉道:“且等一会儿。”话音刚落,店家女儿就在外面敲门请进,进来后打开手上捧着的匣子,弯腰递于沈中玉查看。
张致和闻到一阵甜香,转头就看到店家女儿捧着的那一匣子甜点心,白色的糕点上堆着满满的果仁和果脯,琥珀色的蜜糖在上摇摇欲坠,不由得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沈中玉。
他正拿起一块在尝,丝毫不介意蜜糖沾了他一手,吃完后才说道:“这糖不错。”
店家女儿伶俐地说了句:“这是商人从远处运来的白糖,都放里面了。”
“很好”,沈中玉抽出一块丝绢擦了擦手,从手上捋下一个赤金嵌宝的戒指给她,说:”这与你。”
那姑娘接过戒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戒指真好看!但也太贵了。”这戒指由修士所制,如天然生成,看不出一丝人工镶嵌的痕迹,在凡人眼中自然是巧夺天工。
“不算什么,拿去吧。”沈中玉挥了挥手道,然后看向一直好奇地偷瞄自己的张致和,坦然道:“我生性嗜甜。”
张致和张了张嘴,最后憋出一句:“好吃吗?”
“还不错,试试?”
“好……”
午后不久,张致和背着沈中玉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悠悠然然地走在镇上的土路上往镇外走。
朔方城可以算是西北最大的仙城,往西北远上则是天山派、莲花宗,而勒马镇正好在朔方城西北,但又未到天山派、莲花宗这些宗门所在,而且这镇子也太小了,经过的商人算不上多,道路实在难行。
张致和认清了方向,转向东南,刚一出镇,就听到身后细细碎碎的声音,自身神动,仿佛有多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他一转身却见到数十个身穿黑袍的妇人,有老有少,站在背后看着自己。
他一时愣在原地,有些不明白她们出来干什么,但在下一刻却彻底震惊了。
那些妇人,从颤颤巍巍、白发苍苍的老妇到年轻的新嫁娘,一派肃穆地看着他,然后跪下,长长的衣摆平铺在黄沙地上,宽大的袖子展开如盛开的花朵,五体投地地给张致和行了个大礼。
感谢你,让我,我的后辈,我的儿女不需要再遭受长期以来的屈辱和虐待,结束了我们一直以来的噩梦。
携着砂石的大风刮过,仿佛要在人的脸上刮下一层皮,但她们还是认真地跪拜着,肉掌按在粗砾的沙子上,大概也是刺痛的吧。
张致和吸了口气,没有刻意避让她们隆重而肃穆的谢意,只是也深深地给她们作了一揖,然后示意,我要走了,你们回去吧。
妇人们站起来,风沙已然吹落了她们裹头的黑纱,但她们还是不曾走,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的恩人远去。
等走得远了,沈中玉感觉到张致和长久的静默,说道:“你不用这样子,若我没想错,如果你没有来,或者你败了,她们还是会欢天喜地地进神庙的。”
“那不一样,她们做不到,我能做到。”
“嗯,所以她们是顺势而为,而你则是逆天而行了?”
“不是这样子的,只是……”张致和说到这里,忽然间住了口,她们这样做是顺天,那我做的就是逆天吗?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这样做不才是顺天应命?但是水常处下,她们视以卑顺,又有什么不对?顺逆之理究竟如何?他越想越模糊,越想越觉得不对,不自觉就恍惚起来,脑海中顺逆二字不断打着转。
此时,张致和已经完全像是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不举不动。
沈中玉见此,从他身上滑下来,盘腿坐在地上,含笑看着他暗道,想不到我就随口几句点拨,他竟就这样开悟了。
啧啧,这天资真是让人羡慕到想揍!也不知道楚凤歌是从哪里找来的徒弟,本座当年怎么就遇不上呢?
