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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许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与他烙刻在脑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样那么明媚挑逗亮丽。
是那水一般的容颜,照亮了他的回忆。
在该刹那,许家真身受的所有创伤仿佛得到补偿,他哽咽,啊,别来无恙。
这时助手过去替她披上沙龙。
山本低声说:“这是好机会,过去与她讲几句。”
家真的双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
耳畔传来导演喝彩声,工作人员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轻轻说: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
山本催他:“过去与她说话。”
家真缓缓摇头。
“傻子,你畏羞?”
只见华怡保披上外套走进化妆间。
她身段高挑,双腿线条美丽得难以形容。
灯光师傅啪一声关灯,一切归于黑暗。
稍后山本说:“许家真,我小觑了你,原来你心中纯真,来回万多哩路,只为看一个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贪婪的看了许多眼。
许家真心满意足。
半夜,他收到电话。
是昆生找他,“妈妈不小心扭伤足踝,想见到你。”
“我立刻去飞机场。”
“该办的事全办妥了?”
“全部完成。”
“那么,回来吧。”
“明白。”
在飞机场书店,他挑选杂志,一抬头,看到电视上播放新闻,家真忽然听到蓉岛二字。
“…在七百名国际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蓉岛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布紧急令,每日下午七时起实施宵禁。”
书店里人来人往,蓉岛是小地方,无人注意,只有许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大批学生周二开始,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蓉岛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使殖民政府面对现实…”
家真丢下杂志跑出去找到公众电话打回家去。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来听。
家真认得是父亲声音,放下心来。
他立刻说:“爸爸,是家真,好吗?”
“我这边好,你放心。”
“电视新闻——”
“别担心,好好照顾母亲--”
电话已经切断。
真是应用电话卡的时候了。
与家人通话后家真才心安。
飞机顺风顺利把他载返加州。
他买了报纸寻找蓉岛新闻,小角落这样说:英政府将派员赴蓉岛谈判独立事宜。
一进门家真就听见妈妈高声问出来:“是家真回来了吗?”
“是家真,妈妈,是我。”
只见许太太坐安乐椅中,腿搁矮几上,昆生正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昆生是医生,见qi書網…奇书过更可怕现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妈妈。
昆生抬头微笑,“回来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家真把报纸递给昆生看。
昆生“嗯”地一声。
没想到许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家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家真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流下泪来。
许太太声音更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
第9章
母子紧紧拥抱。
昆生在一旁垂头,感同身受这句话是说不通的,针刺不到肉不知道痛,但昆生可以明白他们母子对家华的思念。
这许家华生前一定是个人才。
稍后许太太进寝室休息。
昆生斟出咖啡来。
昆生举杯,“祝福蓉岛。”
“英人退出,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我不是政治家,我甚至不懂猜测,但是殖民地一个个独立,有先例可援,英人必定做得漂亮:派体面亲信一名,将米字旗缓缓降下,尊贵地捧回老家,你看印度就知道,随后发生什么事,对不起,与老英无关。”
“蓉岛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地方。”
“你认识过她,珍惜过她,也已经足够,有人只利用她作摇钱树,一丝感情也无,尽情糟蹋,像赫昔逊建造,这间公司想必一定撤退。”
两人沉默。
稍后家真鼻子又酸,他轻轻说:“家华高瞻远瞩。”
那天晚上他做梦。
日有所思,梦里他见到家华,大哥还是第一次在他梦中出现。
他置身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光线过分明亮,幸好不觉刺眼,有人坐在一角。
家真完全知道那是家华,可是走不过去,也看不清他的脸。
家真不能张口说话,家华也不发一言。
就这样,维持了十来秒时间,家真惊醒。
他双颊发凉,伸手一摸,才发觉是一脸眼泪。
第二天一早家真到周家车房去。
他宣布好消息:“我打算置一间货仓作为实验室,我们可脱离车房生涯。”
周氏昆仲却不介意:“车房离家只三步路,物资供应源源不绝,十分方便。”
“家真,看。”
家真听见一阵轧轧响,愕然抬头,只见一只三尺高机械人缓缓自角落走出来。
家真叫出来:“哗。”
那机械人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是男人声音。
家真笑,“我去了才三天,你们发明了这个?”
