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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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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

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括阿珠的亲事在内。事情相当复杂,王有龄一时还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

『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你一份。』

『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

『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

第八章

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象佯,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的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

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

忽然间,灵光闪现,他把刘庆生找了来说∶『你替我开张单子。』

他随身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里面有往来的帐目,交往的人名,还有哪位大官儿和他老太太、太大、姨太太、少爷、小姐的生日,这时翻开来看了看,报出一连串户名,『福记』、『湘记』、『和记』、『慎德堂』等等。

刘庆生写好了问道∶『是不是要立存折?』

『对了。』胡雪岩问道∶『一共多少个?』

刘庆生用笔杆点了一遍∶『一共十二个。』

『每个折子存银二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两,在我的帐上挂一笔。』

等刘庆生办好手续,把十二个存折送了来,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奥妙告诉他,那些折子的户名,都是抚台和藩台的眷属,立了户头,垫付存款,把折子送了过去,当然就会往来。

『太太、小姐们的私房钱,也许有限,算不了什么生意。』胡雪岩说,『可是一传出去,别人对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

『原来如此!』刘庆生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这些个折子,怎么样送进去?』

『问得好!』胡雪岩说,『你明天拿我一张片子去看抚台衙门的门上的刘二爷,这个「福记」的折于是送他的,其余的托他代为转送。那刘二,你不妨好好应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较清闲,顺便可以约他出来吃个馆子,向他讨教讨教官场中的情形。我们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场,消息灵通。』

刘庆生一叠连声答应着。胡雪岩让他出面去看刘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刘庆生相当高兴。

第二天中午,刘庆生依照胡雪岩的嘱咐,专诚去看刘二,因为同姓的关系,他管刘二叫『二叔』。这个亲切的称呼,赢得了刘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岩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气。

能言善道的刘庆生,说过了一套恭维仰慕的话,谈到正事,把『福记』

那个折子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刘二打开来一看,已经记着存银二十两,很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想二叔照顾阜康,特为先付一笔利息。』

刘二笑了,『你们那位东家,想出来的花样,真正独一无二。』他又踌躇着说,『这一来,我倒不能下跟阜康往来了。来,来,正好有人还了我一笔款子,就存在你们那里。』

于是刘二掀开手边的拜盒,取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庆生手里。入眼便觉有异,不同于一般票号、钱庄所出的银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纸所制的票钞,写的是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中间标明∶『库平足色银一百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刘庆生竟不知道有些官票,因而笔道∶『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今天我算开了眼界。』

『京里也是刚刚才通行。』刘二答道,『听说藩署已经派人到京里去领了,不久就会在市面上流通。』

这还不曾流通的银票,一张是一百两,一张是八十两,刘庆生便在折子上记明收下。接着把其余几个折子取了出来,要求刘二代递。

『这好办,都交给我好了。』刘二问道,『你说,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二叔!就是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说老实话,上头还有公事要回,改天再叙吧!』

刘庆生出了抚台衙门,先不回阜康,顺路到大源去看孙德庆,把那两张『户部官票』取了出来供大家赏鉴,同时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官票。也没有什么动静,官票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

『军饷紧急,不快不行。』另有个大源的股东说,『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孙德庆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刘庆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里,看胡雪岩还在,便将去看刘二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到『户部官票』。

胡雪岩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

庆生,这官票上头,将来会有好多花样,你要仔细本相一相『

『我看,将来官票一定不值钱。』

胡雪岩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维持,如果官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并无不便,则加上钱庄、票号的支持,官票应该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价值,否则,流弊不堪设想。他要刘庆生去『仔细想』

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时,要能会发生的各种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这些毛病来赚钱。

『你要记住一句话,』他说∶『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了,卖出,跌到差不多了,买进,这就是两面占便宜。』

刘庆生也是很聪明的人,只是经验差些,所以听了胡雪岩的指点,心领神会,自觉获益不浅。但如何才知道涨跌呢?当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这眼光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把他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这话问得好。』

他说,『做生意怎么样的精明,十三档算盘,盘进盘出,丝毫不漏,这算不得什么!顶要紧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远,做小生意的,譬如说,今年天气热得早,看样子这个夏天会很长,早早多进些蒲扇摆在那

里,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

这番话在刘庆生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在衷心钦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么,胡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他说,『你现在是怎么样个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岩说话一向轻松自如,这时却是脸色凝重,仿佛肩上有一副重担在挑着,『 「长毛」不成大事,一定要败。不过这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帮官军打胜仗。』

『胡先生,』刘庆生微皱着眉,语音嗫嚅∶『你的话我还不大懂。』

『那我就说明白些。』胡雪岩答道,『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胜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这一说,刘庆生随即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龄身上『放资本下去』,才有今天。于是欣然意会∶『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有此了解,他对『户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来是料定它会贬值,最好少碰它,这时认为官票一发出来,首先要帮它站稳,真如胡雪岩所说的『信用要靠大家来维持』,自己既能够作阜康的主,便在这一刻就下了决心,要尽力支持官票。

