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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的左手五指抚琴一般在算盘珠上拂过时,所有珠子铮铮作响,瞬间摆成了一个摊手摊脚的人形。
他低头看着那个“人”,又是一声冷笑:“好啊连小姐,你在唬我,秦王会根本没人赶来。”
连城璧只是冷笑,不接单老师的话茬。
“那么,我且来算一算夏先生这边有没有援兵?”单老师的手伸进右侧衣袋,再拿出来时,掌心里竟然攥着一个名片大小的电子计算器。
他的右手五指在计算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倏地一停,随即大笑:“夏先生这边也没事,看起来,是我多虑了。”
我对于“算术”之道仅仅懂得一些皮毛,所以无法解释单老师借助于算盘、计算器来推演实际情况的本事。不过,他已经推演清楚,我和连城璧都没有后续的援兵,只是两人孤军作战。
“单先生,奇术之道深不可测,我相信你也会有大意看错的时候。为了贵派的生存,我希望你就算不帮我们,也不要死死纠缠,把殡仪馆这种地方变成杀戮者乐园。”连城璧说。
这一次,单老师有恃无恐,摇头大笑:“连小姐不要虚声恫喝了,你手里有什么牌,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好了,喝完酒,我们的正事就要开始了。”
我在义愤之下,答应替静官小舞承受九限钉之刺,那时还抱有幻想,希望得到连城璧的长枪远距离支援,成功摆脱单氏一族的纠缠。现在,大潮退去,水落石出,我们三个人的牌局变成了明牌,已经打不下去了。
“天石,这一局我们败了。”连城璧黯然说。
“我代替静官小舞,心甘情愿。”我说。
在五龙潭底,我欠静官小舞一笔账,现在就当是还她,让她平安入土,与这世界告别。
“天石,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连城璧寒着脸说,“秦王会这一次跟单氏一族杠上了,不死不休。”
我其实很为连城璧担心,以单老师的做事方式,大概不容她活着离开殡仪馆。
“钉来!”单老师回头叫。
有人送上一个四棱锥形的铁盒,盒盖上的弹簧扣已经掀开。
“夏先生,我只要你心里的秘密,如果命大,你或许能活下来。很早之前,奇术界就有句老话——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真是佩服那些老前辈们,所有的真理都被他们总结透了,字字珠玑,句句真言,呵呵呵呵……”他把锥形铁盒倒转,一把桃木四棱锥就落在掌心里。
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将四棱锥平放在桌上,锥尖对着我。
“九宫图内无缝隙,八卦图里无生机。我早就观察过,这殡仪馆的布局也是按照两仪、三界、四象、五行、八卦、九宫的标准方位建造的,可见建筑图纸出自于一位玄学高人之手。我们所坐之处,就是中央土位,即生死通天之地。从命相学说上分析,向上是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向下是死,落入九幽黄泉十八地狱。从生物学上分析,向上是死,遗体化烟,飞上青天;反之,向下是生,埋入土中,轮回转世,身体虽亡,灵魂永生。最后一战在此发生,或许是天意吧。我们都是奇术中人,自当遵循天意——”他用食指指尖抚摸着桃木锥上的弯曲纹路,如同刽子手洗刷着自己的鬼头刀。
在我眼中,每一条细纹都代表着一条人生之路。
九限钉共九支,钉身纹路各个不同,几乎涵盖了凡人由生至死的所有模式。其名为“限”,就是证明,人人都逃不出这些模式限制。
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通天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指的就是“所有大道皆在九限钉控制之下”。
