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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被雪埋了起来,最下层是水的雪,中层是干冰的,上层是固态氧、氮的雪。夜空变得异常晴朗,群星像一片银色的火焰。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现:
这一夜持续了四十八年,第137号文明在严寒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战国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退出前,汪淼最后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颗飞星,它们相距很近,相互围绕着,在太空深渊中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
8。叶文洁
汪淼摘下V装具后,发现自己的内衣已被冷汗浸透了,很像是从一场寒冷的班梦中醒来。他走出纳米中心,下楼开车,按丁仪给的地址去杨冬的母亲家。
乱纪元,乱纪元,乱纪元……
这个概念在汪淼的头脑中萦绕。为什么那个世界的太阳运行会没有规律?一个颗状星的行星,不管其运行轨道是正圆还是偏长的椭圆,其围绕恒星的运动一定是周期性的,全无规律的运行是不可能的……汪淼突然对自己很恼火,他使劲地摇头想赶走头脑中的这一切,不过是个游戏嘛,但他失败了。
乱纪元,乱纪元,乱纪元……
见鬼!别去想它!!为什么非想它不可?为什么?!
很快,汪淼找到了答案。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玩过电子游戏了,这些年来电子游戏的软硬件技术显然已经进化了很多,其中的虚拟现实场景和附加效果都是他学生时代所无法比拟的。但汪淼明白,《三体》的真实不在于此。记得在大三的一次信息课中,教授挂出了两幅大图片,一幅是画面庞杂精细的《清明上河图》,另一幅是一张空旷的天空照片,空荡荡的蓝天上只有一缕似有似无的白云。教授问这两幅面中哪一幅所包含的信息量更大,答案是后者要比前者大一至两个数量级!
《三体》正是这样,它的海量信息是隐藏在深处的,汪淼能感觉到,但说不清。他突然悟出。《三体》的不寻常在于,与其他的游戏相比,它的设计者是反其道而行之——一般游戏的设计者都是尽可能地增加显示的信息量,以产生真实感:但《三体》的设计者却是在极力压缩信息量,以隐藏某种巨大的真实,就像那张看似空旷的天空照片。
汪淼放松了思想的疆绳,任其回到《三体》世界。
飞星!关键在于不引人注意的飞星,一颗飞星,二颗飞星,三颗飞星……这分别意味着什么?
正想着,车已开到他要去的小区大门了。
在要去的那栋楼门口,汪淼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女性,戴着眼镜,提着一个大菜篮子吃力地上楼梯。他猜她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一问,她果然就是杨冬的母亲,叶文洁。听汪淼说明来意后,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感动,她是汪淼常见到的那种老知识分子,岁月的风霜已消去了他们性情中所有的刚硬和火热,只剩下如水的柔和。
汪淼拿过菜篮子同她一起上了楼,走进她的家门后发现,这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清——有三个孩子在玩耍,最大的不超过五岁,小的刚会走路。杨母告诉汪淼,这都是邻居的孩子。
“他们喜欢在我这儿玩儿。今天是星期天,他们的父母要加班,就把他们丢给我了……哦,楠楠,你的画儿画完了吗?嗯,真好看,起个题目吧!太阳下的小鸭子,好,奶奶给你题上,再写上六月九日,楠楠作……中午你们都想吃什么呢?洋洋?烧茄子?好好;楠楠?昨天吃过的荷兰豆?好好;你呢,咪咪?肉肉?不,你妈妈说了,不要吃那么多肉肉,不好消化的,吃鱼鱼好吗?看奶奶买回来的这么大的鱼鱼……”
她肯定想要孙子或孙女,但即使杨冬活着,会要孩子吗?看着杨母和孩子们投入地对话,汪淼心想。
杨母将篮子提进厨房。出来后对汪淼说:“小汪啊,我先去把菜泡上,现在的蔬菜农药残留很多,给孩子们吃至少要泡两小时以上……你可以先到冬冬的房间里看看。”
杨母最后一句看似无意的提议令汪森陷入紧张和不安之中。她显然看出了汪淼此行在内心深处的真正目的。她说完就转身回到厨房,没有看汪淼一眼,自然看不到他的窘态,她这几乎天衣无缝的善解人意令汪淼一阵感动。汪淼转身穿过快乐的孩子们,走向杨母刚才指向的那个房间。他在门前停住了,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淹没,仿佛回到了少年多梦的时节,一如清晨露珠般晶莹脆弱的感受从记忆的深处中浮起,这里面有最初的伤感和刺痛,但都是玫瑰色的。
