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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唐晚说过“爷爷体内藏着两个灵魂”那句话,立刻低头望向爷爷。
爷爷保持着僵硬平躺的姿势,似乎对外界的一切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你竟不知我是何人?”那“老者”恽声喝问。
他说出那样的话殊为可笑,仿佛是某个著名人物面对着懵懂无知的群众,因别人没有认出他并表现出足够的尊敬而发怒。
官大娘向后一退,双手一分,将那布包打开。
她的动作十分麻利,布包一开,立刻探手取出一把香来夹在腋下,随即第二次探手入包,应该是去拿打火机点香。
可惜的是,她急切间竟然找不到打火机,连掏了四五把,都没能取出打火机来。
“日本鬼子都到了黄河边了,你们还都无动于衷,伸着脖子等人家下刀。济南城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出了多少英雄豪杰,为什么偏偏到了今日国运衰微之时,所有人都做了缩头乌龟?我这一去,风萧萧兮临易水,根本就没打算回来——拿酒来,拿酒来!我跟儿郎们痛饮作别,哈哈哈哈哈哈……”那“老者”豪气万丈地纵声大笑。
可以想象,当他说完那些话,必定是做一个双臂上扬,仰面大笑的收尾动作。那是英雄人物即将上演孤注一掷的绝地之战前必然安排的桥段,自古至今,华夏大地上已经有无数前辈重复过。
果然,官大娘的双臂突然举起,双拳紧攥,在空中有力地挥舞着。
如此一来,她腋下的香和手中的布包双双落地。
“帮……我,点……点……点香!”官大娘的脸胀得通红,身体不停地扭动,像是在摆脱体内那“老者”的禁锢。
我没有丝毫的愣怔,抛开凳子,右手在病尾上一撑,由病床上方跃过去,俯身抄起布包,翻转过来连抖了两下,包里的东西便全都倒在床上。
原来,那打火机被卷在一大把烧纸夹缝里,怪不得官大娘摸不着它。
嚓的一声,我点亮了打火机,另一只手抄起一把香。
点燃整把香大概需要五秒钟的时间,当打火机的火舌舔在香的底部时,我才喘了口气,抬眼看着官大娘。
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口口相传,官大娘的“叫魂”和“驱邪”是最见成效的。
很多人亲眼见过、亲口说过,街坊上有些小孩子在河边玩,玩着玩着一跤跌倒,然后就突然发烧害冷,吃多少药打多少针都不见好。家人把官大娘请来,烧几张纸,点三支香,然后拿着孩子的鞋到河边走一遭,叫几声。弄完了这几个程序后,往往官大娘还没回转,得病的小孩子已经退了烧,也有了精神,闹着要吃东西。
官大娘的武器就是香和烧纸,我确信只要这把香点着了,那一味说话作怪的“老者”就会知难而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论阁下是八方神仙还是四地妖鬼,我官青兰的‘正心驱邪香’马上就要点亮了,妖邪辟易,仙神回避,请速速原路回归宝山贵洞。否则的话,别怪我要无情得罪了!”火光在官大娘眼中形成两朵橘色的小花,令她止住了颓败之势,精神重新抖擞起来。
“1937年的雪……好大的一场雪,冷啊……冷了山东人的心……我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和着这漫天的雪垒一道八百里长城,不教日酋呼啸南下牧马……”那“老者”突然哽咽,之后竟然高唱起来,唱得是岳武穆的那首《满江红》古曲。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唐晚风一样卷进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打火机。
那把香点燃了十分之一,只冒出淡淡青烟,却未开始自燃。
“不要点香,停下来,都停下来,什么都不要做!”唐晚一连声地低低吩咐。
“可是——”我抖了抖手里的香,大惑不解。
普通意义上来说,侵袭别人身体的游魂都是恶意的,等于是鹊巢鸠占,严重时甚至会让无辜者丧命。所以,我认为官大娘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要以香纸驱邪,维护正义公理。那么,我当然有义务去帮她,击退“老者”。
“听我说,不要动,有些事我们根本看不懂。”唐晚说。
为了防止我进一步行动,她猛地伸手,扣住了我的右腕。
“点……点香……点香啊……”官大娘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让他说。”唐晚的声调虽低,却成功地盖过了官大娘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燃香辨吉凶,不燃香……谁正谁邪,谁神谁鬼……石头,给我……点香,你给我点香……”官大娘向我伸手,但却徒劳地无法靠近,因为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老者”正在她体内与她自身的力量分庭抗礼。
理论上,我应该听官大娘的,抢回打火机,帮她点香。可是,在唐晚的五指紧扣之下,我的右半边身子发麻,已经无力反抗。
第10章 曲水亭街大葬(1)
“让他说。”唐晚再次重复,“相信我,让他把话说完!”
