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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李妪与阿栗等人乃是秦府家奴,并不在庶民之列。可是,谁叫秦素是中元帝极为重视的公主殿下呢?
有了这层身份,此事处置起来可谓简单。公主殿下这里尚未开口,那厢便有知机聪明如江阳郡相程廷桢,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他是不是接到了薛允衍的指令。
秦素的眼中有了些笑意,旋即又想到了青州的那些“亲人”。
据说,在得知秦素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之后,太夫人当即再度吐血昏迷,醒来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小佛堂,足足关了一天一夜,待出来时,她的头发便全白了。她召集齐了家人,不顾众人反对,将德晖堂的匾额当众摘下,换成了“思过园”,随后又将手中事物全部分派给了秦彦昭、秦彦婉等重孙辈,连钟氏与林氏手上的事情也分出去了不少,而她自己则关起门来吃斋念佛,再不管事。
至于林氏,不必太夫人罚,在听到消息的第一天她自己就跑去祠堂罚跪去了,接着好几日她整天背诵族规,几乎水米不沾牙,晚还经常做噩梦惊醒,大叫着“公主饶命”之类的梦话。
至于范家与秦家的那点仇怨,秦素却是不得而知。
她后来被安排进了程氏别庄,被一众内监宫人们教导宫规礼仪,又要等待那枚檀木印最终的判定,整天都闷在庄子里,基本上听不到外面的消息。
不过,从宫人们的偶尔闲聊中,秦素还能听出些端倪来。
比如范家,他们派出了家中最英俊的四郎君登门拜见,据说是要给秦素赔罪,自是被金御卫给当场挡了回去。
此外,秦素还隐约听闻了秦彦柏断去一臂、秦彦梨身死的传闻。只是,这类消息“凶戾气太过”,按照那些宫人的说法,“殿下乃天上鸾凤,岂可被这些消息污了耳朵”。
于是秦素便只是听了个模糊的大概,具体情形却是不知道的。
好在,那沉闷而又无趣的三个月,终是成为了过去,如今的她已然来到了皇宫,总算不必闷在那丁点儿大的小庄子里,每天只能在退思园里自己摆棋子解闷。
秦素渐渐停下了脚步,有些怅然地望着身侧火红的枫林。
虽没有白马寺层林如醉的绚丽,这清凉殿里的风景,在宫中也算是不错的了。
前世时,清凉殿曾是几位婕妤的住处,只是这一世,宫里的人还没到多的时候,此处却也清幽。
她此番进宫,却也算是选了个好时候。
信步跨出了清凉殿的院门,秦素举目看了看,辨明方向,便踏上了通往东南角的一条小径。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啊?”阿栗悄声问道,又回头看了看远远跟着的那八名宫女。
秦素的心绪仍旧为前事所缠绕,颇有些意兴阑珊,只顺手指着前方道:“听人说前头有个水榭,我想去瞧瞧。”
阿栗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水榭,闻言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扶着秦素往前行去。
东北角这一带的宫殿不多,且大部分都没住着人,一路走来只有萧瑟的秋景,秦素慢慢地走着,渐渐有了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约莫一炷香后,她们便从小径转上了大路,眼前却是豁然开朗:迎面便是一片极大的湖泊,那座水榭便立在湖边,飞檐挂角、斗拱画梁,十分轩丽疏阔,借着一脉水波,越发让人兴起乘舟而逝的江湖之感。
前世时,秦素最喜欢在这里赏落日,面对着浩浩湖水,她总有种想要跃身其中、化为游鱼畅游四海的冲动。
一念及此,她便勾唇苦笑了起来。
她后来倒还真是得偿所愿地落了水,那种被活活淹死的滋味,她可不想再来一遍了。
神思恍然间,秦素便觉有凉风扑面而来,定下神来一看,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水榭前。
“大胆!何人在外窥视?”一道极为倨傲的语声忽地传来,令秦素瞬间回了神。
她定睛细看,这才发觉水榭中有人,不过因四周的活窗都落了下来,并不能瞧得清楚,只知道那里头闪过一片织金绣银的衣饰,很可能是哪一位夫人或嫔。
秦素便止了步,心底里深深地觉得无奈。
这宫里旁的没有,唯妖精肆虐,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此时阿栗已然迎上前去,正待开口,却不料那水榭的窗扇“哗”地一下从里头打开了,随后,一个颇有些耳熟的声音便此响了起来。
“哟,这还真是稀奇得很,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故人,少见,不见。”那声音似凉似热地说道,语罢还“咯咯”轻笑了两声,带着几许轻慢、几许鄙夷。
秦素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窗扇里站着个插金戴银的美人儿,姿容姣美、衣着华丽,一双大大的杏眼此刻微眯着,正上下打量着秦素。
秦素心头一跳。
这人居然真是熟人
霍亭淑!