汪淼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淡淡的气息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是森林的气息,他仿佛进入了一间护林人的林间小屋。墙壁被一条条棕色的树皮覆盖着,三只凳子是古朴的树桩,写字台也是由三个较大的树桩拼成的,还有那张床,铺的显然是东北的乌拉草。这一切都很粗糙、很随意,没有刻意表现出某种美感。以杨冬的职位,她的收入是很高的,可以在任何一处高尚社区买下房子,可她一直同母亲住在这里。
汪淼走到树桩写字台前。上面的陈设很简单,没有与学术有关的东西,也没有与女性有关的东西;也许都已经拿走了,也许从来就没在这里存在过,他首先注意到一张镶在木镜框中的黑白照片,是杨冬母女的合影,照片中的杨冬正值幼年,母亲蹲下正好同她一样高。风很大,将两人的头发吹到一起。照片的背景很奇怪,天空呈网格状,汪淼仔细察看支撑那网络的粗大的钢铁结构,推想那是一个抛物面天线或类似的东西,因为巨大,它的边缘超出了镜头。
照片中,小杨冬的大眼睛中透出一种令汪淼心颤的恐惶,仿佛照片外的世界令她恐惧似的。汪淼注意到的第二件东西是放在写字台一角的一本厚厚的大本子,首先令他迷惑的是本子的材质,他看到封面上有一行稚拙的字:“杨冬的hua(桦)皮本。”这才知道这本子是桦树皮做的,时光已经使银白色的桦皮变成暗黄。他伸手触了一下本子,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你看吧,那是冬冬小时候的画儿。”杨母在门口说。
汪淼捧起桦皮本,轻轻地一页页翻看。每幅画上都有日期,明显是母亲为女儿注上的,就像他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汪淼又发现了一件多少让他不可理解的事:从画上的日期看,这时的杨冬已经三岁多了,这么大的孩子通常都能够画出比较分明的人或物体的形状;但杨冬的画仍然只是随意纷乱的线条,汪淼从中看出了一种强烈的恼怒和绝望,一种想表达某种东西又无能为力的恼怒和绝望,这种感觉,是这种年龄的普通孩子所不具有的。
杨母缓缓地坐到床沿上,双眼失神地看着汪淼手中的桦皮本,她女儿就是在这里,在安睡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汪淼在杨母身边坐下,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要与他人分担痛苦。
杨母从汪淼手中拿过桦皮本,抱在胸前,轻声说:“我对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浅,让她太早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当她第一次表现出对那些抽象理论的兴趣时,我告诉她,那个世界,女人是很难进入的。她说居里夫人不是进入了吗?我告诉她,居里夫人根本没有进入,她的成功只是源于勤奋和执着,没有她,那些工作别人也会完成,倒是像吴健雄(当代最杰出的特理学家之一,在实验物理学研究上取得伟大的成就。她在实验室中首次证明了李政道和杨振宁关于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理论推测,推翻了宇称守恒定律。)这样的女人还比她走得远些,但那真的不是女人的世界。女性的思维方式不同于男性,这没有高下之分,对世界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冬冬没有反驳我。到后来,我真的发现她身上有些特殊的东西,比如给她讲一个公式,别的孩子会说‘这公式真巧妙’之类的,她则会说这公式真好看,真漂亮,那神情就像她看到一朵漂亮的野花一样。她父亲留下了一堆唱片,她听来听去,最后选择了一张巴赫的反复听,那是最不可能令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入迷的音乐了。开始我以为她是随意为之,但问她感受时,这孩子说:她看到一个巨人在大地上搭一座好大好复杂的房子,巨人一点一点地搭着,乐曲完了,大房子也就搭完了……”
“您对女儿的教育真是成功。”汪淼感慨地说。
“不,是失败啊!她的世界太单纯,只有那纯空灵的理论。那些东西一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
“叶老师,您这么想我觉得也不对,现在发生了一此让我们难以想象的事,这是一次空前的理论灾难,做出这种选择的科学家又不只是她一人。”