我挣扎了一下,但唐晚五指一紧,再次把我制住。
官大娘是我请来的,如果那“老者”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我担心官大娘会因此而受伤。
“唐晚,不要伤了官大娘!”我低声说。
“相信我,请相信我,我没有一点儿恶意,只求让事实水落石出。”唐晚急促地解释。
“好,我信你。”我克服了心底的犹疑,向她点头。
“谢谢。”唐晚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放开了手。
事实上,她无须向我解释,因为她的力道在我之上,我除了动口,已经无力反抗。她费时间解释,是给我面子,同时也给我们之间的交往建起了一道信任的桥梁。
“前辈,请继续说下去,晚辈想知道,1937年冬至泺口镇浮桥一战,战况如何?结局又如何?”唐晚大声说。
我知道,济南正式沦陷在日*蹄之下是在1937年的12月27日,官方自然是无防御撤退,但民间抗日救国组织却曾经几度在济南北面的泺口镇、小清河一带对日寇展开阻击,留下了很多以卵击石、悲壮殉国的故事。
那“老者”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悠悠地叹了七八口气,才语带唏嘘地说:“中国高手对敌倭寇,一对一,完胜;一对十,完胜;一对百,必胜;一对千,必同归于尽而亡。那一战,我先后采取布阵、埋雷、陷阱、窝弩、滚石等手法杀敌过百,又在芦苇泥沼之中伏击,杀敌过百。之后,我在浮桥正中正面破敌,再杀敌过百……”
这段话突然点醒了我,我隐约已经猜到了那“老者”的身份,因为小时候大哥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在那故事里,一个隐居于民间的中国高手曾经以一当千,在黄河上给入侵的鬼子予以重创。
从我记事直到大哥惨死,他至少给我讲过几百次那故事,并且反复强调,这是一个从未载入史册的真实事件,没有人观战,没有人拍照记录,更没有人去探访那高手的姓名来历。历史典籍是不会说话的,人在做,天在看,所有夏家人要永远记住那位华夏神州天字第一号的英雄。
唐晚认真听着,双眼紧盯着官大娘的脸。
“虽千万人,吾往矣。以一当千,破风逆战,何等快意?我还记得当日,密云不雪,朔风凛冽,天地之间,晦暗肃杀。黄河北岸,日寇的千军万马阵势森然,却不能阻挡我一个人往来冲突,击杀‘一刀流’的好手。那是我期待已久的一战,日寇辱我华夏无人久矣,我泱泱大国,岂能只有一个戚继光可以大破倭寇?只有一个林则徐可以虎门销烟?”那“老者”说。
唐晚双手抱拳,深深鞠躬。
我没有任何动作,但双眼已经湿润。
在当今的年代,“爱国”已经成了受人嘲笑的“唱高调”行为,人人为钱、为名而上下奔走,全民皆奸商,无利不起早,大部分人都把圣贤之书、礼仪教化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去追名逐利。
我虽然无钱、无势、无能、无门,但打我心里,是热爱这个国家的。从1937年至今,不过区区八十年,如果这么快就忘记了国家被欺凌、人民被奴役的悲惨过去,那么我们势必将重蹈覆辙,再度卷入历史的循环泥潭之中。
说白了一句话,我们中国人不爱中国,谁会来爱中国?
所以,我对“老者”话里表现出来的强烈爱国之情钦敬不已,自愧弗如。在1937年的中国,如果是全民皆兵、全国抗日的话,又怎么会出现膏药旗插遍半个中国的不可思议场面?
