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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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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婆笑道:“这戏班子原在绍兴唱出名过,有些积蓄的,在新闸路那里可有整栋石库门独居呢!不单单住着自己一家人,还有琴师、学徒,你看可有没有家底?”小雁盘算着,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唐倌人听了李阿婆的汇报倒是也赞成,只说:“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们的一桩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黄包车送小云去看病。许是小云小小年纪到处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练得坚强,也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强烈,身体十分配合治疗。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吊了几天点滴,便去了烧,只是脚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头重脚轻。但李阿婆已经等不及了,小云出院那天,她便领着戏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看人。小雁扶着小云,两个人站在天井里面,散落的阳光斜斜洒在她们两个人的头肩上,是久违的温暖。小雁小声指导小云:“做的体面一些,李阿婆说他们是好人家,跟着他们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瘪三了。”小云点头,早在医院时,小雁就把这宗事的来龙去脉给她讲了又讲,怕她不肯似的。其实小云心底也清楚,这是摆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十一二岁的女孩,带着半点天真和半点被这个世道逼出的认命般的顺从。
戏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唤作庆姑。杜班主瘦瘦的,戴着副秀才眼镜,脸面凹陷进去,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老秀才,这倒是跟小云的爹有些神似。庆姑梳着髻,一脸的爽净,只额头有些细细的纹路,看出些年纪。一身青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她慈爱地笑着对小云招招手。小云怯怯地回头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庆姑跟前,叫了一声:“太太。”庆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释重负,说:“哪里来的这样尊贵,还叫我做太太。”又拉着小云的手,仔细端详她的品格容貌,很满意,“真是个好模样。”就再问,“叫什么名儿?”
小云乖巧地答:“小云。”庆姑越看越爱,转头对杜班主说:“你瞧瞧,这孩子比归凤那丫头都要标致几分呢!”
杜班主笑,饱经风霜惯了的,笑也似苦笑:“这也是我们家展风的福气。”然后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费心了。”唐倌人正嗑瓜子,听这话,停住手,摇起了扇子,客气几句:“哪里哪里?这小姑娘到处流浪怪可怜的,现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过了。算是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修来的福分吧!”
杜班主并不想在这长三堂子内多待,见妻子一眼相中小云,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红纸包住的大洋,递给唐倌人:“我们可否今天就带这孩子走?”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开红纸看,心里默点了一遍。
刚刚好十块。十块大洋,够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也够买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这当然可以,往后小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庆姑欢喜地牵着小云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小云点点头,再转头看小雁,她也笑着,眼里含了泪,朝她点点头。杜班主出门去叫黄包车。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来,伸手抓了红纸包里的五个大洋出来,塞到小雁手里。
“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贪了去。”说得旁边的李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倌人这是说啥话,这钱还是要服侍倌人来用的。”小雁缩手,不想要小云的卖身钱。唐倌人哪里容她拒绝,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后自然有用处。”小雁听住了,便捧好这五块大洋。唐倌人起身,打个哈欠对李阿婆说:“我去困午觉了,这钱你老人家还是留着吧!”
杜班主招来黄包车,唤庆姑和小云上车。小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雁。在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小雁。”她叫。小雁抓住大洋,飞奔到小云面前,拿出三个,塞进她手里:“你三个,我两个,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用这大洋做记号。”小云用力点头,握牢三个大洋――她自己的卖身钱。庆姑已经在催促小云上车了。小雁推搡小云到黄包车前,再道:“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哭哭啼啼。”
小云被杜班主抱上车。她朝小雁拼命挥手。小雁用刚刚学会的第一句上海话,叫道:“再会!”小云回头,看着小雁拼命挥的手,想,这样大的上海,她们就要天各一方了,还有机会再会吗?

二 觅觅寻
小云第一次看见的像样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砖色灰败、铁门生锈,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这座石库门并不是因房龄老了才生旧。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而简陋的,这边因兵荒马乱而地皮相对便宜,上海滩上牟利的眼光觑出商机: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毕生家当,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银洋去换取一个栖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能卖给最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将这座她即将生活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进门,是前天井。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灵活的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的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两个女孩猛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却不停,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并不言语,只抚须静看。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睁大好奇的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也摆了个兰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的好看。”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叫了声:“班主,娘”。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发“酿”的音,小云又好奇,扭头看庆姑。
大女孩很随意地从庆姑手里牵过小云,笑:“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的唐倌人还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手扣着小云的下巴左瞅右看,动作未免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里奇怪,为何偏偏加个“新”?起了老大疑团。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头肩筱凤鸣,往后叫大师姐。”“大师姐。”小云跟着叫。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满意得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呀!”