秦素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霍亭淑怎么会在这里?
霍亭淑的父亲霍至坚,曾任江阳郡九品县中正。去年,便在阳中客栈、柳花渡旁,秦素以两首藏头诗换得程廷桢的合作,程廷桢将那一卷山川图册藏进了霍宅,而霍至坚则因私藏山川册被贬回了老家。
第618章 杜容华(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按理说,这位前九品县中正如今正该当在老家种地才是,怎么他的女儿会出现在大陈的皇宫?
而更叫人惊奇的,霍亭淑居然已经换做了妇人装束!
难道她这是走了天大的好运,被中元帝给收了?!
秦素直是万分狐疑,仔细端详着霍亭淑的衣饰,一时间竟也忘了去接话。
霍亭淑见状,立时面色一沉。
她身旁的宫女会意,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无礼之辈?皇子内家人也是你能看的么?”
皇子内家人?
秦素被这五个字震得有点发晕。
所谓皇子内家人,说白了,就是皇子的妾室。
本朝唯有太子的妻妾是有品级的,由高到底分别为太子妃、良娣、保林、才人。而普通皇子之正妻,只能以夫人称之,至于皇子的妾室,那却是只有最低等的品级,名称上也唯有一个含糊的“内家人”一代而过。
霍亭淑居然嫁给了某位皇子?!
这消息委实太让人吃惊了。
见秦素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霍亭淑的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快意。
当年在秦府所受之辱,她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的,总想着有朝一日定要讨回来,如今却好,机会便在眼前。
“怎么,这里没有了荆挑,秦六娘子便说不出话来了么?还是说,你在宫里又赏过了五柳先生的画作不成?”她挑眉说道,语中不乏讥意。
秦素怔了怔,旋即便明白了过来,不由心底微哂。
当年菀芳园中的小小龃龉,这位霍大娘子却是至今未忘,心眼儿真够小的。
“五柳先生的画作,我那里倒真有两幅,你要看么?”秦素含笑语道,态度颇是轻松,也远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清凉殿里确实有两幅五柳先生的真迹,也是中元帝赏的,如果霍亭淑胆敢去做客的话,秦素当然不介意拿这两幅画打打她的脸。
连五柳先生的真迹都没见过,难怪只能做一个没名没份的内家人。
真真是太没志气了。
秦素撇了敝嘴。
这种明显没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瞬间激怒了霍亭淑,她面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下去。
“放肆!”她身旁的宫人马上厉喝了一声,随后立起眉毛便要骂,却被霍亭淑挥手止住。
“罢了,才来的小宫人,不懂规矩,你去替我掌嘴二十也就够了。”她漫声说道,一面伸手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勾着唇角道:“略教训教训就罢,下手轻些,可别真打残了她。”
打残?
掌个嘴也能打残?
这分明就是叫人下重手啊。
秦素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是,愣是呆站着说不出话来
原先在青州时,霍亭淑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一进了宫,人就变得不对劲了?皇子内家人的品级相当地低,略大些的宫女都能盖过她去,她哪来的胆气随便打人?
再者说,秦素今日穿的可不是宫女服色,霍亭淑怎么就认定了她是宫女呢?
