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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门，莫大师正大声和一个香港佬忽悠：“我的画，阿拉伯、台湾、美国、德国的客人都定购，绝对便宜，肖像画300一张，整个大芳村就没有这个价钱……我交货绝对及时，从来客户满意度百分百。你不必多压钱，先给百分之三十订金就可以，”看到我和江学文进门，他赶忙对我们说，“二位先出去转十分钟，我和这个客户很快谈完……”
江学文要发火，我忙拉着他出门，“出去再转转，或许能发现新的大师……”
“操他妈的，当时我就不应该给他全款，现在倒好，他收了我1500，一直吊我胃口，迟迟不交货，也不知道他到底画成什么样子了……这种嘴上能说道的鸟人，就是不可信。瞧他当时胡侃的，我真把他当凡·高了！”
转悠了几分钟，临回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就在莫大师斜对门的一个很大的画室门上，贴着一张广告宣传画。上面的画家，正是我此前在东方花园别墅被某个富人养起的神经兮兮的画家甘洛雨。
这间画室没有开门，但从玻璃窗望进去，里面的地方十分宽阔，显然非莫大师这种十平方米的小作坊可比。也就是说，现在的甘洛雨，肯定是个成功的画家，或者是那种成功的、卖得出钱的画匠。
看他画室外墙上的一幅巨幅宣传油画，早已经没有了此前看到的那种灵性和深刻天才性的元素，变得非常媚俗。他现在的画风，属于那种极其讨洋人画商喜欢的风格，暴力、突兀、十分“中国化”——一个巨大的、悲伤的、流泪的脑袋，眼睛微合，如氢气球一样，带动着不合比例的细小身子，正在从一个中国海边的城市的黑影中升腾而起，似乎象征着无尽的忧愁和中国现代化的悲伤——其实，仔细观察，不过是铁臂阿童木的夸张变形油画版。
46。 穷人乍富的抖摆（3）
这种东西，非常卖钱。近年的西方市场，一直在炒作中国概念，甘洛雨算是好人有好运，终于赶上了这一拨。
折回到莫大师的小作坊，我指着他斜对面的甘洛雨画室问：
“那个画家没有来吗？他本人什么时候在？”
莫大师深深叹了口气，非常沮丧地说：“这小子发了，从去年年中开始，一个美国画廊发现了他，每年给他20万美金，固定定购他十幅画。他完成了那些画，剩下的画作，还可以自己当原创卖钱……有了外国画廊定购的这种宣传效应，他作品现在在国内的价钱，很值钱很值钱。比如他门前招贴画的那样的尺寸，也要几十万人民币一幅。唉，一年20万，美金啊，够我画二十年的……哦，不，也就是两年，嗯……现在我两年也能挣20万美金……”
江学文没好气，粗声粗气地打断他，问：“我的油画呢？我1500元定购的骑马将军画呢？”
莫大师一个激灵，缓过味来：“哦，画好了，画好了……你们看，刚才有个香港客人，一订就是一百五十幅，每幅画，和你定购的一样大，3000块呢。”吹着牛，莫大师伸手，从背后拎出那幅据说花了两个月工夫画出的“作品”。
我一看，差点笑喷。
这幅骑马将军图，显然人物的身子和马，都是从大芳村各个作坊都兜售的、原本是郎世宁所绘乾隆皇帝的戎装骑马像中挖抠出来的。很可能，这是莫大师以行内每幅一百到两百的价钱买来的。然后，他胡乱用油画笔涂抹几下，给这个“乾隆”的身子，按上了一个看似江学文的脑袋。
如果马上人的样子有三分像江学文，也就罢了，可惜，那脑袋完全就不像。除了苦瓜脸的脸型与我的这位好友稍似以外，马、风景、武器等整幅立体的油画中，唯独这张脸是平面的，且画得歪瓜裂枣，五官都不对位。也许，这是莫大师所教的某个无才学生的练习作品。
莫岗莫大师，这个大芳村的骗子，边打量我和江学文的表情，边说：“我上次都跟你们说了，保证你们满意。如果不满意，尽可以随便改，随便修改……当然，每次交一百块修改费用就可以……”
江学文腮边咬肌滚动了几下，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立时发作，而是很平静地把取画的字条慢慢撕碎，冷笑一声，对莫岗说：“我认识你们这个大芳村管委会的人，估计你这个作坊快到期了吧……好，莫大师，你这个老王八，白白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1500块，你就给我画了这东西！……别拿我当傻×，这幅画，估计你净赚1300块吧。这画布，也就20块，那幅乾隆骑马的原画，肯定是你从村里别的作坊拿过来，最多180块……哼哼，操你大爷的，你等着，大爷我要你好看！”