杜班主听不得这笑,紧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又介绍:“这是我们这里——学戏的姊妹,就比你大一岁,叫归凤。”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文气的小脸无甚表情,只向小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淡,也只好点点头。“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里头的客堂间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吃中饭吧!”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暗自着恼,一咬牙,炫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杜班主从怀里捞出烟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云见他样子凶,往庆姑身后挪着,一眼瞥见正直瞪瞪瞅着她的归凤。“走,我们先去见见展风。”庆姑将小云又拉了走。转而,又去一个新的陌生地方。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三楼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趴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庆姑将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露了馅,正慌张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上前给儿子掖好被子,还裹成了个“粽子”。
小云顺眼瞧过去,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身子骨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些。男孩别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挣脱出手臂,还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庆姑不准他示强,将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了。” 又介绍小云:“这是新来咱们家的云妹妹,。”男孩很别扭,带着气:“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庆姑厉声喝止:“别瞎说,这全是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觉着没面子,又本不是闲人,见小云孤零零站一边,身子瘦似柳枝,可怜样的,只好先和气:“你叫我展风哥吧!”小云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着叫一声:“展风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来,搔搔脑袋,忍着不对她笑。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这栋小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好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嘻笑,没有一个主动招呼小云。
小云无措伫立,在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更零丁了。只归凤暗暗地瞅小云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们一起不作声。这些女孩们,打小就出来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钻。一个个虽手里做着事儿,眼角却觑着那新来的,暗存幸灾乐祸。庆姑抱了床棉被过来,她本就要撑小云的腰,见不得她委屈,问一声:“你们谁和小云睡?”
女孩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没人立刻自告奋勇。小云眼睛低垂,看着地板,有红色裂纹的地方,走在上面会“嘎吱嘎吱”响。
这地方虽好,骨子里却透出阴凉。一只小手拽了拽小云的衣袖,小云抬起眼睛,是归凤。原本委屈的泪已经盈睫了,被归凤那文怯的笑扫下去。庆姑很满意,道:“还是归凤懂事体些!”将小云的被窝安置在归凤旁边,转身叮嘱几句便离开。待庆姑走得远了,女孩中年纪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声细语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夸你,你还真娴淑过头,被人休了还装好人!” 归凤瑟缩着,坐在角落里。还有跟着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现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风未来的媳妇,能和我们比?来归凤,就你会做滥好人,想要往后当头肩呢!”归凤还是不响。小云虽不太懂她们话里的意思,可见归凤窝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气恼,想要争辩。但那些女孩一个个挨次睡进了通铺,连归凤也管自钻进了被窝,对归云只说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个人丢在了床下。深夜,小云心里存着屈,望着映在窗帘上净白的月光,想起滚地龙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夜风狠,从滚地龙四处的缝隙中直直灌进来,冻得她直抖缩,紧靠在爹的胸前。后来滚地龙里多了小雁,两个人互相拥抱取暖。那样,倒是也能踏实的。现在,这石库门里,厚厚的墙和厚厚的棉被,夜风,是肆虐不进来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伤都勾上来。爹,还生死未卜。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有没饿着?有没冻着?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烧糊涂的时候,她却倒是安心,想这样也好,或许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小雁,虽是被自己救回来的,却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难中的依靠顿时丧失了。想着想着,泪下来了,捂着嘴,不能出声。但心底悲伤涌出,抑止不住。
小云悄悄爬出被窝,箕上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梯,轻轻悄悄地,不让楼梯嘎吱嘎吱响。