秦素下意识地往身上看了看,这才发觉,她因走得热,便将大氅甩给后面那几个宫女了,此刻的她穿了一身湖绿色素面儿精棉的衣裙,发饰也简单,倒还真是显得朴素得很,难怪霍亭淑会认为她是个宫女。
秦素便有些哭笑不得。
这精棉可不比绫罗便宜,那可是江南那边贡进宫中的,寻常人等还得不着,这还是中元帝最近比较偏疼她些,特意赏了她半匹,被她裁成了上衣下裙做了一套。
连上等的衣料都没认全,霍亭淑嫁的这个皇子,大约不受宠。
秦素在心中如是评价道。
此时,那宫人正自领命要过来给秦素掌嘴,霍亭淑的心情想来极好,便回身招了招手,招来了一个容颜清秀、气质文雅的女郎,对她道:“十七娘,你也来瞧瞧,这是我在青州的熟人,秦六娘,如今也不知走了什么路子,竟跑来做宫女了。”说着她便又放肆地上下打量着秦素,眸底深处隐着些许嫉意。
秦素的衣着极尽朴素,然越是如此,她那张明艳的脸便越加醒目,简直将这一湖的风物都压住了,若不是对那日秦府之事印象极深,霍亭淑也不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眼前少女脱胎换骨的变化,让她心里直若油煎似地难受,恨不能将那张艳丽的脸蛋儿打烂才好。
那唤做十七娘的清秀少女听了霍亭淑的话,便凝目看向了秦素,面上的神情很是温和。
然而,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秦素却是瞳孔微缩。
这个少女,居然又是一位熟人!
杜十七!
她怎么和霍亭淑搅到一起去了?
秦素目注于她,心中只觉无比地诡异。
这位杜十七娘,或者,我们应该称之为杜容华才是。
前世时,这位容华夫人可是秦素的“老朋友”,秦素没少与她交手,为了争上中元帝的龙榻,两个人斗法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最后自然是秦素赢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这一世,她和她前世的死对头之一,居然这样早便重逢了,且此时的两个人都还是云英未嫁的少女,更不曾为了一张龙榻斗得你死我活。
今天是到底什么好日子,怎么一出门就有妖精扎堆出现?
秦素在心底里苦笑,面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
杜十七一眼扫过,便不在意地转向了霍亭淑,面上带着合宜的迎逢,笑问:“秦六娘又是谁?莫非便您之前说过的那个出自乡野、质朴无华的女子?”
“出自乡野、质朴无华”,这八个字放在宫里,那可绝不是好话,完全是在寒碜人。
杜十七这手骂人不吐脏字的本事,原来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有火候了。
秦素莫名地觉得感慨,只觉这世事变幻,实是叫人难以预料。
此时,那宫人已然走下了水榭,却没急着掌秦素的嘴,而是叫了两个宫女将秦素给按住了。
宫中掌嘴不靠手,全靠一柄薄皮毛竹板,那宫人此刻正叫人去找竹板,于是秦素倒也没吃上苦头。
阿栗见状直气得两眼喷火,只可惜她也被人按住了,嘴还被塞了起来。
第619章 呼殿下
说起来,秦素这厢也是被杜十七和霍亭淑两人给惊住了,居然也没想着表露身份,就在那一个劲儿地盯着杜十七出神。
细细看去,杜氏十七娘这位将来的容华夫人此刻还很年轻,容颜尚带青涩,眉眼间还有些书卷气,倒还不曾修炼到后来貌若白荷、身若软荇、心怀黑水的超高境界。
真是阿弥陀佛。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顺便将视线往身后扫了扫。
那八个宫女怎么走得这样慢?还有,白女监也该到了吧?
没册封就是这点不好,名不正言不顺,秦素倒是想要嚣张嚣张的,只可惜,这出戏里她必得先苦后甜,若不然就打动不了中元帝了。
真真累得慌。
见她只一径发呆,连话也不会说,霍亭淑以为秦素这是吓傻了,心下直是说不出地快意,遂掩袖笑道:“十七娘记性真好,的确,这个秦六娘就是打乡野里来的。”语罢她又故作神秘地道:“我隐约地记得,秦六娘可是没上过秦氏族谱的,名字也只有一个字,名素。”
“这却是为何?”杜十七面带讶然,看了看秦素,又看向了霍亭淑道:“我见她生得也还干净,行止也算不难看,为何未入族谱?竟还用着贱名?莫非是犯了大错?”
“那倒不是。”霍亭淑似是对这种一唱一合的戏码格外喜欢,话声里夹着笑声,珠落玉盘一般字字滚落:“这秦六娘乃是外室所出,身份低微,秦太夫人最重规矩,所以就没把她……”
“殿下,殿下!”一阵急急的呼唤声蓦地响起,打断了霍亭淑未曾出口的话。
她微有些吃惊,抬头往四下看了看,又问一旁的宫人:“是不是哪位殿下到了左近?你们瞧见了没有?”