想到这里,沈中玉不由得叹气,点检了一下上辈子的徒弟们,嘿,几乎都被自己杀光了,一群欺师灭祖的逆徒。还是这样的徒弟好,培养他根本不用担心会反噬。
这般想着,他看张致和更带了几分真心,这样的好人该抢过来给自己当徒弟才是,颇带着魔道遗风的沈中玉想道,等我好好把他拐过来。
这般想着,感受了一下张致和悟道逸散出来的道韵,一时福至心灵,拿出那块木头就开始了雕刻,转瞬完功,形似神足,栩栩如生,看来是可用了。
张致和在定中仿佛能见日升月落,天地恒常,也见到花开花落、云舒云卷,更看到了生民刀耕火种、辛勤耕耘以谋生,也看到千万年来仙道求索的修行前辈,这些人是顺天?是逆天?
顺天逆天本在道中,大道无形,如环无端,不见其前,不见其后,顺逆唯心而已,何来分别,只有人心所起的分别。吾辈修士当执道而行,无论逆顺。
张致和一念既通,便听到天际霹雳一响,原是悟道之时精神感动天地,气机一动导致的,但他听到这声雷响,忽然想到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句,心神一动就起了灵感。
沉璧剑出,在张致和手中如凡铁一般挥动,剑意唯下,如水之卑,其势激荡,如阳之动,剑意为升,如龙出渊,其势高举,如龙高升。此剑招就名出渊。
走了一路剑法之后,张致和才停下来,转头看到几乎被埋进沙堆里的沈中玉,不由大窘,赶紧过去,手剑并用地将他挖出来,说道:“是我忘形了。有劳沈先生护法。”
沈中玉睁眼见到他眉间紫气氤氲,知道丹种入腹,过不了多久就要结丹,含糊答道:“无事,无事,你倒是好悟性,你师父是从哪里把你找来收徒的,真是好福气。“
张致和把他重新背起来,才应道:“遇到师父才是我的福气了,当年青州大旱,师父是把我从饥民的汤锅里捞出来的。若无师父,我此时都轮回了。”
“你是天生的修道种子,老天爷如何舍得你死?”
“沈先生说笑了,不知有多少人天资胜于我,根骨胜于我,只是不曾有仙缘罢了。便是我门中许多师兄师姐,也是天资过人,更别说千万年来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我如何敢称这一句。“
“你这话说的不对,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太过谦了则近伪,且为修行人,连自己都不能直视,如何修行?”沈中玉真心想把他抢过来当徒弟养,自然耳提面命十分上心。
“先生说的是。”
第九章()
西风凛冽,马蹄声碎,黄沙漫卷,……
锋利的马刀反射着白惨惨的寒光,饮足了人类的鲜血,在粗糙的大手中灵活地格挡,割下那些怯懦商人的头颅,马刀的主人在狂妄地大笑,御使着□□的马在商队中奔跑,马蹄一扬,然后踏在跪下求饶的人背上。
哭喊,求救,祈祷、挣扎和反抗的声音像被闷在一个密封的罐子里,神灵无瑕听到这样的求救,也无人会知道他们的生死……
就在此时,远方的沙丘后转出来个步行过来的人,眼力颇好的马贼头子看到张狂大笑道:“哈哈哈哈,迟不来晚不来,偏等老子开张的时候来,孩儿们,抓了他们!”说着,他已经一马当先就冲过去了。
本来在大漠中望山跑死马是常有的事,那个马贼不知道是不是欢喜地昏了头,对自己这么快就冲到去沙丘跟前的诡异丝毫不觉。他冲到过去,看到是个白嫩俊秀的年轻人,最让人高兴的是,他背着的那个男子更是相貌俊美,看着让人邪火大炽,到时候一起卖了能有个好价钱!
他举起锋利的马刀,想着吓唬他一下,让他自动投降,不要坏了品相,喊道:“你这两个小白脸,乖乖得别乱动。跟爷去享福吧。”
被背着的那人听到这个,笑得说话都抖了,道:“阿致,阿致,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调戏了,你呢?”
