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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结束后,我们都弄明白了那次考试的意义:老师想最后再看看有没有能选拔出来的特长生。短跑是我,铅球是黑八。结果我跟黑八出了事,两项都没考成。
现在想想,那真是一次恐怖的短跑。我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非必要的短跑项目,连打篮球的时候都尽量少突破,改成了以中远投为主的风格。因为我一想到要跟块大膘肥的人肢体碰撞,就吓得要尿了。那天是个大太阳天儿,操场热气蒸腾,黑八还在我旁边散发着逼人的热力。他的黑皮肤上挂满了细细的汗珠,渐渐连成一片,光滑闪亮,像一只跃出水面的鲸鱼。突然,一声哨响(我们学校没有钱买发令枪),我反应迟钝了一下,接着全身肌肉绷紧,弹射而出。我一下子超过了所有比我先起跑的人,超过了太多,以至于我的余光都看不见他们了。热得发烫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把它们吸进肺里,弓下腰,发出全力奔跑。黑八令人安心的脚步声还在,我这样想着。他只是从跑道边来到了跑道上。他依然在追我,追上我以后依然会揍我,我依然会吐血而亡——正想着,惨剧发生了。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倒,因为惯性太大,向前飞了出去,又在跑道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我的头不偏不倚地撞在压篮球架的条石上。我听见了一声巨大的响声,那是我从没听过也再没有听过的一种恐怖的声音,它来自我的骨骼,我的肌肉,我的血,我的全身。我倒下时,看到黑八正在以一个巨大黑球的姿态往篮球场里翻滚。“糟了,黑八落袋了!”我想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就不动了。
也许有人没见过那种老式的篮球架。那是用直径五公分的铁管粗暴地焊接而成的,在顶端安装一块沉重的木头板,再拧上一个铁圈就算成品。这种东西头重脚轻,常常翻倒砸伤学生,因此安装时都会在后面的铁管上横着压上两条骇人的条石。这种条石看上去活像是从五台山上拆下来的。从我受伤以后,我们学校就换上了新式的篮球架,四面八方都被厚厚的柔软橡胶包裹着。可以说,我造福了千秋万世。
这是我受过的第二严重的伤。最严重的一次是我骑车时飞了出去,在路边停着的一辆面包车门上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坑后又弹射到路面上,并且以脸贴地在柏油路面上擦行了两三米。那个故事以后再讲。而这次的事故则是因为黑八跑着跑着突然超过了我,并且高速摆动的右臂擦到了我的肩膀。只有体会过这种碰撞的人才能明白。你看到电影里一个人被车撞了一下,然后骂两句继续往前跑去,这在现实里是不可能的。我被即将停车、时速大概只有10公里的小公共蹭了一下,都立刻飞了出去。这也就是说,当你被质量巨大的物体高速碰撞时,你没有机会骂两句就继续跑,你会受伤,或者死。
后来,我在黑八怀里悠悠转醒,这厮正以一种痛苦地憋着不笑的表情看着我。我缓缓地对他说:
“妈了个×的,你怎么追上我了?”