那宫人也正在往四下看着,闻言便道:“殿下们出来会有仪仗的,如今并没见着。”
霍亭淑心下略安,正待再重拾方才话题,忽见前头大路的拐角处走来了一行人,其中当先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衣着颇为不凡。
霍亭淑一下子肃了容,不再去管秦素,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子。
待走得近些,她终是看清,那高挑女子身着宝蓝色宫服,发上戴着漆纱笼冠,步履虽快,却不觉匆忙,走路时身不动、膀不摇,唯裙幅轻摆,行姿颇美。
宝蓝衣裙、漆纱笼冠,这是内宫三品女监的服色。
“是白芳华白女监。”一旁的宫人悄声提醒霍亭淑道,同时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向了秦素。
都说白女监被调去服侍公主去了,难道说,眼前这个美艳绝伦却又衣饰简单的女郎,便是……
那宫女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连忙拉了拉霍亭淑的衣袖。
可是,霍亭淑此刻全部的心思都在白芳华的身上,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只回身往外走,同时口中笑道:“白女监怎么有空过来了?是有公事在身么?”
那宫人叫苦不迭,有心想要多说一句,可再一看水榭前那着绿裙的女子,正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她看,那宫人心头一凛,提醒的话便又咽回到了肚子里,垂头跟着霍亭淑出了水榭。
倒是一旁的杜十七,此时却是敛声屏息,静悄悄地走到了秦素身后,轻声道:“你们快些放人。”
却是在吩咐那两个抓着秦素的宫女。
她的见机倒是极快,反应也很迅速。
秦素不由暗自点头。
到底是她前世的对手,果然非同凡响。
那两个宫女见说话的是杜十七,知道她素来与自家主子关系不错,便也没说什么,自将秦素给放开了。至于抓着阿栗的那两个健妇,杜十七觑着秦素的神色,便没去管,而是垂首肃立,显得极是恭谨。
她这般作派,霍亭淑竟是一点没注意到。她此时已经迎着白芳华走了过去,一面含笑招呼道:“我这里正好备了茶果,白女监如果有暇,便来坐一坐。”
白芳华见来的是她,忙停下脚步略福了福身,复又笑道:“我是来寻公主殿下的,霍内家人请自便。”
这态度可不能算是客气,但礼数却又没缺。
霍亭淑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冷意,口中却和声道:“原来如此,白女监辛苦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公主殿下?
哪来的公主殿下?
白芳华口中的公主殿下,在何处?
她回首四顾,当目光掠过那个亭亭立于水榭之前的身影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公主……殿下?!
不知为什么,霍亭淑脑中居然冒出这四个字来。
那一刹,冷汗瞬间湿透了霍亭淑的后背。
她忽然便想起了那个传闻,传闻中说,这位公主殿下当年就是被人当外室女养着的。
而眼前的秦素,不也正是……外室女?!
霍亭淑只觉和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上。
怪不得方才秦素那样的笃定,态度又是那么地轻松,却原来,她是有这个底气啊。
而她霍亭淑,不过是区区一个皇子内家人,方才居然想要叫公主给她下跪?!
公主比之于她,就如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泥土,她怎么居然就能做下这样的事?!
霍亭淑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撑着膝行数步,转身面对着秦素,想要说一声“给殿下请安”,可喉咙里却像是卡了一块骨头,哽得她咽喉生疼,竟是一个字也发不出。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位秦家最卑贱的外室女,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远远高于她的贵女。
而她方才居然还要命人给公主殿下“掌嘴”。
霍亭淑满嘴发苦,脸更是疼得厉害。
那未曾打在秦素脸上的毛竹板子,如今却像是一下下全都打在了她的脸上,她白净的脸庞迅速变得紫涨。
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她在这宫里还怎么见人?
“见过公主殿下。”此时,杜十七的语声适时地响了起来,温良柔和,如同任何一位教养良好的士女,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是姿态轻盈地跪地请安,从脚底到头发丝儿,无一处不显示着恭谨与尊敬,仿佛方才的那些讥讽之语,根本就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变脸的本事,果然是天生的。
第620章 下犯上
秦素拂了拂衣袖,居高临下地扫了杜十七一眼,复又看向了霍亭淑。
杜十七的跪礼她倒不稀奇,前世的她在秦素面前也只有跪下叫“夫人”的份儿。秦素稀奇的是,霍亭淑这个前世与她没有半点交集的人,如今也跪在了她的脚下。
这种人上人的感觉,确然爽快。
“皇子内家人不是很大的品阶么?怎么你突然就跪下了?难道皇子内家人比公主的品阶还要小?”秦素说道。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