“一直在做,不过给你一个惊喜。家真,我正式介绍卫斯理给你认识。”
家真与机械人握手。
周志强说:“卫斯理的手指有三十八个自由角度。”
家真说:“新力也正在发展机械人。”
周志明笑,“东洋人一生致力两件事:机械人,漫画人。”
家真夷然,“是吗,我还以为他们只致力抵赖战争罪行。”
“新力竞争对手本田在机械人科技已经领先。”
家真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机械人?”
“你不觉得它们有趣?你叫它,它会转头看你,找你,认出声音来源,计算距离,走向你,与你谈话,可以告诉你股票造价,说笑话,问你听不听音乐…”
家真笑了,“而且,完全受你控制。”
“家真,请你支持卫斯理,你可继续出售小玩意给日本人,得到好价,支付实验室费用。”
“一定一定。”
机械人这时问许家真:“下一盘棋好吗?”
家真笑说:“好好好。”
就在小车房里,机械人卫斯理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家真忍不住说:“我想叫新力看看它。”
周氏昆仲说:“我们不卖。”
“我们需要经费发展。”
“那么,要一个好价。”
“我即电山本。”
他们喝啤酒庆祝。
周阿姨捧着云吞面过来,“请试试我手艺,”又问:“家真,妈妈好吗?”
“有昆生照顾她,我很放心。”
“你与昆生都够孝顺。”
“昆生比我伟大。”
周阿姨感喟:“各人有各缘法,祝家女儿,却来孝顺许家妈妈,我只见过自家儿子,无端端跑去孝敬奉献岳父岳母。”
周志强志明忙说:“妈妈说谁,我俩并无女友。”
“在说你们的几个舅舅,见到老婆如耗子见猫。”
周阿姨走开了。
乐观如她也有诉苦时刻。
家真驾车返家,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
“爸!”
许惠愿立即发牢骚:“这地方怎么住?开门见山,所谓客厅只够一个人坐,还不快找经纪看房子。”
家真一味说是。
许惠愿声音转顺,“我见过昆生,她明敏过人,又有学识,人家真会教孩子,全家是医生,她大哥现在泰国照顾病痛,了不起。”
家真微笑。
许太太也笑,“他无端端出现,我开门见是他,吓一大跳。”
“爸来加州做什么?”
“接你妈妈回家。”
“爸不如在此小息。”
许惠愿沉吟。
“爸有白发了。”
许先生叹息,“又白又掉,以此速度,三年后保证全秃。”
“爸,不怕,我们照样敬爱你。”
许先生不禁笑了。
家真忽然想起,“家英呢,家英可有同来?”
“家英留在赫昔逊。”
“为什么?”
“家英决定随赫昔逊撤回伦敦总公司。”
“不!”家真有直觉。
“家真,人各有志,家英自觉无法适应新政府新政策新人事,他有他的想法。”
“爸你呢?”
“我决定退休。”
家真喜极。
他看见母亲四肢百骸都放松了。
接着几天,家真陪着父亲四处找房子。
他看中一幢大宅园,树影婆娑,气派优雅,可是与经纪谈了许久,没有结果。
家真走得有点累,问母亲:“这间屋子又有什么不妥?”
许太太低声说:“价钱。”
“太贵吗?”家真意外。
“他已退休,想一次付过款。”
“屋价多少?”
许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家真吃一惊,原来父亲的退休金数目与他想象中有点出入,许惠愿平时阔绰,是因为薪酬高福利好,可是靠山越壮,他越不懂打算,统共没有节蓄。
家真不出声。
他轻轻走到地产经纪身边,同那中年女士说:“你准备文件,我出价投这间屋子,明日下午请到这个地址来。”
经纪讶异地看着年轻的他,“你出价多少?”
“请业主意思意思,减五千吧。”
“我立即替你办。”
下午,山本带着工程师,律师及秘书前来。
车房门打开,看到卫斯理走出来彬彬有礼招呼他们,那两个电子工程师脸色发青,几乎晕死过去。
周志强在家真耳边说:“我此刻才知道什么叫面如死灰。”
家真前去握手,“山本,你来了,欢迎,请坐。”
卫斯理凝视山本,辨认他特征,“山本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这次连山本都震惊不已。
“一间车房里可以研发如此成果,难以置信!”
家真微笑,“十分急奔,发展成形,起码要投入数百万美元资本,本田——”
“本田来过?”
