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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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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一开始还冷静:“他们那么大公司,还不有的是人才,还用得上我们这种过气儿的人,我都快五十了,干几年干不动了还得给我们养老。”
              

 刘明洁笑道:“国宁公司说是民办,其实就是私营,老板叫钟国庆,我认识。他还有个妹妹,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上就帮他哥盯摊儿了。他们是这几年才发起来的,手底下还真没什么人。
              

 再说,这种私营企业聘您就是给您发份工资,生老病死买房子上保险什么的都是您自己的事儿。人家不管/即便他们越说越热烈,我也一直以为刘明浩也就是这么一说,我爸也就是这么一听,哪儿说哪儿了,听完算完。我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还有下文。过周末那天我从学校再回家时,我爸病在床上,我帮他做了饭,他没吃。我说扶他去医院,他不去。他从枕边拿出一封信交给我,让我替他送到国宁公司去。
               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一封求职信。
              

 我爸当领导多年,用秘书用惯了,自己的那一笔字总是划拉得既幼稚又潦草,我很难得见他这样认真地写信。信封上那一行“国宁公司负责人亲启”几个大字,竟是那么刻意地工整。
               可我爸越认真我越哭笑不得:“爸,刘明洁顺嘴胡诌的事儿,您怎么还当真了。”
               我爸说:“你甭管,让你送你就送去。”
               我说:“您都这岁数了,又没什么特别的专业技术,人家怎么会聘您这种共产党的万金抽干部。”
              

 我爸说:“他们那种企业,还本准有我这种万金油呢。你知道万金油是什么吗?那叫余家!不是阅历丰富什么都知道一点儿的人,还没资格当万金油呢。再说我这么多年攒下的这点杜会关系,工商、财政、税务、公安,这些关系他们不需要?”
               我说:“这种私营企业,老板是爷爷,雇员是孙子。您当厂长这么多年,吆三喝四指挥惯了,现在去给人家当摧巴儿,您受得了那份儿气吗?”
               我爸说:“我这人,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我当学徒那会儿,师傅给你一个招脖儿,你还得说谢谢师傅,师傅教训得好,你受过这个吗?”
               我一笑:“您说的是旧社会吧。”
               我爸一瞪眼:“我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
               我用鼻子说:“旧社会那会儿您还没断奶呢。”
               我爸不满地顺了一下嘴:“你甭跟我贫,怎么让你干点事儿这么啰嗦啊!”
               我实在懒得去。何况去那家国宁公司来职,别说我爸了,我都有受辱的感觉。
               我对我爸说:“您要真想求职等您病好了亲自去,人家肯定还得跟您面谈呢。”
               我爸一脸认真:“让他们先看看我的简历,他们要真需要,自然会找我。”
               我拗不过我爸,看他那上心劲儿,也有点可怜他,只好收了那封信,愁眉苦脸地说:“那我给您寄去,回头我打听一下国宁公司的地址。”
               我爸一听还不高兴了,瞪眼道:“你有那功夫,早送到了。”
              

 没办法,第二天我拉上刘明浩,让他带我去了国宁公司。那公司在黄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楼房里,占了整整一层。从装修上看倒还算有点现代公司的气氛,不少人进进出出的看上去业务挺繁忙。在走道的人口我们被接待柜台的秘书小姐挡住,听说是来求职的便板着脸说我们这儿也没招人啊。刘明浩说你们国宁大厦筹建处不是招人吗,报上都登了。秘书小姐说那你们应该到国宁大厦筹建处去,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说:我们就是送一封求职信,能不能麻烦你们这儿给转一下。小姐说:我们转不了,你们直接去不就得了,转来转去别再给你们转丢了。
              

 我实在不愿意再到什么国宁大厦筹建处跑一趟,便问刘明浩:你不是认识他们老板吗,你找找他们老板。刘明洁有些支吾,说:他们国宁公司还欠我一笔货款设还呢,我要找人家人家难以为我是上门讨债来了,不好不好。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倒像是你欠了他的?刘明浩敷衍道,人家老板做大了,咱们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咏。咱们还是上国宁大厦筹建处去吧,就在你爸他们厂子那儿,反正我有车。
               正说着,楼道里走来另一位白领女孩儿,个子高高的,衣着笔挺,一脸严肃,头发短得像个男人,口气也像男人那么大模大样,上来就问:“是美佳图片社的吗?”
               秘书小姐像小鬼见了闯王似的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毕恭毕敬他答:“哟,钟总,美佳图片社的人到现在也没来。这两位是来求职的。”
              