“可只有她一个女人,女人应该像水一样的,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淌得过去啊。”
告辞时,汪淼才想到了来访的另一个目的,于是他向杨母说起了观测宇宙背景辐射的事。
“哦,这个,国内有两个地方正在做,一个在乌鲁木齐观测基地,好像是中科院空间环境观测中心的项目;另一个很近,就在北京近郊的射电天文观测基地,是中科院和北大那个联合天体物理中心搞的。前面那个是实际地面观察,北京这个只是接收卫星数据,不过数据更准确、全面一些。那里有我的一个学生,我帮你联系一下吧。”杨母说着,去找电话号码,然后给那个学生打电话,似乎很顺利。
“没问题的,我给你个地址,你直接去就行。他叫沙瑞山,明天正好值夜班……你好像不是搞这专业的吧?”杨母放下电话问。
“我搞纳米,我这是为了……另外一些事情。”汪淼很怕杨母追问下去,但她没有。
“小汪啊,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好像身体很虚的。”杨母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这样儿。”汪淼含糊地说。
“你等等。”杨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汪淼看到上面标明是人参,“过去在基地的一位老战士前两天来看我,带来这个……不不,你拿去,人工种植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我血压高,根本用不着的。你可以切成薄片泡茶喝,我看你脸色,好像血很亏的样子。年轻人,一定要爱护自己啊。”
汪淼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双眼湿润了,他那颗两天来绷得紧紧的心脏像被放到了柔软的天鹅绒上。“叶老师,我会常来看您的。”他接过木盒说。
9。宇宙闪烁
汪淼驱车沿京密路到密云县,再转至黑龙潭,又走了一段盘山路,便到达中科院国家天文观测中心的射电天文观测基地。他看到二十八面直径为九米的抛物面天线在暮色中一字排开,像一排壮观的钢铁植物,2006年建成的两台高大的五十米口径射电望远镜天线矗立在这排九米天线的尽头,车驶近后,它们令汪淼不由想起了那张杨冬母女合影的背景。
但叶文洁的学生从事的项目与这些射电望远镜没有什么关系,沙瑞山博士的实验室主要接收三颗卫星的观测数据:1989年11月升空、即将淘汰的微波背景探测卫星COBE,2003年发射的威尔金森微波各向异性探测卫星WMAP和2007年欧洲航天局发射的普朗克高精度宇宙微波背景探测卫星Planck。
宇宙整体的微波背景辅射频谱非常精确地符合温度为2726K的黑体辐射谱,具有高度各向同性。但在不同局部也存在大约百万分之五涨落的幅度。沙瑞山的工作就是根据卫星观测数据,重新绘制一幅更精确的全宇宙微波辐射背景图。这个实验室不大,主机房中挤满了卫星数据接收设备,有三台终端分别显示来自三颗卫星的数据。
沙瑞山见到汪淼,立刻表现出了那种长期在寂寞之地工作的人见到来客的热情,问他想了解哪方面的观测数据。“我想现测宇宙背景辐射的整体波动。”“您能……说具体些吗?”沙瑞山看汪淼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就是,宇宙3K微波背景辐射整体上的各向同性的波动,振幅在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五之间。”
沙瑞山笑笑,早在本世纪初,密云射电天文基地就对游客开放参观,为挣些外快,沙瑞山时常做些导游或讲座的事,这种笑容就是他回答游客(他已适应了他们那骇人的科盲)问题时常常露出的。“汪先生,您……不是搞这个专业的吧?”
“我搞纳米材料。”
“哦,那就对了。不过,对于宇宙3K背景辐射,您大概有个了解吧?”
“知道的不多。目前的宇宙起源理论认为,宇宙诞生于距今约一百四十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诞生早期,宇宙温度极高,随后开始冷却,形成被称为微波背景辐射的‘余烬’。这种弥漫全宇宙的残留背景辐射。在厘米波段上是可以观测到的。好像是在一九六几年吧。两个美国人在调试一个高精度卫星接收天线时意外地发现了宇宙背景辐射……”
“足够了。”沙瑞山挥手打断了汪淼的话,“那你就应该知道,与我们观测的不同部分的微小不均匀不同,宇宙整体辐射背景波动是随着宇宙的膨胀,在宇宙时间尺度上缓慢变化的,以Planck卫星的精度,直到一百万年后都未必能测出这种变化,你却想在今天晚上发现它百分之五的波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整个宇宙像一个坏了的日光灯管那样闪烁!”