如果这“老者”曾经是抗日英雄,他自然值得后人尊敬,但他又偏偏是一个寄居于另外一种状态的非法“灵魂”,想想就令人惋惜。
“前辈,那一战的结局呢?”唐晚也唏嘘起来。
“当然是……当然是……咳咳咳咳……”那“老者”又咳起来。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黯然告诉唐晚。
小时候不懂,以为大哥说的是书上的故事,但我现在已经是成年人,明白大哥说那些事的原因。
任何一个家族的后起之秀都会以本族中曾经出现过的大英雄为荣,并以此为榜样奋发图强,以求光大门楣。我查过族谱,上溯三代,我的太爷爷夏神州正好是生活在八国联军进京到日本鬼子南下的动荡年代,他从年轻时就跟随韩主席征战沙场——只有他,才能讲出“老者”说的那些陈年往事来。
唐晚点头:“我也知道了,但我真的惭愧,竟然没有早早意识到这一点。这位前辈就是——”
“上神下州,他就是我的太爷爷。”我说。
唐晚黯然失色:“没错,我亦是同样判断。”
我的太爷爷夏神州留给家族的资料很少,除了大哥告诉我的那些,那本残破的夏氏族谱里,也夹着一些泛黄的信函,其中断断续续地提到过他跟随韩主席南征北战的经历。
现在,我严重怀疑唐晚曾经调查过我家的历史,否则萍水相逢的话,她又怎么会对夏家祖先过去的事了如指掌。
“最可惜,我的功力太浅,救不了他,也没办法将这件事往好的方向去引导。”唐晚扼腕叹息。
人类对于灵魂的世界知之甚少,虽然听到“老者”说话,却无从下手去帮助他。
“老者”的咳声停了,喘息了十几次,才能勉强接续下去:“那一战……我抱着必死殉国的决心去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如果城南、城东的江湖朋友能够依约前来助我的话,也许我们就能将关东军中‘一刀流’的精锐一网打尽了。可惜啊可惜,国难当头、家破人亡的济南,血性汉子全都变了缩头乌龟,躲在城里,直到城破之后任由日寇宰割……我死毫不足惜,可惜的是我济南城大好百姓,全都倒悬于水火……就为了这份牵挂,我甚而至于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一直浑浑噩噩到现在……现在,现在好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济南的天也彻彻底底地晴了……”
官大娘的声音久久没有出现,但我知道,太爷爷的灵魂不可能久占这个身体。总有那么一刻,他会消失,而官大娘仍然是官大娘,不可能由女人变成男人。
“太爷爷!”我双膝跪倒,泣不成声。
从1937年之后,无数革命战士、英雄先辈为了解放济南、解放全中国而浴血奋战,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今日的好光景。太爷爷是真正的无名英雄,除了我们夏家的后代能模糊记住他之外,济南人早就忘记了那一幕,更无法记住夏神州是谁。
我这一跪,是对家族祖辈的尊敬,更是对一位真正的抗日英雄弥补过去的崇敬。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我被太爷爷说的事所感动时,唐晚仍然能冷静地发问:“前辈,您可否给我们一些提示,每年清明拜祭之时,一定到您坟上敬香遥祭。”
我擦了擦眼睛,抬眼看着官大娘,当然那也等于看着我的太爷爷夏神州。
既然他的灵魂在这里,那么躯体葬在何处?
“我在……”官大娘的身体突然动起来,做出了低着头望着周遭的动作。
“在哪里?”唐晚追问。
“这里遍地都是五角枫,我看到外面院子里种着铺天盖地的樱花树,树枝上挂着祈福的木牌。”那“老者”回应。
“竟然是在日本吗?”唐晚再次追问。
樱花、祈福木牌会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日本,而日本的春日野樱已经成了全球游客喜闻乐见的美景。每年四月,山东很多游客径直乘轮船或搭飞机去日本,欣赏如火如荼的樱花美景。
“我不知道,但我怎么可能到这种散发着日本人臭气的地方来?”那“老者”自言自语。
试着联想一下,当年太爷爷一人独力对抗“一刀流”,失败之后必定会被带回日本去做另外的研究。当他的身体离开中国,被运往东瀛岛国,灵魂当然一生受困。
“天亮了,鸡叫了……”官大娘口中突然出现了原来的声音。
济南城里已经没人养鸡,但“天亮”与“鸡叫”是同一个信号,代表黑夜过去,白昼来临,那些只能在黑夜中潜行的灵魂必须离开了。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唐晚低叫着,踏近一步,扣住了官大娘的右手腕脉。
“天亮了,谁能让太阳不再东升?别费力了小姑娘。”官大娘继续说。
她并没有举手挣脱唐晚的五指,但声音极度颓然,似乎已经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唐晚的右手五指沿着官大娘的手臂一路向上捋过去,一直到了肩关节左右,顿了一下,黯然撒手。
“怎么样?”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找不到他。”唐晚回答。
“官大娘,我太爷爷的魂在哪里?”我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官大娘身上。