单老师此刻低着头,我正好能看见他头顶正中的百会穴。
对于一名高手而言,头顶百会、脚底涌泉是最脆弱之处,绝对不要轻易暴露给别人,尤其是暴露给敌人。
我如果手中有某种利器,一跃之下,就能刺入单老师的百会穴,瞬间夺走他的性命。
他的百会穴覆盖着灰白相间的头发,普通情况下,人的头发是数不清的,即使是一小撮,也多达数十根甚至上百根。不过,奇怪的是,我在这一瞬间竟然看清了那些头发的数量——灰色四十五根、黑色三十根、半灰半黑的二十一根。
我仿佛正透过一架显微镜观察着单老师的头顶,不但看清了他的头发、头皮、皮靴、骨凸,更看到了一刺即杀的最要害部位。
“单老师?”我叫了他一声。
我不想杀他,即使他将要以九限钉害我,我仍然希望他能幡然悔悟,迷途知返。
“什么?”他低声回应。
“就此罢手吧?”我试着跟他商量。
“罢手?在这个时候,你跟我谈罢手?你心里、脑子里藏着那么多关于张全中的秘密,那都是我单氏一族迫切想要的。奇术世界博大精深,哪怕是想爬高一级都无比困难。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捷径,能在算术这个领域里登顶,成为奇术界璀璨群星中的一颗……罢手?可能吗?”他连连反问。
“好,你不罢手,那就去死吧!”这声音出自我口中,但却不是我真正想说的,仿佛另有一人借着我的嘴说话。
刹那间,单老师的百会穴上就多了一个直径不过半寸的黑色小洞。
我没听到任何声音,那黑洞出现后三秒钟,里面就汩汩冒血,如同有人在那里凿开了一个血泉似的。
单老师没再开口,身子前后摇晃了两下,向前一扑,趴在桌上。顷刻间,他头顶血泉里冒出的血就染红了桃木锥,淌满了桌子。
这个变故来得突然,我和连城璧仓促后退,面面相觑。
“有枪手,有枪手……”单老师的手下乱纷纷地叫起来。
桃木锥吸饱了单老师的血,锥身上的纹路变得鲜活而生动,每一根都在蜿蜒扭动,如同百十条择人而噬的铁线细蛇。
”如果被这样诡异的木锥插入身体,它吸的就是我的血——”一想到这些,我浑身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从弹道方位看,有人在那射击点上。”连城璧低声说。
她的长枪、子弹都被单老师的人缴获,此刻就放在桌子旁边。射击者选择了同样的埋伏地点,不过却是在单老师的人搜索得手之后。
那人选择的伏击方位没有出奇之处,与连城璧所选一模一样,都是位于一个显而易见的俯瞰全场制高点。
只不过,他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时间点,即单老师的防守真空点。
单老师死了,左手握着算盘,右手攥着计算器,却再也不能展开计算。他的人生至于殡仪馆,也止于单氏一族祖传的九限钉前面。
“去控制死人遗体!”有人在灵堂门外叫。
此人很聪明,由单老师的死联想到敌人的软肋,立刻号召同门去控制静官小舞的遗体,好令袭击者投鼠忌器。
他的声音很大,在人群中分为显眼,所以死得很快,同样被一枪爆头。
年轻人们再次发出惊呼,随即各自抱头鼠窜。
第421章 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1)
“真是怪了,帮手从哪来的?”连城璧低语。
我来不及回答,立刻转身,冲进灵堂。
跟随单老师的八人还在,他们从门外的哗然惊呼中知道事情有变,已经迅速各据一方,围住冰棺。
“各位,大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没必要面对面相残。单老师已经死了,你们也撤吧,再也不要回来。”我大声告诉他们。
灵堂的门开着,高处的枪手视线开阔,能够射击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别听他的,谁出去谁死,不如在这里守着,拿死人当挡箭牌——”有人恶狠狠地说。
他的想法很现实,可惜连同伴的回应都没听到,就额头中枪而倒。
剩余七人面面相觑,全都缓缓后退。
连城璧跟进来,举手大叫:“各位,把九限钉留下,否则谁都走不了!”
