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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真说得对,昆生,你说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许家真说的话,对我来讲,字字珠玑,毋需商榷。”
志强说:“愚忠!”
志明说:“贤妻们,听到没有?学一学昆生姐姐。”
就这样,闲话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
许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槟,与妻共饮。
他抱怨:“香槟一年不如一年,好一点的像克鲁格简直要用一条右臂去换,其余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会意,“昆生,你讲得对,我太罗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无发觉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唠叨多嘴。”
“多谢你提醒我。”
他老了吗?
细胞解体,一部分老却,一部分随父母兄弟死去,内心一小撮记忆,却时时年轻。
许家真常常做梦,他回到一块大草地上,依稀记得,像是蓉岛一座木球场,他在草地上拔足飞奔,风在耳边呼呼擦过。
大哥与二哥在前边笑着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腾云驾雾似,越跑越快,凌空飞了起来,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还是未能忘怀,醒来无限惆怅,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昆生在医院里位置年年高升,现在,他们叫许家真为“祝医生丈夫”,佳儿选读生物科技,努力解读遗传因子密码。
由母亲指点他功课,佳儿已不大做机械玩具。
幸亏许家真已取到博士学位,谋到一个教席,误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学生打扮叫他吃惊,可用衣不蔽体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裤头落在肚脐下,随时会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坏品味不分新旧老少,都不敢恭维。
家真专心教书。
他在课堂重拾自我,同事们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侵略性,学生们挤到他讲座,因为他风趣和蔼。
大学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时婉拒,坦白说:“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门学问。”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点酸溜溜:“许家真确实名士,可是他家财亿万,无所谓升级或否,他来讲学,不是赚钱,而是来送钱。”
无论做什么,总有旁人发表伟大评论,许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学他每日风雨不改驾车到医院接妻子。
年轻的护理人员看见他打完招呼就艳羡地轻轻说:“祝医生几生修到。”
“祝医生本身也才貌双全。”
“他们相敬相爱到说话声线低得像细语。”
“哎,我对婚姻要求不自觉提高,更加难找对象。”
“许博士本来很忙,为了家人,结束生意,此刻每星期只教十多小时课。”
“有人会这样为我吗?我想不。”
年轻的她们不禁沮丧。
这一天祝医生一上车,声线却奇高:“家真,周末佳儿要带朋友回家吃饭。”
家真犹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较亲切,请四五六饭店送几只菜来。”
“家真,你好糊涂!”
家真茫然,“什么事?”
“家真,佳儿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们。”
家真呵一声,脸上露出震惊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系同班同学,大家十八岁。”
“小孩子,不能作准。”
“可是他以前约会,从不带女孩回家,通常到她们家厮混。”
家真像是头壳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她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昆生说:“他今午打电话给我说:妈,这次,我是认真的。”
“他们口中所谓认真,颇有商榷余地。”
昆生却十分紧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该怎么办?”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么人种?”
家真讶异,“人品好,有学识,什么人种有何干系?”
“是黑人呢?”
呵,原来昆生怕的是这个。
“或是墨西哥,波多黎各,海地,韩国,高加索…”
“昆生,你是医生,你知道全人类人体构造全无不同,割破了皮肤均流出鲜红血液。”
“话是这样说,可是不同文不同种,两代势必疏远。”
家真微笑,“昆生,你还有我。”
昆生也不由得笑,“你最拿手说这句话。”
“你不问佳儿她是什么人?”
“我还想维持母亲尊严,所以故作大方。”
昆生这样坦白,叫家真更加好笑,“倒是开门迎客,别吓一大跳。”
昆生低头沉思,忽然释然,抬头吁出一口气,“但凡佳儿喜欢的,我也喜欢。”
“好母亲。”
昆生过来握紧丈夫的手。
贵客莅临那天,家真在房中整理书籍。
一本小小苏斯博士绘著儿童故事《戴帽子的猫》掉了下来,呵,这是家英送给他的礼物。
家真心里牵动似痛,他站起来游走舒缓抑郁。
书房门嘭一声推开,昆生跑上来,脸色发亮,“家真,是华裔,谢谢天!且同你一样,在蓉岛出生,你们不乏话题。”
家真只听到咚一声,一颗心落了地。
“家真,真没想到她会那么漂亮,长得像个小公主。”
家真好奇。
“我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少女。”
昆生拉着丈夫的手,兴奋地走下楼。
只见佳儿与一名少女手牵手,闻声转过头来。
啊,大眼睛,尖下巴,褐色皮肤,高挑身段,最特别是她穿一身蜡染沙龙裙,完全热带风情,确是小美人。
“爸,这是我女友常三和。”
许家真立刻亲切地说:“三和,许家即你家,欢迎你。”
佳儿放心了,感激地与父母交换眼色。
三和留下吃饭,那女孩活泼爽朗,十分可爱,统共赢得家长欢心。
他们饭后去看电影,昆生一改常态,说个不停。
“我应对佳儿有信心,真惭愧,原来他自选女友比我想象中好十倍百倍。”
家真微笑。
“岁月如流,儿子已长大,带女友回来见家长…家真,你说三和是否美人儿?”
家真思潮飞出去老远,漂亮,是,人才出众,也对,也是,同真正的美人相比,还差许多,许多。
同样大眼睛,有人黑瞳里有影子,那是整个世界,叫人一见像蚀刻在脑海里,永志不忘,那柔水般妩媚,才堪称美人。
那一夜,他随钟斯爬上榕树顶,看到她倩影,她转过头来,她说她也看到了他。
那一夜改变他的命运,他被送往老远寄宿。
若不是家华出事,他一定会在毕业后返回蓉岛,届时,他会否找遍蓉岛,直至把她联络到为止?
他只是一个少年,他没有那样力量。
又他许家真会否拿他今日温暖家庭来换取神仙姐姐青睐?他想不。
他爱他的妻儿,万金不换。
许家真想通了,抬起头来。
只听见昆生仍说:“真没想到她那么漂亮。”
家真哦哦回答:“是,很漂亮。”
“真是许家荣光,你说对不对?”
“是,是。”
“咦,你整晚唯唯诺诺,何故?”
“为命是从,不好吗?”
祝昆生只得笑了。
家真带着那本叫《戴帽子的猫》漫画书进房重新细阅。
读到一半,睡着了。
梦见家华来探望他,白衬衫,卡其裤,亲切地笑,“确是个美女。”
对牢兄弟,家真无话不说,但这次不置可否。
不到一会儿,家英也来了,“家真一向喜欢美女。”
家真连忙回答:“不,不,我——”他忽然改口,“你们说得对。”
家华与家英微笑,他们的面孔,年轻且英俊,且发出亮光来。
这是家真惊醒。
幸好,许家真只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存活下来,因此昆生有丈夫,佳儿有父亲。
他是一个不懂得追求理想的人。
他很快乐。
他轻轻落下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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