 那女孩儿的派头让我有点发愣,也有点反感。我一向讨厌女孩子刺野小子式的头,穿中性服装,没女人味儿了。而且我观察过,一般都是长得太一般的女孩才有意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另类,有遮丑的作用。她们以为另类都是单一路,很难互相比较,其实比较还是容易的,男人看女人,是美是丑还能看不清?
              

 除非碰上刘明浩这种色大胆小的家伙,见着打扮新鲜的女孩儿就能眼花缭乱,这时他果然堆出满脸讨好的笑纹,生生地上去套辞说:“钟总,我是好运贸易公司的,我跟咱们国宁集团做过生意,你们矿泉水厂厂房的外墙涂料就是我进的。矿泉水厂的中央空调我们也报价了,还没定给不给我们做呢。”
               那位被称做什么“总”的女孩儿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那种冷漠简直就是一种趾高气扬。她看一眼刘明浩,淡淡地问:“怎么,想到我们公司来呀?”
               刘明浩连忙指指我:“不是不是,是他来求职,我是陪他来的,我不是跟咱们国宁公司熟吗。”
              

 刘明浩接这腔的时候那女孩儿已经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了头,两只眼睛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那目光肆无忌惮无遮无掩,让人那份不舒服就跟给你一个大嘴巴再让你吃一口苍蝇似的难以形容。我真不明白难道有点臭钱就能这么牛X么!
              

 我一句话不再说,拉着刘明浩走向电梯,刘明浩说:“这就是国宁公司钟老板的妹妹。”我没做任何反应,故意无动于衷,按了电梯然后仰头看上面闪亮的数字。刘明浩问我:“去国宁大厦?”我依然沉着脸没答话。电梯门开了,我们还没走进轿厢,那位秘书小姐不知为何又追了过来。
               “先生,请等一等。”她的话是冲我说的,“我们钟总请这位先生来一下。”
               我问:“干什么?”
               “你不是来求职的么?”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离开电梯随着那势利的女秘书往楼道里走去。操!我这真是为了我爸!
              

 那女秘书带我进了那位老板妹妹的办公室。那办公室比我想像的要小得多,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大公司老板的办公室真的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富丽堂皇呢,至少这老板妹妹的办公室并不比我爸原来的那间大多少,装修也有点儿俗气,东西也不会摆,摆放得乱七八糟。只有写字台和书柜看得出是进口的挺贵的那种,再就是台灯也不错。
               我进屋时那位老板妹妹正坐在大班椅上,见我进来连动都没动,我也对等地没等主人发话就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大皮沙发上,不甚礼貌地仰着脸看她。
               那女孩儿也看我,我们的目光就这么互不避让地对峙着。最后,她出乎意料地微微笑了一下,首先开口问道:“怎么称呼呀你?”
               我没笑,我说:“我叫杨瑞。”
               “噢。”她点点头,居高临下地,没报自己的名字。继续问,“你到我们这儿想求个什么职位?”
               我冷淡地说:“不是我求职,是我爸爸,这是他的求职信。”
               那女的一愣,意外的同时竟然还夹带了些失望的表情,看看我放在写字台上的求职信,疑惑不解地问:“你爸爸?他求职怎么你来呀?”
               我不动声色,说:“你们如果需要他这样的人,可以通知他过来面试一下。如果你们现在定不了,那信上有电话,以后你们可以打电话找他。”
               那女的连信封都没有打开,问我:“你在哪儿工作?”
               我说:“我还在矿业大学上学呢,今年毕业。”
               “是吗,你学什么的?”
               我没说我的专业,冷笑着反问:“你们开矿山吗?开煤窑吗?”我说,“我可以帮你们挖煤去。”
               那女的没笑,口气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官腔,说:“那就这样吧,我们看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父亲的。”
               这是送客的意思,我马上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就出了门,临出门前那女的又叫住了我。
               “你叫什么来着,啊,杨瑞。”那女的一双略带凶相的凤眼盯着我,说:“没准儿,以后什么时候我会找个地方,真的开个小煤窑去。”
               后来我知道,这女的不仅是钟国庆的妹妹,还是国宁公司的副总经理,名叫钟宁。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有点像故事了,几天后我父亲居然真的接到电话叫他到国宁公司去面试。面试简单得近似于走过场,然后他就被正式聘为国宁大厦筹建处副主任,让他随便什么时候报到上班都行!他原来的总公司不同意他去私营企业任职,他索性就申请提前退了休,无官一身轻地下了海,又回到了和他厮守了三十多年的工厂。国宁公司给他开的工资每月三千,他拿着这份大大高于期望值的报酬,开始兴高采烈地,积极负责地,动手拆毁那座由他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工厂。
              