他们几个人立刻走到车房门外细语。
回来山本坐下,吸进一口气,“许家真,不论本田出什么价,我们双倍。”
家真想一想,顺手取起一张纸,写一个数目,递给山本。
山本一看,他也算得是一名汉子,与律师交换一个眼色,立刻回答:“明早银行本票会存入阁下户口,此刻,请先签署临时合约。”
周志明说:“家真,我们去做咖啡招呼人客。”
走进厨房,志明问:“什么价钱?”
家真给他看纸条。
周志明呆在那里,“这是南加州三幢大屋的价钱。”
“一人一间。”
“家真,你竟这样会做生意。”
许家真笑笑。
周志强也来了。
家真问:“赞成吗?”
志强说:“我们可以退休了。”
三人出去高高兴兴签约,皆大欢喜,日本人带着卫斯理回国。
他们一走,周志强打开柜门,又有一具机械人走出来,志明说:“这一个叫原振侠,会得记录文件,内置家具设计的微型配件。”
他们大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房屋经纪依约到访,发觉是间车房,呆住了。
家真出来与她商讨细节。
回到家,他同母亲说:“下星期我们可搬进剑桥路那间屋子。”
许太太讶异。
家真笑着解释:“上次家英来不是送我一笔款子?”
“那是给你结婚用的。”
“趁爸妈在一起,我们打算结婚。”
许太太高兴得跳起来,竟忘记屋价与礼金有很大差距。
“已嘱昆生邀请她父母前来观礼。”
“可是订酒席做礼服需时——”
“我们不喜欢那一套。”
“啊,”许太太有点遗憾,“当年我与你父在蓉岛也一切从简。”
“你看你们多好。”
昆生在旁,一言不发,只是咪咪笑。
可是许惠愿却同许多自高位退下的人一样,不但不懂得享受闲情,反而手足无措。
每日他都坐立不安,只得驾车四处游荡扮忙,好几次认不清路回不到家需家真把他领回。
家真因此研究房车导航系统。
这时他们已租下货仓作为实验室,并且雇用几名专才助手,业务发展蒸蒸日上。
家真每天铁定工作八小时,每日接送昆生上下班。
人家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是人家的事。
周志强志明是那种疯狂科学家,实验失败他们也会轰然大笑,在乎享受过程,几乎住在实验室内。
家真没想到他会是兄弟中最早结婚一人。
仪式简单,昆生穿一套米白色缎子礼服,与父母一起,幸福快乐表情洋溢。
周式一家都来观礼。
亲家彼此尊重,可是绝不打算一起搓麻将讲是非,主持完婚礼,祝氏夫妇返回吉隆坡。
许惠愿说:“祝先生有事业,他主持一间诊所,可做到八十岁。”十分羡慕。
家真笑说:“早些清闲也是好事。”
“每朝起来不知何去何从。”
“陪妈妈散步。”
“什么?浪费时间。”
“那么,到敝公司来挂单。”
“人家会说我是黄马褂。”
昆生说:“医生需要义工。”
“家中一个永久义工已经足够。”
说什么都不能讨好他。
半年来他胖了许多。
不久,家英给家真一个电话。
“家英,何故不来参加婚礼?”
“公司搬家,哪里走得开。”
“真的要走?”
“已经搬得七七八八,大厦已转手。”
“将来叫什么?”
“鸭都拿企业。”
“什么?”
家英笑,“连你也不习惯吧。”
“我没有嘲笑意思。”
“家真,你回来看政权移交把。”
“不。”
“家真,与昆生一起回来,新政权要追颁一个烈士勋章给许家华,由你代领。”
烈士。
家真眼泪缓缓流下。
“我仍是赫昔逊员工,不好出席,全靠你了。”
家真答:“我想想。”
家英转变话题,“听说妈妈情况好得多。”
“黄昏还喝上一杯,昆生说无大碍。”
“爸呢?”
“不甚习惯无权无势退休生活,时发牢骚,说加州欠缺文化,老华侨趣味低俗等。”
“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应该的。”
“还有,小弟,你事业蒸蒸日上,我在时代周刊看到你玉照。”
“呵,那篇小小访问。”家真怪不好意思。
“你在研究机械人象棋手?”
