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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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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牢牢记住这话。你欺人大甚啦!……你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弄得我像只阉猪……你看,”司捷潘伸开双臂,污黑的手掌朝上,说道,“我在这儿耕地,可是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耕。其实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我随便怎么都可以糊口过冬呀。只是无聊得要死……你欺人大甚啦,葛利高里!……”
  “你不要对我诉苦啦,我不懂,饱汉子不知饿汉于饥嘛。”
  “这话不错,”司捷潘同意说,仰面向上,看着葛利高里的脸,忽然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舒展开细纹密布的眼角。“我有一件事情很后悔,小伙子……我后悔极啦……你还记得,前年谢肉节的时候咱们打群架的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
  “就是把一个弹毛工人打死的那次。光棍们和有老婆的人打起来了,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是怎样追你的吗?你那时候还瘦弱得很,跟我比起来,就像一根嫩芦苇。我可怜你,没有下手,要是那当儿你跑着的时候给你一下子——早就把你揍成两截啦!你跑得很快,全身像弹簧一样:我只要抡起皮带朝你腰上一抽,你的小命早就见阎王啦!”
  “你别伤心,将来咱们还有碰杯的机会嘛。”
  司捷潘用手擦着前额,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将军牵着克列佩什的缰绳,朝葛利高里喊道:“走吧!”
  司捷潘一直还用左手扶着马镫,跟儿马并排走着。葛利高里警惕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在马上看清了司捷潘的下垂的亚麻色的胡胡和好久没有刮过的、浓密的胡须。在司捷潘的下巴下面耷拉着的漆皮帽带有许多地方都裂了。司捷潘那落满尘土的灰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的斜痕——流过的汗痕,使这张脸显得模糊而又陌生。葛利高里看着司捷潘,就像是从山巅眺望远处蒙蒙细雨中的草原一样。司捷潘灰气重重的脸上是一片疲倦和空虚。他没有告别,就停在后面了。葛利高里的马信步地走着。
  “等一等。怎么……阿克秀特卡怎样啊?”
  葛利高里用鞭子磕打着沾在靴底子上的泥土,回答道:“很好。”
  他勒住儿马,回头看了看。司捷潘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呲着牙,正嚼一根草茎。葛利高里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但是嫉妒压倒了怜悯;他在吱吱响的鞍座子上扭过身子,喊道:“别伤心,她不会为你得相思病的!”
  “真的吗?”
  葛利高里在儿马的两耳中间抽了一鞭子,没有回答就驰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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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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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六个月上,怀孕的事已经再也瞒不住了,阿克西妮亚就告诉了葛利高里。起初她隐瞒着,是因为害怕葛利高里不相信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由于分娩的时间日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恐惧,脸色焦黄,在等待着什么。
  最初几个月她一闻到油腥味儿就恶心,但是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这次谈话是在黄昏时候进行的。阿克西妮亚很激动,急切地注视着葛利高里脸上的表情变化,但是他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不断懊丧地咳嗽着。
  “你干吗不早说!”
  “我害怕,葛利沙……我以为你会抛弃我……”
  葛利高里用手指头弹着床背,问道:“快生了吗?”
  “在救主节左右,我想……”
  “是司捷潘的孩子吧?”
  “是你的。”
  “真的吗?”