过了两天,钱业公所发『知单』召集同业开会,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发行?实际上也就是如何派销。除了『户部官票』以外,还有钱票,公所值年的执事,取来了几张样本,彼此传观,钱票的形式跟银票差不多,平头横列四个字∶『大清宝钞』,中间直行写明『准足制钱××文』,两边八个字∶『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方记载∶『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

『现在上头交下来,二十万两银票,十万千钱票。规定制钱两千抵银一两,十万千就等于五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五万两。』值年的执事停了一下说∶『大小同行,如何派销,请大家公议。』

『部里发下来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过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

顾客如果要现银,钱庄不能非给他票子不可。我看这样,『张胖子说道∶』公所向藩库领了银票和钱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

虽无好处,也不背风险,所以张胖子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

『这办不到。』值年的执事大摇其头,『上头要十足缴价,情商了好半天,才答应先缴六成,其余四成分两个月缴清。』

这话一说,彼此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执事,素来热心维护同业的利益,能够争到有利条件,他一定会出死力去争,他争不到,别人更无办法。现在就只有商量如何分派了。

谈到这一层,又有两派意见,大同行主张照规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行则要求由大同行先认,认够了就不必再分派给小同行。

你一言,他一语,相持不下。刘庆生以后辈新进,不敢率先发言,等那些同业中有面子的人,都讲过了还未谈出一个结果,他觉得该自己当仁不让

了。

『我倒有个看法,说出来请同行老前辈指教,』他说,『缴价六成,领票十足,等于公家无息贷款四成,这把算盘也还打得过,再说,官票刚刚发出来,好坏虽还不晓得,不过我们总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坏的地方去想。因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关系最密切的是我们钱庄,官票信用不好,第一个倒霉的钱庄,所以钱庄要帮官票做信用。』

『唷!』张胖子心直口快,惊异地接口,『看不出小刘倒还有这番大道理说出来!』

『道理说得对啊!』值年的执事,大为赞赏,望着刘庆生点点头说,『你这位小老弟,请说下去。』

受了这番鼓励,刘庆生越发神采飞扬了∶『阜康新开,资格还浅,不过关乎同行的义气,决不敢退缩。是分派也好,是认也好,阜康都无不可。』

『如果是认,阜康愿意认多少?』值年的执事,看出刘庆生的态度,有意要拿他做个榜样,便故意这样问。

刘庆生立即作了一个盘算,大同行本来八家,现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同行仍旧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来派销那二十五万银子的票钞,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万西银子。

他的心算极快,而且当机立断,所以指顾之间,已有了肯定了答复∶『阜康愿意认销两万。』

『好了!』值年的执事很欣慰他说,『头难、头难,有人开了头就不难了。如果大同行都象阜康一样,就去掉十八万,剩下七万,小同行分分,事情不就成功了。』

『好嘛!』孙德庆捧刘庆生的场,『大源也认两万。』

捧场的还有张胖子。不过他的捧法跟孙德庆不同,特意用烘云托月的手法来抬高阜康的地位∶『信和认一万五。』他大声喊着。

于是有人认一万五,有人认一万,小同行也两千、三千地纷纷认销,总结下来,二十五万的额子还不够分派,反要阜康和大源匀些出来。

那值年的执事姓秦,自己开着一家小钱庄,年高德助,在同业中颇受尊敬,由于刘庆生的见义勇为,使得他能圆满交差,心里颇为见情。而刘庆生也确是做得很漂亮,同业都相当佩服。因此,阜康这块招牌,在官厅、在同行,立刻就很响亮了。

这些情形很快地传到了胡雪岩耳朵里,深感欣慰,『庆生!』他用很坦率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阜康新开,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所以我不敢离开,照现在的样子、我可以放心到湖州去了。』

『我也说实话,胡先生,不是你那天开导我,眼光要放得远,我对认销官票,还真不敢放手去做!』

  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张家的船,行李都已经发到了船上,只待胡雪岩一下船就走,来了个意外的消息∶麟桂调任了!

消息是海运局的周委员特地来告诉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当「小军机」,特地专人送信,调署江宁藩司,上谕也快到了。不过,』同委员神色严重而诡秘地,『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老兄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胡雪岩无不尽力,当时使用很恳切的语气答道∶『你尽管说!』

『麟藩台私人有两万多银子的亏空,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黄抚台的为人,你是晓得的,落不得一点把柄在把手里,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替他借一笔钱,先垫补了亏空再说。江宁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任,总在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还清。雪岩兄,』周委员的声音越发低了。『这完全是因为麟藩台晓得你有肝胆,做事妥当隐秘,才肯说这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请问,这笔款于什么时候要用?』

『总在十天以内。』

『好的,一句话。』

答应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员将信将疑,愣了一会才问出一句话∶『那么,利息呢?』

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

『一分?』

『怎么敢要一分?重利盘剥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于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为我别有所求,所以只要一厘。』

『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

『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他说,『雪岩兄,象你这样够朋友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捕答应你。』

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

『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上忙」还未了,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

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早早把银子送了去。』

『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象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

『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

『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台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

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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