她比我心思缜密,趁着单氏一族斗志涣散时缴了对方的械,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力量兴风作浪了。
起先,七人的神色仍然桀骜不驯,但连城璧向地上的死尸一指,七人就颓丧下来,各自从怀里掏出四棱锥形铁盒。
“单氏一族从今天起就彻底散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海阔天空,永不再见。”七个人走向供桌,双手将铁盒举过头顶,小心地放在桌上,口中大声重复着这句话。
连城璧冷眼旁观,手里拎着长枪,并未放松警惕。
等到单氏的七个人走出灵堂,连城璧才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好险好险,没想到闹得这么大,险些把大家的命都搭上。”
平心而论,这一役她输在准备不足,忽略了单氏一族的野心,才招致对局面失去控制。
我弯腰打开冰棺的扣锁,将棺盖移开一条缝。
静官小舞仍然安详地躺着,没有任何异样。
我并不后悔答应单老师代静官小舞受九限钉一刺,她死了,与这世界的纠缠就完结了,不该再受惊扰。我答应张全中要带她离开那腥风血雨的乱世,保护她平安无事。这一次,我总算信守诺言,用自己的命替她挡下风雨。
“睡吧,前辈,岁月静好,一切平安,轮回之后,但愿你所遇的都是花开盛世,不再有敌枭夜唳。”我低声说。
在那乱世之中,活着实属不易,所以我希望每一个无辜死于乱世的人,六道轮回之后,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补偿,成为富贵、幸福、快乐、平安之人,能活百岁,能享太平。
“天石,你真是个好人。她若是九泉下有知,一定会感谢你。”连城璧由衷地说。
我淡淡一笑,刚要将棺盖合上,灵堂门口突然光线一黯。
连城璧反应极快,立刻旋身举枪,对准出现在灵堂门口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此刻站在那里的竟然是早就离去的胡先生。
“夏先生,你是个好人,我当年把小舞托付给你,的确没有做错。”胡先生一改老迈猥琐的小市民形象,大步走向我。
不看他的五官,只看他走路时龙行虎步之态,我仿佛再次见到了“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
“夏先生,无比感谢。”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苦笑着摇头:“我究竟应该称呼您胡先生还是张先生?”
他大笑起来:“陶渊明说,田园将芜胡不归,所以我才改名姓胡,寓意择日归来。随你高兴,胡先生、张先生,叫什么都行。”
连城璧垂下长枪,低声致谢:“谢谢张先生刚刚救命之恩。”
张全中摇头:“射杀单擎苍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如果不是夏先生在生死边缘窥见了他的金钟罩罩门,我也不会轻易得手。张家、单家是八百年世仇,双方的算术能力应在伯仲之间,相互克制,相互禁锢。杀一个单擎苍已经不易,更何况还要面对单氏一族的九限钉?幸亏夏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才解决了今日的困局。我从前不服老,可不服老也不行,今天的奇术江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能左右得了的了……”
我知道,窥见单老师百会穴破绽时,张全中一定是以某种远程控制类的奇术侵入了我的思想,把我变成了他的眼线和喉舌,才能一击必杀。
单老师该死,因为他已经触犯了奇术师的大忌,不但以侮辱死人为要挟,更不择手段,以九限钉迫害与此役无关的我。
他要得太多,贪欲过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奇术师该追求的范畴,所以招致杀身之祸。
“我们先把她炼化安葬吧。”我说。
张全中走过来,推开棺盖,低头凝视静官小舞。
他们两人的爱情跨越时间与空间,千曲百折,千难万险。现在,他们相遇了,如果一个人死、一个人殉情而死,将是最完美的结局。
“你不会死,我说过,永远都不会让你死。”张全中说。
连城璧皱眉,毕竟静官小舞已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死人复生”的偶然事件也发生过,但那概率极小。静官小舞已经断气一昼夜多,就算大罗金仙到场,只怕也还魂无术了。
“小舞,天地寿命有多长,我们的爱情就存在多长。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因为我是‘江北第一神算子’。我会计算安排好所有事,不让你在黑暗中等太久。”张全中又说。
在普通人听来,张全中的话十分荒谬,如同痴人说梦一般。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影。
他的语调和神态哀而不伤,并没表现出过度的悲痛,似乎躺在冰棺里的静官小舞只是沉沉睡着,到了明早就能睁眼醒来。
“张先生,我们接下来是不是……接下来我能怎样帮你?”我问。
“找辆车,把冰棺送到铜元局后街十八号。”他说。
我还没答应,连城璧已经抢着回答:“好,我马上打电话,五分钟内车就到。”