  “你自己算算呀……从砍树枝子那天……”
  “别胡说啦,克秀什卡!就是司捷潘的孩子,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诚心诚意问你的。”
  阿克西妮亚坐在板凳上,眼泪汪汪,急切的低语使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你自个儿想想吧!……我又不是有病的娘儿们……所以当然是你的孩子啦。可是你……”
  葛利高里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对待阿克西妮亚的感情中又掺上了一种警惕的疏远和轻微的嘲弄与怜悯的新成分。阿克西妮亚缄默不语,也不要求爱抚。一个夏天的工夫,她变得憔悴了,但是怀孕几乎一点也没有损坏她的苗条身段:丰满的体态使她的圆肚子不太显眼,而消瘦的面庞却使那对清秀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好看。这一年雇的短工少,所以做饭的活儿也不累。
  萨什卡爷爷以一种老年人的撒娇的依恋神情缠着阿克西妮亚。这可能是因为她像女儿一样关心他:给他洗内衣,补衬衫,吃饭的时候,把软的、香的东西挑给他吃,而萨什卡爷爷在服侍完马匹以后,就到厨房挑水、搅烂煮了喂猪的土豆,什么事都帮着她做,他蹦跳着,摊开双手,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说道:“你疼爱我,可是我也不愿意欠你的情!阿克辛尤什卡,就是把心挖出来给你我都情愿。要知道,我要是没有女人的照顾就完蛋啦!你要什么,只管说。”
  由于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从中说项,葛利高里没有人营集训。他去割草,偶然送老爷到镇上去一次,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他去打野鸭子,或者骑马去追野雁。轻松的温饱生活把他惯坏了。他变懒了,发胖了,看上去要比本来的年龄大一些。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安心——马上就要到来的人伍服役。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靠父亲置办,指望不大。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和阿克西妮亚的工钱领到手就积攒起来,一个也舍不得花,甚至连烟也戒掉了,希望能不向父亲低头,用自己攒的钱买一匹马。老爷也答应帮助他。葛利高里预料父亲什么都不会给他的想法,不久就证实了。六月底彼得罗来看望弟弟,言谈中提到父亲对他仍旧十分气恼,曾经说过不给他置备战马,说叫他去参加地方部队吧。
  “好吧,叫他先别高兴。我要骑自己的马去人伍。”(葛利高里把“自己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打哪儿去弄呢?你能变出匹马来吗?”彼得罗咬着胡子,笑问道。
  “我变不出,就去讨一匹,再不就去偷一匹。”
  “好样的!”
  “我拿工钱去买一匹马,”葛利高里正经地解释说。
  彼得罗坐在矮台阶上,询问了工作、饭食和工钱等方面的情况;他嚼着已经咬得很短的胡子梢,对什么问题都点头称赞,问完话,在分别的时候,对葛利高里说:“你还是回家去住吧,不要翘尾巴啦。你想发大财吗?”
  “我不想发大财。”
  “你打算跟自己的婆娘过下去!”彼得罗换了个话题。
  “跟哪个自己的婆娘?”
  “跟这个过下去吗?”
  “我想,暂时是这样,怎么啦?”
  “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葛利高里出去送他,最后问道:“家里过得怎么样?”
  彼得罗从台阶的栏杆上解着马,笑了一声,回答说:“你有好几个家,就像兔子有好几个窝。很好,凑合着过嘛。妈妈很想你。现在干草已经收集完啦,堆了三大垛。”
  葛利高里很激动,打量着彼得罗骑来的那匹剪短耳朵的老骡马,问道:“没有生驹儿吗?”
  “没有,兄弟,原来是匹不会生驹儿的骤马。不过跟赫里斯托尼亚换来的那匹枣红马生了一个小驹子。”
  “生的什么驹子?”
  “一匹小儿马,兄弟。这匹小儿马真是无价之宝!长腿,蹄关节很正,前胸也很漂亮。会长成一匹好马的。”
  葛利高里叹了一口气。
  “我很想念咱们的村子,彼得罗。想念顿河。这儿连流水都看不见。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来看望我们吧,”彼得罗哼哼着,把肚子贴在马的尖削的背上,右腿跨了过去。
  “好吧。”
  “好,再见!”
  “一路平安!”
  彼得罗已经走出了院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向站在台阶上的葛利高里喊道:“娜塔莉亚……我忘啦……出事啦……”
  风像鹰一样在院子上空旋转,没有把最后几个字送到葛利高里的耳边;彼得罗和马都笼罩在卷起的像一层丝绸般的尘埃里,葛利高里也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挥了挥手,向马棚走去。
  这年夏天来得很旱。雨稀水少,庄稼熟得早。刚刚割完黑麦,又该割大麦了,遍地一片金黄,麦穗像刘海一样低垂着。四个临时雇来的短工和葛利高里一同去割麦子。
  阿克西妮亚很早就把饭做好了,她央求葛利高里带她一同去。
  “还是家里呆着吧,为什么非去不可呢?”葛利高里劝她说,但是阿克西妮亚坚持要去,匆忙披上头巾,跑出大门,去追拉着短工的大车。
  阿克西妮亚怀着忧虑和欣喜的焦急心情盼望着的,葛利高里模糊地有点害怕的事情,终于在割麦子的时候发生了。阿克西妮亚正在搂麦子,感到一点预兆,就扔下耙子,躺到一个麦堆旁边。产前的阵痛不久就开始了。阿克西妮亚咬着发黑的舌头,仰面躺在地上。短工在割麦机上吆喝着马匹,绕着圈子,从她旁边过去。一个塌鼻子的青年短工,像木头刨出来的黄脸上生满了密密层层的皱纹,在走过去的时候,朝阿克西妮亚喊道:“嗨,你怎么躺在这地方挨晒呀?起来,不然会把你晒化的!”