 这下刘明浩可以吹牛了,他说:杨厂长,您怎么谢我,这主意可是我出的。我爸说:我的能力、资历,摆在那儿,我能把这么个大厂管起来,干什么不行!刘明浩说:咱厂子不是让您给管残废了吗。这是我在人家钟总那儿给您垫了好多话,我跟他们一直有生意,不信您问杨瑞。我爸说:好,说吧,怎么谢你?刘明浩咧嘴笑:大恩不谢,您记着就行了,将来国宁大厦工程上要订什么材料,跟我支应一声,给我个效力的机会。我爸说我才去还没站稳呢你别给我找这麻烦。刘明浩只是笑,笑完了冲我爸拱手: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其实我爸并不知道,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但嘴上不说,国宁公司能用我爸,完全是因为我。刘明治心里有数,他后来不止一次地冲我感叹过:都说女孩儿靠脸盘儿就能挣钱,现在我捧见识了,男孩儿的脸盘儿也照样能挣钱。他说这话时我已经从北京矿业大学矿山机械专业毕了业,并且也和我爸一样,被国宁公司招聘,到他们的供应公司担任了项目经理,月薪八千。刘明洁说:过去讲究郎才女貌,你知道现在讲究什么?我问:什么?
               他说:现在流行的是,郎貌女财!我笑了,说:操,你丫长得太难看,所以你忌妒。
              

 就这么着,没人介绍、没人明说,我和国宁公司的女老板钟宁,谈上恋爱了。钟宁有钱、对人热情率直,这是她的长处。短处是脾气火爆、任性。她发脾气的时候,连钟国庆,她的比她大了十多岁几乎像她老爸一样的哥哥,也拿她没辙。
              

 好在钟宁比较喜欢在公司里管人管事,每天都给自己找一大难事做,从早到晚忙着见客户、接电话、参加各种谈判和各种应酬、接受部下的请示等等,乐此不疲。说好听点儿,属于事业心比较强的那种,说难听点儿,是比较喜欢出风头,喜欢发号施令,喜欢听别人恭维,喜欢看别人在她面前唯唯嗜赌,她因此而有乐趣,而有快感。不过,这在无形中倒解放了我。自从和钟宁上过床以后,我在她身上好不容易发掘出来的那一点新鲜感很快就淡了,她不整天婆婆妈妈地缠着我,只会让我感到轻松。最烦的倒是我爸,见了我就问:和钟宁处得怎么样啦,你对人家可得好点儿,在公司当着同事得尊重人家,公是公私是私,你懂规矩她绝不会小看了你,知道吗!你可别再和作过去那些女朋友来来往往啦,不合适。你既然和钟宁定了就得专一,这是做人最起码的,知道吗!
               我说:知道!
              

 我挺看不上我爸这样的,虽然我可以对钟宁好点儿,也可以公私分明中规中矩,不去拍花惹草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是讨厌我爸那口气那表情,让人觉得特势利特没劲儿,有股子好不容易攀上一个高枝就战战兢兢怕掉下来的小市民气。虽然我也知道我爸在国宁大厦筹建处工作特认真特负责,天天在工地上风吹日晒,比前几年在国有企业当官的时候干劲儿大多了。我也知道,我爸从没为他自己的事找过钟家兄妹,他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国家干部的清高和自尊。他对我的关于千万把钟宁伺候好的那些教导,也只是父子之间关起门来的体已话,不宜与外人道。这是他骨子里的另一种东西,我了解我爸。
              

