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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绿梅各得其色,” 唐禄乘酒在苏目儿手上拧了一把。
“苏目儿,你把唐兄伺候好了,说不定也买个宅子把你供起来!”几个客商在一旁哄笑起来。
苏目儿眼中秋波流转,啐道:“我可不敢指望禾哲姐姐那般的福气,阿仁老爷这么大的官儿。”
“可别这么说,”唐禄看得心中一荡,笑道,“唐人有诗云,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苏目儿北朝****出身,哪里懂得这些,还赶着问这萧郎何人。唐禄见她娇憨,不免逗她玩耍,却闻隔间有男子低声笑道:“唯朝颜不解弦歌,空付雅意。”
朝颜俗称牵牛花,乃是平常艳色,这男子言语中的嘲笑之意苏目儿虽听不懂,却恼他打岔。唐禄从屏风缝间一瞅,那男子似乎依窗独酌,便鞠道:“兄台既闻弦歌,何妨移步同乐?”
那男子也不推辞,令歌女移开屏风。他身材修长,灰色直衣外披杂色皮袄,腰束淡青丝绦,极平常的行商打扮,远胜此间歌女的精致面容已说明了他南人的身份,但即使淮扬之间,又能有多少这般的颜色。
唐禄和众客商俱是一愣。那男子已向唐禄抱拳道:“叨扰了,刚才说话的可是这位兄台?”
“在下唐禄。”
“在下萧离,雪夜独思故园,闻唐兄是风雅之人,望能一叙,方才出言不逊,还望唐兄莫怪。”
唐禄此时早将苏目儿抛了脑后,携了萧离的手拉他入席:“正愁无人唱和,萧兄快请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古往今来的诗词逸事,甚是投机。过了一会儿,唐禄将一锭银子塞在李光怀中,附耳道:“你们只管快活,我与萧兄一见如故,当另寻一处好好亲热亲热。”
李光狭促的一笑:“唐兄真是艳福不浅。”
唐禄干笑一声,便携‘萧离’在热闹的歌舞中悄然而去。
深黑的夜在胭氏台高举的火把之上堆积着云层,萧离在冷风中收去柔弱的神情,俊逸的眉眼间清冽逼人。
“你这等只堪挑灯看剑的角色,竟骗得我好惨,”‘唐禄’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也罢,便借此处热闹。”
两人也不出胭氏台,另要了一间上房,又让唐禄的家仆包了隔壁房间喝酒玩耍。
“经年不见,你似又清冷了几分。”“你却是又风流了几分。”
半晌沉默,萧离才道:“此番,连累你和老师了。”
唐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摇着:“我不过罚俸三年,闭门思过而已,师尊更是远在洛阳,与他无碍。想李陵当年以别将之身,都已牵连众多,你真是胆大包天!”
“圣上乃是仁德之君,”萧离叹道,“云平他……”
“他是有功之臣,你毋须担心,且担心你自身便可。”
“书彦,云平不知究竟,当以忠义为先,绝无可苛责之处。”
“我当然知道,”唐禄点点头,“那位贵人呢?”
“自然是与我同路。”
唐禄长舒了一口气:“我总算没白替你挨骂。”
“其实萧素非推他过来,我不过是接着罢了。”
“此话怎讲?”
那日耶律洪赦和萧燕然从地道逃出雁门关,本欲回营,却不料萧燕然揭出萧素是萧尤远鹰犬,耶律洪赦不由得有些犹豫,幸得两人都是行商打扮,随身略有银钱,便寻了个小镇落脚,静观其变。
且不说雁门关碍着关外辽人,不敢派大军搜寻,萧素这边虽四处设卡,一副紧张模样,却也只是派了小股军队出外四处打听。
“虽然山南一带仍是南朝属地,萧素似乎也太小心了。”
萧燕然低头挑着面块,闷笑道:“人家丢了太子都不舍得卖力些找。又不似南朝,丢个将军虽然可惜,总不至于动荡格局。”
“萧素果然在打什么小算盘。唉……”
萧燕然听到耶律洪赦忽如其来的一叹,疑惑的抬起头来,见到桌上的四枚铜钱。
“只剩这些了,” 耶律洪赦的表情很是尴尬,他自出生以来,见过征战杀戮,见过勾心斗角,却从未见过如此捉襟见肘的局面。
“我有一个妹子曾说过,”萧燕然不禁也感叹道,“人总该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货与帝王那些玩意儿,关键时候不能换饭吃,如今才知所言非虚。”
耶律洪赦沉默许久,忽道:“你这妹子可许有人家?”