官大娘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忽然转向病床。
“在那里?我怎么有些糊涂了?”唐晚骇然失色。
官大娘布包里的东西全都散落在床上,她拿起一个条绒布做成的小针线包,从上面抽下三根锈迹斑斑的缝衣针来。
第11章 曲水亭街大葬(2)
“我试试,但我只是赌一把,不要抱太大希望。孩儿啊,这门学问水太深,谁也不敢说一定能行。你太爷爷是个没列入史册的大英雄,可惜啊,人死不能复生,别说是我了,就连我师父师祖也没有这个‘逆天改命’的本事。”官大娘苦笑着说。
我不知道官大娘要做什么,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在任何人可控之下。
官大娘把缝衣针夹在右手的指缝里,左手五指按住了爷爷的头顶天灵盖。
入院时,护士把爷爷的头发都剃光了,刚刚长出来的白色发茬连一厘米都不到。
“救活他。”唐晚说,“大秘密全都在他身上。”
官大娘摇头:“我没那本事,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蓦地,官大娘右手一落,三根绣花针在爷爷的头顶以品字形插落,一寸长的针身一没到底。
爷爷浑身一颤,双腿在病床上不停地踢蹬。
“找到‘神相水镜’,不能让日本人得逞,我们山东人誓死不当外国奴……找到它,快找到它……”爷爷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经无法分辨那到底是爷爷还是太爷爷在说话。
唐晚俯身攥住爷爷的双手脉门大叫:“别走,我能帮你解开难题……”
我也向前跪爬,双手握住了爷爷的脚踝,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爷爷的脚踝极瘦,只剩皮包骨头。以前我给他洗脚的时候,最大的感觉就是他双脚冰凉,几乎没有一丝热乎气。可是现在,他的脚踝却热得发烫,体表温度至少超过六十摄氏度。更诡异的是,我感觉他的脚踝里正有十几股力量在纠缠扭打,似乎随时都能撕裂皮肤爆发开来。
我扑上去,把爷爷的小腿压在身下。
爷爷挣扎的力道很大,我全力以赴地压住他,几次差点让他反把我踢出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会出大事的!”官大娘厉声大叫。
“让他说出‘神相水镜’下落,他不说,线索就断了……快说,快说那东西究竟在哪里,在济南还是在日本?在中国人手里还是日本人手里?快问他,快问他——”唐晚不肯放弃,但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因为爷爷的身体突然伸直,不再有丝毫的挣扎。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放手,后撤三步。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官大娘连叹三声,用一根丝线穿进针鼻里,缓缓地把针拔出来。
唐晚最早反应过来,低声吩咐:“咱们把病房里整理好,绝对不能让外人发现异常。”
她立刻附身整理被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装回布包里。
官大娘还要说什么,但被唐晚举手阻止:“官大娘,你马上走,这边的所有手续我陪天石处理。”
“好吧。”官大娘没有争辩,提着布包低头出门。
阳光从窗*进来,照着爷爷的脸。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而平静,额头的皱纹全都伸展开来,平整整的,像雨后的林地。
唐晚按铃,护士进来清理监控器材,然后把担架车推进来,将爷爷抬上去。
整个过程中,我的身体和思想全都僵硬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护士挪动爷爷的身体时,我看到了他的掌心。川字掌纹已经不见了,他掌心的皮肤也全都展开,一切纹路都被抹平。
我似乎又想起了大哥遇害的当夜,那把军刺刺入大哥的掌心,掌纹没有消失,但却被拦腰截断。
“亲人都走了,我跟他们的联系也被截断,从此以后,全世界六十亿人里,再没有人跟我有血缘关系。我夏天石只是一个人……夏家只剩我一个人,我怎么报仇?我怎么报仇……”我眼前天旋地转起来,所有景物都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绕着我原地飞转。
我听到唐晚在叫我,但那声音却隔着几十层棉被一样。
“爷爷……太爷爷……大哥……”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叫,但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报仇。”这两个字成了我失去意识之前死死记住的誓言。
醒来时,我听到了淙淙水声。
那应该是隔墙起凤桥下的流水声,我听了二十多年,早就听得透透的,只听水声就能想象得出那水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