语无伦次间，江学文终于掩饰不住他的愤怒。
然后，他飞起一脚，把倚靠在墙上的那张油画中间踢了个大窟窿。
“……你怎么这么粗鲁……”可能江学文那句认识油画村管委会的话起到了作用，油画骗子莫大师脸色发白，想解释什么。
“走，咱们走，我会让这个老王八蛋好看！”
江学文气得手发抖，拉着我离开了莫大师的油画作坊。
很难想象，两个月前，这两个人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大谈艺术与人生。如今关系全掰，变成欺骗和恐吓的一对……
开车去广州的路上，我很好奇地问江学文：“你干吗异想天开去大芳村画骑马油画像，难道要给后代留下一幅遗像不成？”
“操，你看，我广州的大脸表弟史悦写历史出名了，特别是他在大鸟电视台露脸后，已经算大大的名人。他的网名‘当天月明’，这个ID，现在网上的名气，如日中天，他所写的《大明朝那点事儿》注水文章，被书商炒作得发遍各大互联网站，天天号称要PK易中天。唉，我研究了一下，我的历史、文学功底比他强多了，哥们我想效仿他在网络成名。据我观察，先前他在著名的海角网站的天涯煮酒论坛搞点击率造假，被踢了出去，那里已经不可能再有造假出名的机会了。我想在QQ网弄一下，那里人气特别旺，但访客多是青少年，你知道，好多小孩喜欢动漫，我想画个威风凛凛的骑马油画像，放在我所开博客的网页上面，说不定，会吸引好多人来看我的文章……操他妈，谁料想那个莫岗是个老骗子！”
46。 穷人乍富的抖摆（4）
“你写东西还不错。”我言不由衷地夸了江学文一句。
“我这阵子，常和我的这位大脸表弟联系、取经，他要被调去北京工作了，在他走之前，我们一定和他见见面，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人才啊，人才啊……”
江学文对先前他十二万分看不起的大脸表弟赞不绝口。
“你表弟不过是网上点击率造假出了名，抄袭加上炒作，弄出本畅销书，就能调到北京工作？”听江学文说他大脸表弟史悦要调到北京工作，出乎我意料。
“我大脸表弟史悦他们的机构，总部在北京，属下有个文化公司，得知他网上成名后，很想买书号，继续出版他的书赚钱。所以，他们发来调令，借调我表弟到北京一年。名义上，是把他调到北京的文化公司当编辑，其实，就是给他提供充足的写作时间和空间。文化公司的头儿，想借我大脸表弟的名声，连续出书，自己捞一笔。”江学文啧啧。
“这么说，你大脸表弟被当枪使啊？”
“我大脸表弟，不是俗物，当然不会被人当枪使！昨天晚上，我电话中还问他，干啥受别人利用，自己留在广州继续边工作边写作不好吗？你猜人家怎么说？人家说我鼠目寸光！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他被借调到那里，可以天天写东西，可以结识总公司的头头，可以开拓视野找更大的书商和出版公司，没准是他仕途发达的新开始！至于那个什么鸟文化公司的头儿，我表弟史悦现在想利用他，最后他要对那个人反利用！北京，北京！就是我大脸表弟的新天地！”
这一说，我也连连点头，深感江学文的大脸表弟史悦深思远虑。
说话间，江学文手把方向盘，根本没有拐进高速入广州的口，而是接着往前开。我忙打听，才知道他大脸表弟史悦其实在顺德地区作缉私部门的抄写文员。
江学文解释：“顺德现在也属于广州，说顺德不好听，所以我表弟一直说他在广州工作……听他说，当时他在网上点击率造假，怕有网友揭发打击他，他一直佯称他是广州司法警局的干部，吓唬住了不少人。呵呵，你知道，中国人就怕管，就怕制服，网上网下，谁敢贸然得罪‘司法警局’的啊。现在我表弟不怕了，一个网络事件，炒作到最后，只要能出名了，谁也说不清楚来龙去脉，也不在乎别人骂街，就看谁掌握当时的话语权了。”
七拐八拐，最后车子开到顺德海关宿舍附近的一个破筒子楼，江学文问了半天，才找到了位于三楼的一间一房一厅的宿舍。
“我表弟成名后，就把他丑老婆和三岁的女儿打发回老家宜昌了。他现在自己住在这里，据说天天有崇拜他的女网友免费上门为他服务……呵呵，不知道他被医院治坏的那话儿还能用不……”