萧燕然差点没被面汤呛着,忙答道:“年初时已嫁得如意郎君,有劳耶律兄费心了。”
两个麾下千军万马的男人,对着这四枚铜钱,复又叹了口气。
清晨,一支马队带着南朝贩来的丝绸离开西京往北方走去,领队的商贾骑在马上,心满意足的回头看着他的商队,尤其是新收的这两个伙计,一个不说话只管埋头干活,一个为人机灵,还会算帐,要的工钱又低,真是划算。
“吉答,把油布拉好了!要是打湿了货,买了你都抵不上,”管事的伙计见老板往这边看,忙卖力吆喝到。
那个高个子的新伙计跟在车后,用力拽了拽堆满雪珠的油毡子,用力猛了,抖了一脸都是雪尘。其他伙计都指手画脚的嘲笑起来,他却还是面无表情,拍拍身上的雪往前走着。不远处,跟他同来的汉人伙计朝这边瞄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是赞许还是忧虑的复杂表情。
走了一阵,风雪忽然大了起来,道路上堆积的雪都没到了小腿,遇到大点的雪堆,都要好几个伙计才能把车推过去。
“你!用点劲!没吃饱啊?”管事的不耐烦的吆喝着,有意无意的用鞭子指着几个汉人。
“呸,小伍,别搭理他,”王富贵使劲蹬着脚下的浮雪,小声跟身边新来的道,“好像他不是南人一样。”
那人笑笑的,不自觉的,把重心往左边移了移。
‘吉答’看在眼里,突然走过来,站在他右边,低头用力推车。
“我可不会承你的恩的,”‘小伍’低声道。
“但是我承你的恩。”
“你我各有打算,又何必客气,把那个还给我就行了。”
车翻过雪堆,马绷着劲,往前紧跑了几步,把推车的甩在后面。耶律洪赦乘这当口,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萧燕然,萧燕然抽出里面的物事,飞快的塞进了靴筒里。
“停下!停下!”前面的人用契丹语吆喝道。
“出什么事了。”
“你们都不知道啊?”一伙计凑过来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说道,“不是有传说太子丢了么?肯定是查这个的。”
王富贵哈哈笑道,“太子?往咱们这堆人里查?放你的屁吧。”
果然有几个辽国士兵举着画像,抓住伙计,一个个比对过来。
“萧素的兵,” 耶律洪赦盯着那队士兵的腰牌,小声道。
“有认识的吗?”
回答是摇头,“看运气吧。”
那边笑道:“看画师的手艺吧。”
也许画师苦于耶律洪赦并没有痣或伤疤这种容易表达的特点,士兵们转了一圈,也就放商队过去了。
又走了约一个时辰,道路渐渐崎岖起来,忽然后面有一队骑兵吆喝着追了上来。
“又是干嘛啊!”领队嘀咕道,“今天真够倒霉的,也不知道黄历是什么日子。”一面赔笑着迎上去。
“各位军爷,前头都查过了,我这商队是正经生意,您瞧……”
那队长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他新招的那高大伙计面前,右手扣胸跪倒:“殿下,属下护驾来迟,请太子殿下责罚。”
耶律洪赦认出这是萧素军中的近卫,的确是认得自己的,只好冷冷道:“你们起来吧。”
那商队里众人早傻了眼,领头的忙扑过来伏在地上道:“太子殿下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
“行了,本太子不过借你个方便,” 耶律洪赦一挥手道,“你们走吧,这事不可对外宣扬,不然……”
“小得知道,小得知道!太子爷发话了,还不快走!”他一骨碌爬起来,踹了还在发愣的王富贵一脚。
“走吧,”耶律洪赦接过骑兵递过来的缰绳。
“还请太子稍候,”卫队长一挥手,道,“一个都不要留。”
箭雨豪不留情的向商队的后背扑去,那些商贾和伙计甚至还没弄来得及回头,已经惨叫着倒在地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们好大的胆子!”