一楼的客堂间除了灶庇间、卫生间,还有一间亭子间和后厢房,后厢房也是女孩们的通铺,亭子间住着戏班子的几个琴师。人虽多,厅堂还是冷的。客堂间的饭桌旁有人,点着小煤油灯。黯黯的夜里,荧荧的灯火随着窗框缝里漏进来的夜风左右摇摆。墙壁上,长长的人影也在动。小云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云招招手:“别怕,过来。”夜晚摇曳的微光,杜班主严肃得像庙堂里的判官,让小云不敢不过去。他说:“来了就好好过,吃的穿的,不会少。做好本分,没人能欺负你。”
小云的泪,收了回去。“乖巧的,长进的,自然能挣个好前途。其他计较太多,没好处。”月亮是冷的,小云不敢不暖和自己,搓着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须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会笑的人,笑起来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惯苦的,不善言辞,又从来威严,儿子见了都怕得像耗子见着猫。他也不会安慰小女孩子,只惯常命令着。
小云却想念自己的父亲,温雅善谈,将自己当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叠,是杜班主?还是爹?她就笑了,讨大人喜欢。她得了命令,她得乖。庆姑待小云有种暧昧的好,买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小云麻利地编了辫子,两条粗粗的麻花,荡在身后,扎了蓝头绳。庆姑要她同展风多相处,催促小云:“同他们玩去吧!”小云就跑去弄堂里。展风是孩子王,正纠集男孩玩耍,有左右两个“将军”,小云听到展风叫他们“徐五福”和“陆明”。徐五福和陆明在展风的指挥下围着归凤,教她滚铁圈。这种游戏男孩在行,归凤总是滚几步就倒。徐五福叫:“归凤,你怎么那么笨?”展风赏给徐五福一个“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愿地去拣滚在一边的铁圈。
铁圈被小云拣了,她驻步不前,又犹豫又害怕。终是暗暗鼓了气才上前:“给你,展风哥哥。”又申请,“我给你们拣铁圈?”展风见她又眼热又渴盼又可怜的模样,颇感烦恼。回头看看归凤,似要等归凤的意思。
归凤低下头,先不作声。陆明看不过去:“干吗不带她一起玩?”归云巴巴望着归凤。归凤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来,反自疚,更无言,就拉了拉归云的小手。展风松一口气,手一挥:“一道白相!”俨然这个小世界的主宰,现在同意把他的友爱均分下来。小世界的主宰终究也要服从大世界。那边,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快过来拔台基,要拜师了。”待展风跑了过来,扬手要打,展风“滋溜”一下躲到庆姑身后,庆姑揪着他去排队。戏班子里的人齐齐站到天井中,小云和归凤也恭恭敬敬按年龄排到最末去。小云扫一眼,独不见筱凤鸣。杜班主点起香,请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书“庆禧班”三个大字。众人井然有序地参拜。庆姑把小云领了上来。前一晚,庆姑把小云带到后天井,问:“你可会唱戏?”小云眨眨眼睛:“我会唱小曲。”“唱一支听听。”小云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这里……”庆姑琢磨了,满意了,说:“嗓音松脆,还能练练,明朝开始我教你唱戏。”
这是决定,并非征询。庆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浙江迢迢赶来上海的戏班子,尚找不到待见的戏台邀长期约,每天在这里唱一场又到那里唱一场,游来游去,只能挣口粮。先前展风的病折腾了小半积蓄,是去了西医那儿看的。还是不放心,毕竟宝贝独苗,就请算命先生来批八字,说是要讨合八字的童养媳冲喜。但展风有了童养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来归凤。算命先生坚持己见,非说旧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并不肯,说这做法不合道义,但拗不过妻子对儿子的溺爱,省不得大洋还是讨来新的童养媳。好像一出闹腾的游戏。归凤,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展风的妻子的时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新来的,也没有福分做少奶奶,终须得有点付出,带点进益。譬如加入戏班子唱戏。
好在小云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台面。世故一些想,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钱买来。'奇‘书‘网‘整。理。'提。供'
庆姑的心放下来。小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不能有选择。她不用再餐风露宿,不用再四处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讨。
心里的感激是难喻的。知恩图报。唯一能报的也就是能上台唱个戏,不吃干饭,努力地给戏班子出点棉帛力。
爹也曾经教导:“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讲究情义二字。”杜家赠与她的情义,她得有所回报。杜班主的声音庄严地穿过袅袅香烟,带着命运的判决,又带着命运的安抚。
小云跪下了。“杜归云,年十二岁。情愿投在张庆姑名下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凭师父作主,师傅授业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争春,师父台下添光。祖师爷前立此为据!”没有学习年限,没有包银归属,因那都是终身属于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还有了一个属于杜家的名字——杜归云。全部都是心甘情愿,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改了名的归云,或许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命格是旺的。庆姑常常这么说,因为不久之后,庆禧班在四川路上的凤平戏院顺利驻上场。日子似乎在慢慢变好,世道也渐渐稳定。每晚六至九点,戏院门口挂好大幅海报,是上了白娘子装的筱凤鸣。美工师傅绘出的脸颊白椭椭,勾引人的红晕,媚惑来往行人,要一声紧一声地唤人进去一睹为快。每天夜里的西厢红楼碧玉簪,婀娜婉转得要酥到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凤鸣的风流婉转也酥到男人们的骨头里。凤平戏院,真的是让筱凤鸣这只凤凰独独占了鳌头,旁人全都要相形见绌。
归云是小学徒,没有资格上场,即算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归凤,也不过是给黛玉试莽玉的紫鹃,给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都是不经眼的小角色,哪个是头肩,哪个才能利落地占尽舞台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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