敲门半天，江学文的大脸表弟史悦才露出他的脸，穷凶极恶的一张脸。“狗日的，我还以为是哪个报纸的记者呢！狗一样、苍蝇一样的记者，天天电话采访我，有的还摸上门骚扰我！”
屋子里面，打仗一样，堆满了物品，显然大脸表弟准备搬家。
史悦身上只穿了一件跨栏背心，大脸更显得出奇的大，出奇的方，如同旧版《十万个为什么》中的机器人。他油腻的头发特别稀疏，确实属于脸大头小的类型。
“……哦，表弟，你这几张照片不错，还艺术照呢。”江学文很有巴结的意味，没话找话，拿起几张照片赞叹。
“狗日的，那是书商炒作的时候，逼着我照的。当时我钻入影搂，和那些照婚纱像的夫妻们一起，浑身臭汗……今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书商老沈非要我照相，我脸大，不上相。”大脸表弟边拾掇东西，边回答。
“不错，照得不错，你看你一身西服领带的，靠在桌子上，作沉思表情，打光又是侧光，显得你那张大脸只露出半边，另外一边都被阴影黑住了，脸显得一点也不大。”江学文打趣。
没等史悦答话，屋子里的电话响了。他抄起话筒，粗暴地大声说：“采访？广州的报纸？我没有时间……什么，你是广州的大报记者，大吗？有《人民日报》大吗？我屋子里坐着两个《人民日报》的记者，没时间和你们说话！”
46。 穷人乍富的抖摆（5）
大脸史悦喀嚓扔了话筒，对我们愤愤地说：“这帮穷×记者，非常讨厌！你们不知道，早先我刚刚在网站出名的时候，书商联系广州附近的报纸采访我，想先在纸媒上炒作我。当时啊，报纸记者牛×大啦，表面说是采访我，却要我到他们的报社去。在天河大道，一个长相丑怪的女记者，拉着我到楼下的一个港式西餐厅，活活宰了我三百多。瞧她那土×样子，还吃西堤牛扒！你们知道，我当时多穷啊，身上一件T恤才27块钱，请那土×记者的饭钱，够我买十多件T恤了。”
我忙说：“钱不白花啊，如果当时没有那些小报帮衬，最终大鸟电视台也不会注意你，不会找你去作节目啊。”
“丢！”大脸发出一声白话国骂。“狗日的，哪里是报纸记者的功劳，是书商老沈找熟人才上的电视节目。电视最管用，我上了大鸟电视节目后，那些平常牛×极了的大小报纸的记者们，个个变成孙子，天天求我采访，还要请我吃饭，说要边吃边谈，我懒得搭理他们！只要上了电视，点击率造假，网站顶贴造假，所有假的，都能变成真的！”
江学文来了精神，兴奋得直搓手，他站起身，在小屋子里面四处走动，连连问：“表弟，我也想走你网上成名的路子，你给我大概说说，到底怎么在网站搞事？怎么打架出名？……我一会请你吃大餐。”
说着话，江学文拿出一盒烟，递给大脸史悦。“中华，软中华。”
大脸史悦估计是收拾东西累了，他坐在一堆衣服上，脱下身上的背心，开始抓挠。不一会工夫，从他黑粗皮肤上掉下的皮屑，牛皮癣一样，白花花飘满了一地。显然，他上电视节目所说他每天洗澡十多次的后遗症，确实是真的。
越挠越痒，大脸史悦的脸上露出一种痛苦和喜悦交替出现的表情。
“……网上炒作，太不容易了。你不要看着那么简单。”史悦开始挠腿，指甲上糊了一层红糊糊的东西。“海角网站的天涯煮酒论坛，我正式发文章之前，在那里已经潜伏了几个月。为了打基础，当时我注册了一百多个马甲，分别派发给海口的贝日出表哥和北京的关海庐表哥。马甲这东西，要养，就是说，为了证明是真的ID，要注册后没事到别的栏目中发言，才显得真。如果注册后就打架用，别人点击你的ID，一看就知道是马甲。等这些基础工作做完了，我把海角网站摸清楚后，就准备发文章了。”
江学文和我聚精会神。我问：“为什么要在海角网的天涯煮酒论坛发？那么多网站，那么多论坛，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发？”
“海角网是个社区网站，人气特别旺。天涯煮酒呢，有个著名的写手，匈奴天王，他出版了好几本书，吸引了好多书商和历史写手去那个坛子，所以我选择在那里发。……狗日的，那个匈奴天王，本来我不敢惹他，他名声太大。都是北京的关海庐表哥，狗日的，他事先没跟我打招呼，用了几个马甲化装，首先去砸匈奴天王，骂他和煮酒论坛老写手写得不如我好，一下子，惹急了那个狗日的大王……”
“匈奴天王，现在还有匈奴人吗？”我又问。
江学文不耐烦地打断我：“网站上，写手发文章都用ID，那个匈奴天王，是ID名，不是真名，就像我表弟是‘当天月明’一样，没什么人知道他的真名，他卖书赚钱也是靠那个ID的名字。”