“是志强志明他们迷上机械人。”
家英见小弟同昔日一般低调怕羞,说什么不肯承认做出成绩,只得笑了。
“你回来一次也好。”
“明白。”
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不过是昆生。
昆生想一想,“我陪你去。”
那个春季,许家搬进新居,布置全依许太太心思,许先生照例每样事每件家具批评一番,等到证实全屋一文不值,他也累了,躺在新沙发上盹着。
昆生替他盖上薄被。
家真笑说:“看到没有,三十年后,我也会变成那样。”
昆生伸手去摸家真面颊,“那也难不倒我。”
许太太听了笑得咧开嘴。
山本一直与家真密切联络。
“IBM委托你制作机械人象棋手?”
家真不回答,他忽然问:“山本,你可记得你曾带我去参观拍摄广告?”
“啊,呀,是,想起来了。”
“广告片段可否送我一份?”
“你说的,是华怡保拍摄的出浴广告吧,嘻嘻嘻,老实说,我到今日也不明白电子产品同美女出浴之间的联系,我同你问一问推广步。”
“谢谢你。”
“IBM——”
“山本,这我不好说。”
“他们要象棋手何用,同谁打,机械人一秒钟可下几子?”
家真已经挂上电话。
他笑了,山本欠缺想像力,应该问:机械人在千分一秒可考虑几个步骤,答案是:一万个。
第二天下午,家真在办公室,山本覆电。
“家真,这件事你听好:你问的那条广告带,原来从未播放。”
“华怡保派律师自我们推广部以十倍价钱购回,然后,她随即退出影坛,我再三打探,他们说她像消失了似,传说是结婚去了。”
家真张大了嘴。
有一丝失落,又有一丝欢欣。
再美的美女,也不能整日赤身裸体以沐浴为业,能够退隐,再好没有。
可是,他又失去她的影踪了。
不知她去了何方。
“嫁了什么人?”
“可以想像,是一个有钱人。”
家真点点头。
“你是她影迷?”
“不错。”
“家真,你的实验室还有什么好玩意?”
“有新发现一定通知你。”
“听说加州西奈医院与你在合作中,那又是什么?”
家真再次挂上电话。
他无比惆怅。
那日一抬头,已经六点正,由母亲打电话把他叫回家吃饭。
归家途中,他看到橘红色夕阳托着金色余辉掩映在淡紫色天空,务必瑰丽,不禁黯然神伤。
许家真也算得是少年得志,要什么有什么,不知怎地,心底总是忧郁。
昆生迎出来。
“园丁今日来过,试种了栀子花。”
他与贤妻在花园散步聊天。
“联合国向我招手呢。”
“告诉他们,你已嫁了人。”
“那么,我会应征政府工作。”
“那还差不多。”
“你不怕我混身药水味?”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任何事。”
晚上,家真把那张小小电话卡取出细看。
照片中华怡保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
嫁了人。
他躺到床上,一合眼,就仿佛听到窗外雨打芭蕉,潇潇声,叫许家真落泪。
梦魂中,他又回到蓉岛去了。
等到真正起程时,家真只说陪昆生返回娘家。
家真不想刺激母亲。
那次飞机降落,用的是蓉岛新飞机场。
由赫昔逊建造,完工后,赫昔逊却必需撤退,世事真是讽刺。
飞机场建设美轮美奂,游客赞不绝口。
家英亲自来接。
他态度亲密,却一直架着墨镜,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钢条一般,动作敏捷,却予人紧张感觉。
他把小弟弟妇接到酒店。
家真脱口问:“家呢?”
家英转过头来,“把退休后归还公司,公司转售。家真,那所平房一直是间宿舍。”
这时,昆生握紧丈夫的手。
呵,不过是暂时借住,并非许家祖屋。
家真沉默。
送到酒店,梳洗完毕,家真说:“昆生,陪我出去看看旧居。”
昆生立刻说好。
途中两人觉得蓉岛市容依旧,表面上并无变化。
旧屋同他们住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大门一开,有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找谁?”
她十一二岁,小美人模样,蜜色皮肤,美目盼兮,像煞一个人,许家真踏前一步。
只听得她说:“现在是我们住在这里。”
昆生微笑问:“贵姓?”
“我姓邵柏耶,家父是鸭都拉公司的总工程师。”
许家真也笑了。
呵物是人非,现在转到别人来当家做主了。
有人自屋里叫出来:“明珠,别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