“殿下,这是萧大人吩咐的,小人也只是听命行事。”
耶律洪赦心知与他多说也无用,只好压下怒气,眼神焦急的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搜寻。
“报,没有找到,”上前翻查尸体的士兵小跑到队长身边,小声回报道。
队长看了耶律洪赦一眼,恭敬的垂首道:“请殿下上马。”然后低声吩咐士兵,“把值钱的东西拿走,要弄得像抢劫。”
耶律洪赦上了马,故意放松缰绳缓缓的走着,用眼角余光一瞄,发现他身旁的骑士将弓挂在鞍前,而未收起,不禁心里一阵寒意。
奇怪的是那骑兵队长也并不催促,而是默默的跟在他左后方。大约走出一里地,眼看就要下山,一组组的巨石罗列路上旁,耶律洪赦眼角一跳,腿下本能的猛夹马腹,马窜跃而出,耳畔“哗”的一声,堪堪避过劈下的长刀。
回头,十数闪闪幽光的箭头正对着自己。
“萧素老贼,果然等不及就要下手么,” 耶律洪赦压抑住激烈的心跳,冷笑着抽出随身的小刀,打算做拼死一搏。
“太子殿下,对不住了,”那队长举起长刀,却忽然转身劈倒左右持弓的骑士,高声吼道,“殿下快走!萧素老贼要……”
两把刀插进了他的身体,却有更多的人扔下弓箭拔出刀,高呼着:“保护殿下!”调转马头冲向身边的同僚。
这忽如其来的变化让耶律洪赦一愣,随即纵马没如巨石阵中,羽箭在呼啸着掠过耳边,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紧追不放。
石阵中忽然传来一声口哨,一道眼熟灰色的人影挥了挥手,隐没在石头后。
耶律洪赦心一横,奔那方向奔去。
地上那是……马疾驰而过,雪地中似乎没着什么?还来不及细想,很后一串惨嘶,马匹纷纷翻倒在地。
那人飞身上前,夺过骑士脱手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劈下,雪地里顿时一片鲜红。
耶律洪赦勒马回身,接过他扔来的刀,飞快了结果最后两个不死心的骑士。才看清,雪地里是上好绸缎拧成的绳索。
匆忙挑了一匹脚踝未受伤的马匹,两人并骑向东北方向奔去。“你什么时候躲在这的?” 耶律洪赦忍不住问道。
萧燕然道:“我只是觉得刚才那关卡的几个士兵眼神不对,刚才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就顺了点东西没走。”
“哦,”耶律洪赦冷冷答道。
绕过这道了山岭,沿着河岸疾驰一段,萧燕然停下来查看了四周:“似乎摆脱他们了。”
“是么?”耶律洪赦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冷哼一声,挥刀向萧燕然劈来。
萧燕然抡刀挡下,沉声道:“你干什么!”
“你当我是笨蛋么!这里地形复杂,就算你是神仙下凡也不可能算到他们会在那里下手。这些人根本就是你派来的。”
“太子殿下这么以为?”萧燕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你以为你用左手就能胜我么,” 耶律洪赦见萧燕然左手持刀,忿然扬起下巴,用尽全力挥刀逼上。
萧燕然用左手抵挡着耶律洪赦凌厉的攻势,不免有些吃力,却依然是不急不慢的说:“其实我要杀你,不出手就可以了。”
铛的一声,长刀擦过萧燕然鬓角钉入岩缝,耶律洪赦狠狠的盯着被逼退山壁前的对手:“你不杀我,是因为你想要的更多。”
“是。”
“那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你在马邑就能知道我假扮护卫混入你方营中,又何必问我为何知道萧素要在哪里动手?”