而且是为我闪烁。汪淼心里说。
“叶老师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沙瑞山摇摇头说。
“但愿真是个玩笑。”汪淼说,本想告诉他,叶文洁并不知道详情,但又怕因此招致他的拒绝,不过这倒是他的心里话。
“既然是叶老师交待的,就观测吧,反正也不费劲,百分之一的精度,用老古董COBE就行了。”沙瑞山说着,在终端上忙活起来,很快屏幕上出现一条平直的绿线,“你看,这就是当前宇宙整体背景辐射的实时数值曲线,哦,应该叫直线才对,数值是2720±O。O1OK,那个误差是银河系运动产生的多普勒效应,己经滤掉了。如果发生你所说的超过百分之一振幅的波动,这条线就会变红并将波动显示出来。我敢打赌直到世界末日它也是条绿直线,要看到它显现肉眼看得到得变化,可能比看太阳毁灭还要等更长的时间。”
“这不会影响您的正常工作吧?”
“当然不会,那么粗的精度,用COBE观察数据的边角料就足够丁。好了,从现在开始,如果那伟大的波动出现,数值会自动存盘。”
“可能要等到凌晨一点。”
“哇,这么精确?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是值夜班。您吃饭了吗?那好,我带您去参观一下吧。”
这一夜没有月亮,他们沿着长长的天线阵列漫步。沙瑞山指着天线说:“壮观吧?可惜都是聋子的耳朵。”
“为什么?”
“自它们建成以来,在观测频段上就干扰不断,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寻呼台,到现在是疯狂发展的移动通信。这些米波综合孔径射电望远镜能做的那些项目,像米波巡天、射电变源、超新星遗迹研究等等,大部分都不能正常开展。多次找过无委会(国家无线电管理委员会),没有用,我们能玩得过中国移动、联通、网通?没有钱,宇宙奥秘算个球!好在我的项目靠卫星数据,与这些‘旅游景观’无关了。”
“近年来很多基础研究的商业运行还是很成功的,比如高能物理。把观测基地建到离城市远些的地方应该好些吧?”
“那还是钱的问题。就目前而言,只能是在技术上屏蔽干扰。唉,叶老师要在就好了,她在这方面造诣很深。”
于是话题转到叶文洁身上,从她的学生那里,汪淼得知了她那历经风霜的一生。他听沙瑞山讲她如何目睹父亲在“文革”中的惨死,讲她后来在建设兵团被诬陷,后来杳无音讯;九十年代初才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在父亲曾工作过的大学中讲授天体物理学直到退休。
“最近才知道,她那二十多年,是在红岸基地度过的。”
“红岸?!”汪淼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难道那些传说……”
“大部分是真的。红岸自译解系统的一名研制者移民到欧洲,去年写了一本书,你所说的传说大多来自于那本书,据我了解是真的。红岸工程的参与者大都还健在。”
“这可真是……传奇啊!”
“尤其是发生在那个年代,更是传奇中的传奇。”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沙瑞山问起进行这次奇怪观测的目的,汪淼避而不答,他也就没有再问。显然,一个专家的尊严,不允许他对这种违反专业常识的观测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然后他们到一间为游客开的通霄酒吧中去坐了两个多小时,沙瑞山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啤酒,变得更加健谈,而汪淼却早已心神不定,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那条绿色直线。直到差十分钟凌晨一点时,沙瑞山才接受了汪淼的多次提议,起身返回实验室。
这时,照向射电天线阵列的聚光灯已经熄灭,天线在夜空下变成了简明的黑色二维图案,仿佛是一排抽象的符号,以同一个仰角齐齐地仰望着宇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景象令汪淼不寒而栗,他想起了《三体》中的那些巨摆。
回到实验室时正好是凌晨一点,当他们将目光投向终端屏幕时,波动刚刚出现,直线变成丁曲线,出现了间隔不一的尖尖的波峰,颜色也变红了,如同一条冬眠后的蛇开始充血蠕动了。
“肯定是COBE卫星的故障!”沙瑞山惊恐地盯着曲线说。
“不是故障。”汪淼平静地说,在这样的事情面前,他已经初步学会了控制自己。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沙瑞山说着,在另外两台终端上快速操作起来。很快,他调出了另外两颗卫星WNAP和Planck的宇宙背景辐射实时数据,并将其变化显示为曲线——
三条曲线在同步波动,一模一样。
沙瑞山又搬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手忙脚乱地启动系统,插上宽带网线,然后打电话--汪淼听他在联系乌鲁木齐射电观测基地——然后等待着。他没有对汪淼解释什么,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