张全中点点头,又向桌上的铁盒看看,低声说:“九限钉是单氏一族从武陵奇术门派桃花源求来的,其最大功效就是克制我张家的‘大梦之术’。它的威力很大,一旦使用不当,就会反噬其中。小妹妹,你野心太大,使用九限钉要当心。”
连城璧赶紧拱手致谢:“谢谢前辈提醒,我命令单氏一族的人留下九限钉,只是不想他们到处害人。这些奇术珍宝晚辈不敢动用,会送回晋中去秘密封存起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张全中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连城璧出去打了个电话,仅仅过了三分钟,就有三辆改装过的进口旅行车开到灵堂外。
在连城璧指挥下,第一辆车拉着冰棺、我、连城璧、张全中先行离开,剩余的车和人则快速清理灵堂,消灭证据。
车子开出殡仪馆时,我看到保安室里的人都低头闲聊,故作未见,那一定是已经被连城璧提前买通的缘故。
连城璧转身向后看,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老济南有句俗谚: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地转转。
人算、天算都属于“计算”的范畴,是以外来之力强行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而“地转转”却是指大自然的运行规律。
在大自然面前,任何精巧计算都不堪一击。
进殡仪馆前,连城璧自以为安排了水泄不通的精密计划,只要登上五楼,就能借助一杆长枪控制全局。事实上,在奇术界的战场上,变化永恒存在,没有哪一种力量能永远居于上风。
我伸过手去,覆在连城璧手背上。
她这样布局,也是为了让张全中、静官小舞、单老师有一个各自心安的结局,出发点本来是好的。或者说,也是为了让我心安,给我的铁公祠幻象缀上一个光明的尾巴。
“惭愧。”连城璧低头。
“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况且这一役你也没有败。”我安慰她。
“谢谢你天石,我明明已经败了。遗憾的是,我竟然不知道败在何处。请单老师到医院前,我已经从人口系统中查过他的五代家谱,确保他对你无害。尽管如此,却差一点害得你中了九限钉。天石,幸亏结局被扭转,否则我连城璧百死莫赎。”她怅然回应,眼底溢出了晶莹的泪水。
我默默无言,双手按着她的手背,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在奇术的领域之中,我、连城璧甚至更多人还是太年轻了,并不能透视层层叠叠的危险。
奇术之“奇”,就在于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诡变,无法捉摸,无法预判。
在我看来,奇术就像一条潜行于地底的史前暗河,黑暗幽曲,千回百转,上下跌宕,急缓不一。任何人处于这样一条“河”中,都会迷失方向,每一秒都有触礁骤亡之虞。
于这种乱世、乱局、乱战中称王,谈何容易?
“前辈,您射杀单老师的时候,没有使用长枪?”稍后,连城璧问。
张全中摇头:“道德经上说,无厚入有间,何须长枪助力?只要找到敌人的破绽,哪怕只是童子弯弓、牧童扬笛,都足以瞬间杀之了。我使用的只是天眼通、天心通里的基础方法,至于飞弹杀人,那就是夏先生的功劳了。”
我默然无语,当时那子弹射穿单老师的百会穴时,我只看到他头顶上的弹孔,却没有发现子弹飞行的轨迹。
即使连城璧发现五楼有射手,也只是“感应”和推算,根本不可能凭借肉眼发现空中飞行的子弹。
第422章 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2)
“我没杀单老师。”我低声反驳。
那时,我手中没有子弹,只是窥见了单老师的最大破绽,却没办法杀他。
“曾有那么一刻,你很想当场格杀他。他不死,你就要死在九限钉之下。杀人,并不仅仅动手、接触才是杀人,只要起了浓厚的杀心,那已经是在‘杀人’了。你知道吗?山川草木,皆有灵性,只要某种东西感应到你的暴烈杀意,就会代你出手。古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是这样的道理。呵呵呵呵,连小姐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张全中呵呵大笑。
被单氏一族控制时,我的确是有“穷途末路”的崩溃感,对单老师也的确起了杀心。
那时,他是狼,而我是被逼上绝路的牧羊人。他想吃我,我不得不反抗,已经顾不得优雅和道义了。
连城璧点头:“是,天石,我感受到你的杀气,所以全神贯注瞄准,只等你诱骗单老师走出灵堂,就一枪将其射杀。可惜,我们都太轻敌了,完全忽视了单老师预先布下的伏兵。于是,我也当场受制,遭人瓮中捉鳖。”
我被他们两个窥见了最窘困时的想法,不禁微微脸红。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我不会起杀心。单氏一族逼人太甚,该有此败。
车行极快,谈话间就到了大明湖西南门路口。再向西行三百米,张全中指挥司机左转,进入铜元局后街。
很快,车子停下,车尾对着一户老宅的黑漆木门,门框右上方的门牌正是十八号。
一切都在无声中迅速进行,冰棺被抬入院中北屋,并未引起路人的注意。
“让无关人都走,只你们两个留下。”张全中吩咐。
连城璧安排手下人开车撤退,然后关闭木门,插闩落锁。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