耶律洪赦深吸了口气,将刀拔下:“你赌得很大,你真的以为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萧燕然笑道:“那就要看殿下肯不肯接受我的条件了。”
山岭上,一个女子注视着山下的两个人的身影,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乱石中。
二十三()
狂风卷携着黄沙呼啸着,眼前是枯瘦的沙柳,在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古河道中挣扎着伸向天空。
“西夏军队,”哨兵喊道。
西北边昏黄而崎岖的地平线上低矮的滚滚烟尘,三五成团的,默默的聚集着,向永定城压来。
“终于来了吗?”高大的青年抱着手臂,皱眉望着尘土,传令兵匆匆从他面前往来着,过了许久,有人报到:“请孟将军到正厅。”
此时永定城中有品绪的武将几乎都集中到了正厅,大厅正中悬着一卷寮鹰图,主将郑延德端坐中位,正布置着城防。
“孟云平,你领五百人守东门,未得号令,不得擅动。”
“末将领命。”孟云平单膝跪地接令,心中不禁一黯,又是东门,东门面朝矶子岭,山上怪石嶙峋,多得棵树都没有,极为难走,党项人放着面朝河滩平原的西门,南门不攻,有空来攻东门才怪。
同僚中范益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是鼓励还是劝慰。空气里弥漫了一种紧张的气氛,除了郑延德洪亮的声音,便是盔甲摩擦的沙沙声。
宋朝在面朝夏国咽喉处筑城,夏国自然是倾力来攻,大有志在必得之势,而永定城如今勉强算是初具规模,能否抵挡住这场攻击,人人心里都没有数。
“将军,为何不乘西夏军队尚未集结,先打它个措手不及。从西北尘头来看,西夏人急于行军,显然是骑兵先至,此时天旱水浅,若能由五千精兵借风沙隐蔽,沿着古河滩绕道其侧,定能拔得头筹。”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众将凝重的思绪。
“大胆!”郑延德猛拍案几,喝道。
厅中鸦雀无声,孟云平忙转头寻找刚才说话之人。
那是席末一个青年武将,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见得那双眼睛,竟带着凛然的寒光。
“你可知未得主将许可,在这儿胡乱说话是何罪。”
“杖责二十,”那青年跨前一步低头跪下。
郑延德冷哼一声:“少年轻狂,西夏骑兵的厉害,怕是你做梦也想不出。”
“本朝以来,我朝对西夏骑兵从来只守不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军敢冒险出击,”依然是平稳的语气。
“你!”
孟云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妄言进退,军中乃是立斩之罪。
那青年武将抬着头,这一回,看得分明了,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似比孟云平还要年轻些许,面容清俊而神情坚定。
“将军,其实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属下认为……”
“的确,这也许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座中部将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够了,”郑延德喝止众将,“我朝筑永定城扼李贼之咽喉,示军威于国门,怎能做偷袭之举,我军当堂堂正正迎战西夏,让他们看清楚****的气度与威严。”
厅中安静下来,不知道谁先开了头,高呼到:“扬我军威!扬我军威!”这呼声一波波的蔓延开去,整个院中只见振臂高呼的男儿。
孟云平与跪在厅中那青年对望了一眼,那双彻亮的眼睛里仿佛有一丝失望的神情,转瞬即逝。
郑延德终于挥手止住了激动的军士,低头道:“我记得,你原本是宁将军的部属吧。”
那青年道:“是。”
“宁将军肯把爱将割爱与我,我十分感激,念你是求功心切,此番先饶你一次,不得再犯。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将便都领命去了。
“孟将军。”
孟云平点领部下,正要往东门去,闻听身后有人呼唤,正是那青年武将。
“在下萧燕然,”他横过手中的长枪,笑着抱拳道。
“萧将军,”孟云平一面回礼,疑惑道,“你这是……”
“将军让我来助你守东门,现在我是你的副将了,唤我燕然便可。”
“求之不得,正愁没人说话,”孟云平笑道,“我带你去看看这永定城最无聊的东门。”
萧燕然一愣,两人随即同时大笑起来。
“这就是黄羊都懒得来的矶子岭,无定河在南边,那边分出条沙河沟,流过永定城,再往北……”
“滩头原,正对着山口,就是西夏进入陕西道的必经之路。”
孟云平赞许的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得守住这里。”
萧燕然转头望向西南方向,昏黄的天空下,滚滚尘土已经越来越近,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孟云平顺着他看的方向,心中狠狠一坠。“看这尘头,西夏人最多傍晚就能整编好队伍。”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战,”萧燕然微微挑起嘴角笑道。
“明天吧,最好是明天,”他默默道。
萧燕然一愣,回头看到肃立一旁的兵士紧握刀鞘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夹杂着黄沙的风吹动战旗,不安的翻卷着。
然而他们的渴望一战的心情都落了空。
西夏军队在三箭开外停住了,居然不紧不慢的开始扎营,从永定城城头望出去,白天是风沙中不断延伸的黑色,夜晚是不断延伸的火光,一点一点的,将能看到的黄土大地慢慢覆盖,像无边无际的绝望,慢慢吞噬着守城将士的士气。
“他们在等什么!”
不安的情绪在永定城各个角落流窜着。
“这些自作聪明的西夏人无非是想削弱我军士气,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郑延德拍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消耗得起。”
“那是,那么数万人空放着,岂非坐吃山空。”
“李帛原没有那么傻,”萧燕然压低声音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云平在心底点了头,却也想不出西夏人到底是想干嘛。
“报,将军,沙河沟不知为何断流了。”
郑延德猛然站起,惊愕道:“什么!快去看看。”
众将面面相觑,每个人的心里此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