眼前的年轻人听到这个,脸色古怪,道:“暂时还没有人这样做。”并指如剑,一道剑气自马贼眉间穿过。那个大汉一下子僵立在原处,然后从马上倒了下来,竟被受惊的马踩了两脚。
这年轻人,自然就是张致和,叹了口气,说道:“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后面那些喽啰跑到跟前,看到老大无缘无故就死了,倒也有些胆气,举起马刀就要冲锋上前,张致和自然不会畏惧这些凡人,而且这些马贼手中血债累累,杀了更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
虽背着个成年男子,从容走近,步法飘逸,如蛱蝶穿花,竟无一人能近身,抬手就一道剑气,不久就将那些马贼全都打倒在马下。
原来被马贼制服的商人们见到这般景象勇气大生,挣扎越发剧烈,甚至抢过马刀杀了几个还在看守他们的马贼。
等到张致和走到跟前,那些商人竟将剩下的马贼都解决了,一个看着是上了些年纪的长者上前跪下叩首就道:“第巴谢过仙师相救。”
张致和忙道:“老丈客气了。”
现场十分惨烈,一地人头乱滚如葫芦一般,浓浓的血腥味刺激得令人想要呕吐,老弱妇孺们一边为收拾同伴的尸体,一边唱起了古老的挽歌,众人相和,不算好听,但沉郁悲凉,有几个人更是又哭又唱,声音都哑了。
张致和在旁听着,看着,内心生出个想法,若我不是为师父所救,只怕我也如他们这般生死不由己,因此道心越发坚定。
第巴收拾了些金银之物,弓腰送来,张致和忙道:“不必,我们二人迷了道路,正想问问要如何往朔方走?”
第巴笑道:“这可赶巧了,不瞒仙师,我等也要去朔方做生意,若仙师不介意,便一同上路如何?”
张致和听到这个,喜道:“如此便谢过了。”在沙漠中找不了路的日子太可怕了,便是修行人也怕。
沈中玉在他背上闷笑着蹭来蹭去,哈哈哈哈,这分明是不认路,张致和虽没有听到他的笑声,但也感觉得到背后热烘烘的,怕是笑出来的热气都呼到自己背上了,就不知道有没有连口水都沾上。
第巴又问:“敢问,两位仙师如何称呼?”
“贫道张致和。”
“贫道沈中玉。”
第巴忙道了两句纳福,然后就吩咐人牵了两匹骆驼过来与他们代步,道:“这马贼养得好马,附近必然有绿洲,等到了,再请道长用饭。”
“老人家太客气了。”张致和一边说着,一边扶沈中玉坐到骆驼上。沈中玉上到骆驼上,也向第巴拱了拱手道:“老人家是走熟了路的,还请关照。“
“不敢当。”第巴口里说着,脸上却带了几分热切。
第巴果然是惯于走路的老商人,商队重新集结出发后走了不过半天,果然就见到了天边的一抹绿,骆驼在空中大力地嗅了下鼻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喊声,像喊了号子一般,竟小跑起来。
不多时,天边的一抹绿色就成了触手可及的胡杨林和沙拐枣,以及满到快要溢出岸边的一汪碧水。
都是老商人,除了有些还年轻的急冲冲过去,一头扎进水里,吃了满满一嘴沙子外,其他人安排下牲口饮水,才用水袋接了水来分喝。女人们一边唱歌,一边在胡杨林下铺了几张灰扑扑的毯子,开始煮开水,准备晚餐。
在一派忙碌中,第巴却也不忘让自己的女儿来请沈张二人到胡杨林下的毯子上就坐,奉上掺了蜜糖的酒。
张致和喝了两口,觉得甜滋滋的,想起了沈中玉那一匣子甜点心,忍不住微微一笑。
沈中玉喝了大半,放下酒碗,说道:“老丈太客气了。有事自便才是。”
第巴听到这个,脸色微微一窘,道:“什么事也不比招待贵客重要。”
“休说这个,我们兄弟乃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老丈不必这般客套,不然你我两不得安。”
第巴笑了笑,又敬了两回酒,才说道:“此地荒僻,我带儿郎们去打两头野兽回来下饭。”
张致和觉得这语气不对,刚要说话,被沈中玉按住。沈中玉道:“老丈请去,我们兄弟辟谷多年,就不必了。”
“饮食粗陋,不敢奉上。”第巴说着,恭敬退去了。
张致和等他走远了,看着沈中玉,说道:”他说谎了。“
“没有呀。”
”他说的不是什么野兽,是其他。“张致和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