  葛利高里叫别人替换他,从割麦机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歪扭着那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道:“一阵一阵地疼。”
  “说不叫你来……臭娘儿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别骂啦,葛利沙!……哎呀!……哎呀!……葛利沙,套上车,顶好是回家……唉,在这儿我怎么办?……这儿都是些男子汉……”被像铁箍箍住一样的疼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亚哼哼道。
  葛利高里跑过去牵那匹在荒地上吃草的马。等套上马,把车赶过来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爬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头扎在一堆落满尘土的大麦里,嘴里不断往外吐着由于疼痛嚼烂了的带芒的麦穗。她用两只陌生的鼓出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住了跑来的葛利高里,哼哼了一阵,就用牙齿咬住揉成一团的围裙,好不叫短工们听见她那像牲口一样可怕的号叫。
  葛利高里把她抱到车上,赶着马向庄园跑去。
  “廖咦,慢点!……廖咦,要死啦!……颠一颠一颠一颠一死一啦!……”阿克西妮亚披头散发的脑袋在车底板上翻滚着,用变得粗鲁的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用鞭子抽打着马,僵绳在脑袋顶上盘旋,背后传来阵阵沙哑的哀号,但是他也顾不得回头看。
  阿克西妮亚用手紧捧着两腮、大睁着疯狂的眼睛,在车上颠簸,大车在高高低低、还没有压平的道路上左冲右闯。马在飞驰;马轭在葛利高里眼前晃动,马轭顶端遮了一片高悬在空中、像琢磨好的宝石一样耀眼的白云。有一会儿,阿克西妮亚停止了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哀号。车轮滚滚,阿克西妮亚的不能自主的脑袋在车厢板上咚咚地撞着。葛利高里并没有立刻理会到突然降临的寂静,等他醒悟过来,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躺在那里,脸变得非常难看,一边脸颊紧贴在车厢板上。汗流如注,从额上流进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葛利高里抬起她的脑袋,把揉皱的制帽垫在下面。阿克西妮亚斜着眼睛看了看,口气肯定地说道:“葛利沙,我要死啦。好啦……一切都完啦!”
  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一阵突然袭来的冷气窜到了他的手指尖,窜到了汗漉漉的脚上。他惊慌失措,想要说几句鼓励和亲热的话,可是没有想出来;从直哆嗦的嘴唇里却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胡说,蠢娘儿们!……”他晃了一下脑袋,弯腰把身子弯成两截,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条蜷得很不舒服的腿。“阿克秀特卡,我的小斑鸠!……”
  阵痛暂时饶了阿克西妮亚一会儿,可是再疼起来则十倍于前。阿克西妮亚觉得向下坠的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撞,她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死人的哀号撕裂着葛利高里的心,他疯狂地赶着马。
  在车轮的轰隆声中,他隐约地听到一声尖细的呼叫:“葛——利——沙!”
  他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摊开两手,躺在血泊里。发狂的葛利高里跳下车来,跌跌绊绊向车后走去。瞅着阿克西妮亚喷着热气的嘴,不是听出来的,而是猜出了她的话:“咬——断——脐——带……用布——条扎——扎起来……从你衬——衣上撕——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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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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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利斯特尼茨基的庄园——亚戈德诺耶——就像个木节子似的长在辽阔干涸的山洞里。风向常变,时而刮南风,时而刮北风;太阳在浅蓝色的天空飘移;暑热未尽,秋天就踩着夏天的衣襟,带着沙沙的落叶声,跟踪而来。严寒和暴风雪送来隆冬,可是亚戈德诺耶却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抽搐,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就像孪生姐妹似的,一模一样,天大逝去。
  红眼圈、像爱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鸭子依然是那样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晃,珠鸡就像一滴滴小雨点似的落满院子,羽毛已丰满的孔雀在马棚顶上猫声猫气地喵喵叫唤。老将军很喜欢各种各样的鸟,就是打伤了的仙鹤也照样养起来。十一月里,这只受伤的鸟,一听见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仙鹤的模糊召唤,它就发出震人心弦的、铜钟似的哀鸣。可是它飞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死地垂着,将军从窗户里瞅着仙鹤弯下脑袋跳着、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样子,就咧着白胡子的嘴大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在洁白空荡的客厅里回响飘荡。
  韦尼阿明依然是那样高高地擎着毛茸茸的脑袋,僵直的大腿哆嗦着,整天坐在堂屋的箱子上一个人玩牌,玩得直发昏。吉洪依然是那样在嫉妒自己的麻子情人对萨什卡,对长工,对葛利高里和老爷的亲呢态度,甚至连仙鹤也嫉妒起来,因为卢克里娅也用那种寡妇的过分的柔情来照顾它。萨什卡爷爷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走到窗户前,向老爷讨个二十戈比的铜币。
  整个这些日子里,只有两件事情惊动了这昏昏沉沉的、发了霉的生活:一是阿克西妮亚生孩子,再就是丢了一只大种鹅。对于阿克西妮亚生的小女孩,大家很快就习惯了,至于鹅,人们在树林外边的坑里找到了几根鹅毛(看来是被狐狸拖去了)——于是大家又都安静下来。
  老爷每天早晨醒来,就把韦尼阿明叫去。
  “你做了个什么梦?”