 毕竟,我爸从一个下岗待分的干部变成了月薪三千的副总;我大学刚毕业看上去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却一下子当上了集团供应部的项目经理——供应部负责集团所属各公司的大宗物资设备的选型采购和进货工作,这个部的项目经理当然是个肥缺。虽然集团对供应部的项目经理管得很严,一旦发现暗中收回扣的苗头立即除名,但同时对这些人实行高薪养廉,项目经理除了每人配备一部诺基亚和一部桑塔纳之外,另有月薪八千。
              

 而且一天到晚老有客户请吃饭,每个月个人的饭钱算是基本省下了。谈生意就得吃饭,这个公司允许。那一阵儿北京兴吃鲍鱼,好几百甚至上千元一个的鲍鱼我都吃顶了,吃得整天只想喝粥就咸菜。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钟宁。
               我刚到供应部的时候,分给我做的项目并不多,部里的头头也知道我和钟宁的关系,也就情当养着我。我每天没事就找几个朋友泡酒吧打保龄,和他们领来的女孩儿聊天。
              

 有不少女孩儿喜欢我,总约我出去玩。对这些女孩儿我总是若即若离浅尝辄止,轻易不和她们上床,一来怕被谁缠上没完没了闹出去被钟宁知道,二来我那时眼光高了也确实没有看得上的。
              

 刘明浩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女孩儿,开头都是跟我吹嘘如何如何漂亮,可等我一见着人没有一个不失望的,越吹得玄乎越让人跌破眼镜。我老损刘明浩:老刘你见着过漂亮的吗?刘明浩说:别的不敢吹牛,漂亮姑娘见得太多了。我说:电影里?哎你知道吗,现在又出了个章子怡,挺纯的。刘明浩顺竿就上:咳,章子怡呀……我用话打断他:熟!
              

 刘明浩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还真认识一个人,跟章子怡长得那叫一个像,比章子怡还纯呢,不骗你!我斜眼看着他,一点都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在哪儿呢,谁呀?刘明浩说:就在京师体校跆拳道俱乐部!
              

 刘明洁最近参加了一个跆拳道训练班,一是为了赶时髦,二是为了减肥。刘明浩说:“杨瑞,你还不练练跆拳道去,就你这身材,这肌肉,半年就能练到蓝带级的水平。你练练就知道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笑笑,问:“你说那女孩,真那么漂亮?”
               刘明法不笑,说:“操,绝对是个处女,错了管换,行了吧。”
               我说:“漂亮女孩练跆拳道,那不毁了吗。”
               刘明浩说:“她不是练跆拳道的,她是道馆的杂工。”
               噢,杂工?
              

 处女,杂工,长得像章子怡一样的女孩……不知为什么,这几个东西加在一起,真的让我有了一种要看个究竟的渴望。第二天我和刘明浩一起吃中午饭,一人喝了一小瓶红星牌二锅头,都有点脸红耳热,一个赛一个的话多。饭后,借着酒劲儿和被酒劲地扩张起来的一种游戏心理,我跟着刘明浩去了京师贻拳道俱乐部,报了名。
              

 京师跆拳道俱乐部是京师业余体校自办的三产,用了体校的场子,那场子比我想像的不知要破旧多少倍。两天以后,就在那幢简陋得像个大仓库一样的训练厅里,我见到了我后来发誓与之生死相爱的女孩儿安心。
               三
              

 飞机从洛杉肌起飞时天已经黑了,混饨中仿佛一直是在暗夜中飞行,在东京很繁琐地降落了一次之后,在上海又无端地停了很久。我没去计算总共飞了多长时间,漫长的旅途加上东西半球的时差,生理感觉早已晨昏倒错。当我走出北京的新机场大楼,乘坐出租车驶向城区时,整个北京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虽然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当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路人,闻到车窗外扑面而来的夹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时,我几乎忍不住要轻轻地喊出声来:“嘿,北京!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回到这里,因为我深爱的安心离开了我。她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坚决,刹那间无影无踪,让人以为我们永远不会重逢。所以那时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忘掉过去,必须在记忆中抹掉所有能让我流泪的痕迹。
               现在,我回来了,我终于明白我无法忍受没有安心的日子。
               我回来了,我发誓即使找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耗尽我的一生,我也要找到安心。这个誓言使我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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