大脸史悦点点头，接着说，“本来，我们几个人在论坛里面安装点击率造假软件，点击率离奇地高。那个关海庐表哥，也是个傻×，当时他的软件不过关，不能调时间，就是说，白天点击搞出两万，晚上如果不弄停点击率造假软件，点击的速度还是两万，这就给人以口实——哪里有人半夜上网看帖子的！所以，当时我就花钱雇用那些小公司，涌入无数个马甲，半夜上去十多个人用上百马甲顶帖，自称是‘海外’的。这种手段拙劣了些，只能凑合着用。那个鸟匈奴天王生气后，在天涯煮酒发个帖子：《百万点击——耻辱柱啊耻辱柱！》……那几天，差点吓我神经病出来，我觉得我就要身败名裂了！确实，天涯煮酒的人气虽然旺，也有出书效应，但是不可能一个月一百万的点击率，太离奇了。海角网是个社区网站，网友发言，纷纷质问，吓得我真够戗！”
46。 穷人乍富的抖摆（6）
大脸史悦喝了口水，抽了口烟，沉浸在回忆中。“当时，我天天给那个‘匈奴天王’发短信求饶。呵呵，岂料，那个傻×妇人之仁，看我服软，真很大方，把他手机号码什么的都告诉了我，并在网上发帖，表示说我们打架可能是误会。那时候，我们点击率造假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在天涯煮酒另外一个写手的帖子里面，同时安装点击率造假软件。那个人，是我此前在另外一个网站玩游戏认识的同伙，网名‘杭州三公公’，正在发一个《流血的李斯》的水帖。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就暗示那个‘匈奴天王’，告诉他点击率造假软件可能是‘杭州三公公’放的，不是我。那个傻×大王信以为真，向我真诚道歉，还要邀请我去深圳，准备请我吃饭什么的……做人难啊，我当时有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求他！不得不稳住他！
“最关键的时候，书商老沈出现了。他给我打气，说他在网站有熟人，可以给我折页。就是说，别人30万个字节才能翻页，我百十个字就能翻页。翻页多，看的人麻烦，要先从第一页开始，那样给人的感觉，阅读的人就多，点击率奇高，就有了新的借口……赶巧了，当时天涯煮酒论坛内部的写手打架，版主和一个‘皇汉网’的写手们打得欢。那个‘皇汉网’写手天天发那些敏感的有关民族问题的文章，煮酒论坛版主天天删他们的帖子，双方干仗，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我的出现，成为他们双方都力图争取的对象。而我呢，主ID‘当天月明’装得特别可怜，四处作揖，请网友给我文章挑错，假装安抚那些为我打抱不平的马甲（其实都是我本人和两个表哥），这样一来，天涯煮酒论坛所有人之间的内斗，成为我最大的机会……中间，我还在楼下的网吧里面冒充‘匈奴天王’的粉丝，往我自己的帖子里面刷贴车祸尸体，惹起别人对我的同情和对‘匈奴天王’那帮人的愤怒……最早在我的帖子里面点击率造假的主要人物，只有我、关海庐、贝日出表哥以及杭州三公公四个人，我们使用轮流注册的百多个马甲，天天苦干十多个小时，后来，‘皇汉网’那些人加入，大概他们也只有十几个人吧……经过书商找记者大肆忽悠，天涯煮酒的这个‘事件’，就被敷衍成了一个网络赫赫有名的‘日月门’事件，对外号称是‘百万明粉闹煮酒’，哈哈哈，什么百万，当初只有四个人！从那时候起，我一下子出名了！”
“‘百万明粉’？什么意思啊？”轮到江学文惘惑了。
“我写的东西，书名叫《大明朝那点事儿》，于是，我们弄出一个概念，模仿超女，把喜欢我文章的人，叫‘明粉’。所以，四个人，上百个马甲，就能在网络上号称百万，这就是网络的威力啊！”大脸史悦扬扬得意至极。
“哦……”我和江学文点头，不得不佩服。
“我想起来了，那个‘匈奴天王’，就是几年前网上写《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那个人吧，写历史很早，好似早过易中天，很是流行了一阵子……”江学文一拍脑门。“按理说，他在那个历史论坛是老写手，应该不少粉丝啊，怎么你一个新人，上去就能把他和版主都给玩了呢？”
“哈哈，‘匈奴天王’确实是个牛×的人，不过，他北方人，太直。狗日的，他太傻，太轻信。由于他出版了好几本书，论坛不少别的写手也嫉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