  “真是一个神奇的梦。”
  “讲讲!”地主手里卷着烟,简短地命令说。
  韦尼阿明讲起来。如果是没有趣味的或是可怕的梦,地主就会生气地骂道:“唉,你这个胡涂虫,畜生!胡涂人做梦也是胡涂的。”
  后来韦尼阿明学乖了,就自己来杜撰有趣的和迷人的梦。使他苦恼的是:总要不断编造新梦,你看他,提前几天就开始编造迷人的梦了。他坐在大箱子上,把一张张就像他的老脸一样鼓胀和油污的纸牌僻僻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一点,在杜撰新梦哪,到后来,竟发展到这种地步,连个真梦都做不成了。一睡醒,他就拼命去回忆梦境,但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虚——像刮过似的,光溜溜,黑漆漆,一无所有,别说是梦,连张人脸也没有见到。
  韦尼阿明为冥思苦索那些并不奇妙的假梦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爷却大发雷霆,打断了说梦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饭,骂道:“混蛋家伙,这个讲马的梦,星期四就已经讲过一次啦。他妈的,你是怎么回事?……”
  “我又梦见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说老实话,我真的又梦见了一回,”韦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着谎。
  十二月里,葛利高里被公差叫到维申斯克镇公所去。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和一张在圣诞节第二天到马尼科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
  葛利高里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真是束手无策:圣诞节已经快到了,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用官家发的钱和自己积蓄的钱,在奥布雷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他是和萨什卡爷爷一同去的,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六岁口,枣红色,屁股下垂;这匹马只有一块不易看出的伤痕。萨什卡爷爷挔着胡子说道:“你再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们是看不出的。他们没有那么聪明。”
  从那里回来的时候,葛利高里就骑在这匹刚买来的马上,慢走快跑都试了一下。离过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自到亚戈德诺耶来了。他没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骡马赶进院子,拴在篱笆上,一瘸一拐地向下房走去,持着耷拉在皮袄领子上像一把草似的大胡子上的冰琉璃。葛利高里从窗户里一看见父亲,就慌张起来。
  “你看,这是怎么的!……父亲!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摇篮跟前去裹起孩子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一阵寒气走进了屋子;他摘下风帽,朝圣像画过十字,用缓慢的目光向室内四下扫了一眼。
  “你们日子过得很好啊。”
  “您好,爸爸,”葛利高里从凳子上站起来,回答父亲的问候,向前迈了一步,站到屋子当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一只冰冷的手伸给葛利高里,然后坐在凳子边上,裹了裹皮袄大襟,打量着呆立在摇篮旁边的阿克西妮亚。
  “准备去入伍啦?”
  “不然怎么办呢?”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说话,仔细地打量了葛利高里半天。
  “脱脱衣裳吧,爸爸,大概冻坏了吧?”
  “不要紧。禁得住。”
  “生上火壶吧。”
  “谢谢啦。”他用手指甲往下刮着皮袄上的一个陈泥点,说道:“我给你送装备来啦;有两件外套、一副马鞍子、一条裤子。去拿进来……都在那儿。”
  葛利高里也没有戴帽子就跑了出去,从爬犁上搬来两个口袋。
  “什么时候出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面问着,一面站起身来。
  “圣诞节的第二天。怎么,爸爸,你要走吗?”
  “我得早点回去。”
  他和葛利高里告了别,仍然一面打量着阿克西妮亚,一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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