他再也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了足有45秒才停下来。
“我他妈也不知道啊,一在跑道上跑就给忘了。”他说。
也就是说,这王八蛋一直都跑得比我快。无论是考试时在跑道边跟跑,还是打架时让我先跑,都不是因为他跑不过我。
“妈了个×的,”我虚弱地说,“我再也不是跑得最快的人了。”
说完,我闭上了眼睛。这并不是因为我昏倒了,而是因为我刚刚看过七二年的《海神号遇难记》,里面有一位妇女是这么说的:“我……再也不是……教会的……游泳冠军了……”说完她就魂归那世去了,所以说完这话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我又睁开眼睛说:“现在,你丫是跑得最快的人了。”
黑八愣了一下,然后温厚地笑了笑。“拉倒吧,”他说,“我才不当跑得最快的人。”
后记
写完最后一篇之后,我花时间把全部篇目看了几遍。反复看自己的作品是个枯燥的差事,看着看着你就会想往后跳着看,因为里面的内容了然于胸。坚持看完一遍,又会变得非常沮丧,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很多事情没有表达清楚。这都是语文老师害的。而且时过境迁,再回头看前几篇年代久远的随笔,顿觉光阴荏苒,我已经从一个小不正经变成了一个老不正经。一些篇目跟现在的文字风格差距很大,看起来像是好多人写的。这说明我应该多准备几个笔名,用不同的风格写稿,多赚几份稿费。
除了文风不统一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文中讲的故事都不太令人开心。我有一位女性朋友,得知我出了一本书,要我挑一篇给她先睹为快。结果睹完以后,快是没有快,反而添了堵,流下几滴眼泪来。这位女性朋友看《聪明的一休》都哭过,所以看到一些悲惨的结局,哭哭也是正常的,败火。总之,内容是以悲剧居多,很多人都死了,有些还死得很难看。但是,我在序言中已经说过,或许有一些艺术加工,但没有假人假事。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死法千奇百怪,每秒钟都有悲剧发生,内容各不相同。我写这些,根本算不上其中传奇之人,传奇之事。有一次我跟一位警察朋友聊天时,听他讲外省的一个案子,说是一家射击俱乐部里出了人命,一个少年打完靶,做了个什么耍酷的姿势,结果走火打死了自己的父亲。我那朋友问我:“这死法算不算出奇,算不算冤?”我说:“冤固然是冤,出奇则不怎么出奇。”我听闻国外有这么两则死法:一是某位华人父亲,新近移居某国。一天,他在自家别墅里给三四岁的女儿洗澡,女儿哭闹起来,他便厉声训斥,结果女儿哭得更响了。路过的警察听见,破门而入,举枪相向,叽里呱啦地说起本地话来。这位华人外语一窍不通,脾气还不好,大骂道:“老子给女儿洗澡,你们闯进来干×?”结果警察一枪把他给毙了。另一件更冤,说有一个少年因为考试不好还是什么原因,情绪失控,拿了一把大口径的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准备自杀。家里人苦劝不下,正在危急关头,特警及时赶到,把这位少年击毙了。这是天下奇闻。这种故事,即便读者喜欢看,我也不愿意在书里多写,因为无论怎么讲都把死者讲得有些可笑。把这种事当笑话讲,讲完大家一番哄笑,此乃大不敬。
我讲的故事,其中也不乏可笑之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要克制讽刺挖苦的冲动是很难的,除非我极敬重的人物,写起来才正经一些,比如花四宝。就连我爷爷,在原稿里其实都被讥笑了一番,是关于他养金鱼的事。后来考虑到我爸万一看见,殊为不妙,我跟编辑商量把字印小一点让他看不见,编辑不干。只好删了。讲这些可笑又可悲的事情,并非我的本心,只是人生不如意,十常七八,要讲身边真人真事,悲剧是躲不开的。我把悲剧当笑话讲,是希望读的人不那么沉重,而不是要讥笑谁的意思。我从长辈身上学到了这项技能:将悲惨的事情当笑话轻松地讲出来,把听的人架在火上烤——你要是笑,就成了我的共犯;你要是哭,我便笑你。
关于人生不如意事,很多人说是十有八九。实际上,羊太傅确实说的是“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羊祜是西晋人。我们常听说的十有八九的说法,是南宋的方岳说的,比羊先生晚了小一千年。可见,人的烦恼和事件的悲剧是不断增加的,现在距离南宋又过了小一千年,想过得开心已经很难很难了。大家本来就不开心,你还要给人家讲不开心的事情,如果不讲得有趣一点,谁愿意听呀?我所讲的只是世上最普通的一群人,还有很多故事,我都没有讲,因为讲出来连我自己都不开心。正如方岳诗云: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2013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