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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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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贞不大明白,可是觉得有争回面子的必要,防御地说:

  “她正在学唱歌。”

  “唱歌。”教授叹了口气。“唱歌很难哪!你研究过音乐史没有?”

  宝滟忧虑起来,因为她没有。下课之后,她挽着丽贞的手臂挤到讲台前面,问教授,音
乐史有什么书可看。

  教授对于莎士比亚的女人虽然是热烈、放恣,甚至于佻亻达的,对于实际上的女人却是
非常酸楚,怀疑。他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书,合上眼睛,
安静地接受了事实:像她那样的女人是决不会认真喜欢音乐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
可哀:唱歌的女人永远不会懂得音乐史。然而因为尽责,他叹口气,睁开眼来,拔出钢笔,
待要写出一连串的书的名字,全然不顾到面前有纸没有。

  宝滟慌乱地在丽贞手里夺过笔记簿,摊在他跟前。被这眼睁睁的至诚所感动,他忽然想
,就算是年青人五分钟的热度罢,到底是难得的。他说:“我那儿有几本书可以借给你参考
参考。”便在笔记簿上写下他的地址。

  宝滟到他家去,是阴雨的冬天,半截的后门上撑出一双黄红油纸伞,是放在那里晾干的
。进去是厨房,她问:“罗先生在家吗?”自来水龙头前的老妈子回过头来向里边叫喊:

  “找罗先生的。”抱着孩子的少妇走了出来,披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更显得肩膀下削,
有女性的感觉。扁薄美丽的脸,那是他太太。她把宝滟引了进去,楼下有两间房是他们的,
并不很大,但是因为空,觉得大而阴森。罗潜之的书桌书架占据了客室的一端。他萧瑟地坐
在书桌前,很冷,穿着极硬的西装大衣。他不替宝滟介绍他太太,自顾自请她坐下,把书找
出来给她。宝滟胆怯地带笑翻了一翻,忸怩地问他可有浅一点的。他告诉她没有。他发现她
连浅些的也看不懂,他发现她的聪明是太可惜了的,于是他自动地要为她补习。宝滟也考虑
过要不要给他钱,断定他决不肯收下,而且会认为是侮辱。她很高兴,因为虽然是高尚的学
问上的事情,拣着点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罗潜之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回国以后老没有这个兴致。在这样低气压
的空气里,什么都得拣省事的做,所以空下来也就只给人补补书。可是看见你这样热心……

  多少年来我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心过。”宝滟非常感奋。每天晚饭后她来,他们一同工作
,罗太太总在房间那边另一盏灯下走来走去忙碌着,如果罗太太不在,总有一两个小孩在那
儿玩。潜之有时候嫌吵,罗太太就说:“叫他们出去玩,就打架闯祸。刚才三层楼上太太还
来闹过呢!”宝滟心里发笑,暗暗说:“你监视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
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罢?”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什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
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不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励
,一个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两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暴躁,甚至要打人。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

  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

  这样有三年之久,潜之的太太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
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下贱,小气。现在她不大和他们在一起,把小孩也唤到里面房里去。有
时候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潜之的书桌上点着绿
玻璃罩的台灯,鲜粉绿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宝滟的手,映得青黄耀眼。空滟看看那边的
罗太太,怀里坐着最小的三岁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着极长极粗的一根芝麻麦芽糖,她
的温柔的头发圣母似地垂在脸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着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着
,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过身来看看母亲手里的报纸包,见里面还有两块糖
,便满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还是不能安心,又挨过身来要拿,手臂只差一点点,
抓不到,屡屡用劲,他母亲也不帮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圣母似地想着她的心思,时
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

  宝滟不由得回过眼来看了潜之一下,很明显地是一个问句:“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
人……”

  潜之觉得了,笑了一声,笑声从他的脑后发出。他说:

  “因为她比我还要可怜……”他除下眼镜来,他的眼睛是单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
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起来并不觉得深沉,只有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被虐待的
丫环的眼睛。他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国他是个苦学生,回了国也没有苦尽甘来。
他失望而且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的孤独。

  对于宝滟的世界他妒忌,几乎像报复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书来压倒她,他给她
太多的功课。宝滟并不抗议,不过轻描淡写回报他一句:“忘了!”娇俏地溜他一眼,伸一
伸舌头,然后又认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过的吗,让你一问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
歇两天不来,潜之终于激慌起来,想尽方法笼络她,先用中文的小说启发她的兴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
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看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
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
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
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
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
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
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
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
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

  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
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宝滟向我说:“他
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
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

  这样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
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
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眉并在一起,他抓住她
的肩的两只手仿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
,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
时又是静悄悄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
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
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
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
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只这一次。

  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
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他的思想是简单的,宝滟害怕起来。当着许多人,他看着她,显然
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礼,不大肯来了,于是他约她出去。

  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要早一点打来,”他叮嘱。

  “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够早么?”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藏过了她的伤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够了她,又有别的指望,于是她想,还是到他家来的好。他和她考
虑到离婚的问题,这样想,那样想,只是痛苦着。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宝
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罗太太
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
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黄昏时候,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蓝水淋漓
一大块渍子,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老妈子上前去搀,口中数落道:“我们先生也真是
!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宝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沙着喉咙责问:“你怎么能够——你怎
么能够——”眼泪继续流下来。

  她吸住了气,推开了潜之,又来劝罗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
呢。简直疯了,越闹越不像样了,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不同他计较!三个月了!”她慌里慌
张,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也该预备起来了,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裳
。喂,宝宝,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兴哭了,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
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
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有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的
。她就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

  “他呢?”

  “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在
,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
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
欢的呢?”

  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
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
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
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
,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
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
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
“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
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
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
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
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
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
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
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
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
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
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
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
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
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
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
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
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
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
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
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
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
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

  “松龄啊,你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

  “松龄啊!推完了这一个好来吃了。要冷了。”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嗳—
—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么回报我:‘有饭大家吃。’……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
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
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
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
“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么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
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
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
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舔它下
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
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
——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
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
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

  “阿芳啊,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
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
,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
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
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
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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