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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在不言中[梁凤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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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氏大宅雄据半山,人口颇为隐蔽,只见容得下一辆车子的小径,在大闸门后,一直通往山腰,才是府第所在。

  简祖谋很中国化,室内布置比钓鱼台宾馆更胜一筹。

  他跟大陆关系甚好,于是名家字画,一幅幅地霸在墙上,程十发、刘海粟等等,数之不尽。

  我准时到,祖谋亲自出迎,身后跟着一位女士。

  简祖谋很自然地给我介绍:

  “这是我的行政助理程梦龙!练兄,今晚倘有招呼不周的,我唯梦龙是问。”

  我笑,原以为这位程小姐也会跟着一起赔笑,可是她没有,只伸出手来跟我一握,就默默地跟在我背后。

  是一张端庄的脸,高挑身材。晚间,仍穿一套密实的炭灰色套装,襟前别个碎钻镶蓝宝的古典款式胸针,样子细致矜贵,手工不错。

  简祖谋心思细密,很晓得照顾宾客。他是恐防我英浯不灵光,于是派了程梦龙随侍在侧,作我的翻译。

  我自从40年前到本城发展,已深明英语的重要性,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多年下来,一般应酬对话,我都能应付,再深入一点的交谈,就难免时有碍障了。反而是谈生意,只因我对话题敏感,很能发挥自如。

  当然,今天晚上,有美护驾,难得之至,尤其我根本没有心情跟加拿大洋鬼子打交道,正好装傻扮懵,应酬过去就算。 

  身旁的程梦龙一直笑得很少。表现得投入、认真,却嫌过分严肃。还有,我偶然拿眼看她,很觉得姣好的脸庞上隐有一层晦气。我视之为美中不足。

  人是最要讲神采的。所以,就算泰山崩于前,我仍然坚持神采飞扬!

  程梦龙有对相当明亮的大眼睛,可惜,欠精神!

  席间的谈话,仍甚表面化。晚宴的目的,无非让彼此来个见面礼,加拿大财政部长谋臣还会留驻本城三两天,愿者上钩, 自行约见,密室深谈。那个算是中间人的简祖谋也就完成责任了。

  把酒畅谈之间,各人都趁机表达识见,这是司空见惯的场面。当程梦龙发言时,我格外留神细听。

  她的谈吐,活泼中隐现世故,温文里时见硬朗,很吸引。论据呢,虽嫌过分学术化,稍微欠缺实际经验的支持,但总听得在座各人不忍强行跟她辩驳,也可算是一重功力,难得。

  饭后吃茶时,我信步走出花园,坐在泳池旁边。池底亮了灯,一池淡蓝、水波微漾,头顶虽无朗月,却仍见几点繁星,撑缀得别饶韵味。

  程梦龙身负重任,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我举举手中的白磁茶杯,说:

  “坐一会儿吧!”

  程梦龙依言坐在我的身边。

  彼此无语。

  我问她的学历。

  原来是英国剑桥大学历史系毕业生,回港加入商界3年,便又再到美国斯坦福深造了一个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

  再重出江湖,乃是4年多前的事。屈指一算,她应30出头了。

  “跟在简祖谋身边学习,肯定一日千里!”

  程梦龙笑。

  很真挚地牵动嘴角,星光灿烂之下,更见可人。

  我微微呆了一呆。

  “简先生不只是好老板,还是良师益友!”

  “那么说,”我试探:“你无意跳槽,或者计划移民?”

  程梦龙很机灵地眨动一下大眼睛,歪了歪头,答:

  “简先生曾说良臣择主而侍,良禽择木而栖。世间的明主贤君不只一人,谁提供优惠的条件,都值得考虑。转职并不一定等于背叛。”

  说得对。英国人最擅长搞殖民地政治,逼到最后关头,要双手奉还主权,让人家独立,可是多少年后,米字旗文化思想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例子举目皆是,反叛到哪儿去?

  “至于移民……”程梦龙脸上闪过一阵如释重负的光彩:“我在考虑!”  我有点骇异,兼失望。

  “现今香港各行各业都欣欣向荣,年轻人应该增强归属感,不生外骛之心。我认为最应早早置家,专心事业。香港肯定是福地!”

  没想到程梦龙竟立即答我:

  “人要是本身有福分,哪儿不是福地?成家立业有时可以帮助自己落地生根,有时也会变得徒增负累。”

  我,顿时语塞。

  程梦龙打破僵局,很诚意地问:

  “练先生,你真的看好香港?”

  如果对方是记者,我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如果对方是商业朋友,那要看交情深厚到什么地步,才能定得了答案。 

  如今,对方是初次谋面的人,我完全应该不置可否。

  可是,梦龙语音平和而真诚。她仰着脸,望住我,耳畔是微风拂过,夹些少池水流声,我忽然间有种要坦诚相向的冲动。  

  于是,我答:

  “这次跟1965年的风暴不可同日而语。今天你来问我,仍有太多未知之数,横亘于前,真的教我不知如何作答。我是真心的,并没有意图耍太极。”。

  突然之间,我觉得我想伸手过去,捉住了她的,紧紧地握住,道达我的诚意。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随即回复冷静,可仍然用心地继续为她阐释政局,生怕她真的误会我敷衍塞责:

  “你有没有注意到近年港府声誉的走势?这多少反映出他们的用心与行为!这以外,励志从政的香港士,究竟在舞台上是红脸抑或白脸,起码要到1991年才能揭晓!直选所带来的结果,是祸是福,到时候必见端倪,甚多人伸长脖子等,三年过尽,资料比较丰富,才定夺去向!”

  我看住程梦龙,非常关注地说:

  “等3年,再作决定吧!”

  “3年?”梦龙竟然垂首喟叹,“很长!我怕我等不了!”

  言外有音,我是过来人,不便插嘴追问。

  微风依样拂来,吹动着梦龙的一头短发。我想,如果她留长头发,不知会否更美?

  “这3年,真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答:

  “脚踏实地,赚钱为上。”

  梦龙抬眼看我,眼波飘渺,无所适从。

  我重复:

  “有钱就能有万物。你当然不信,这只不过是你心目中所想的银码,未曾大到一个国际认同水准的数字,因而你仍未能尽情想象财富所能发挥的威力!”

  “如果你是我的话……”

  “如果我是你,我就……”

  我决心跟程梦龙开一个玩笑,好调和一下我们之间的那种近似尴尬凄迷的气氛。

  “如果我是你,我就先光顾练氏企业,购置一层最近推出市面、专为中上阶层需要而设的楼宇,好好安居乐业,励精图治,把握机会,然后拚命……”

  “然后拚命赚钱!”程梦龙跟我差不多同一时间说出这句话来。

  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情景是可爱的。

  我不知有多久未曾如此开怀,毫无忌惮地畅所欲言,而面前的程梦龙……

  是她,先忍住了笑,再言归正传。

  “提起置业,”程梦龙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倒想向练先生提出一个请求,希望你别怪我唐突。”

  我心想,程梦龙这女孩儿,果真感应敏捷,从善如流,一下子就想通道理,兼晓得打蛇随棍上,一定是央求我给她在购置房产时打个折扣。

  我答:

  “程小姐只管说好了,只要是练某能力范围以内之事,会尽心而为!”

  我这个表面客气的答案,其实已很具分量。因为练重刚能力范围之大,非一般人可比,我这么一说,等于在很多事情上都答应帮忙。  

  对程梦龙,我愿意提供例外。

  “练先生,我提出的要求, 肯定是你能力办得到的, 只在乎你是否愿意决心去干罢了,”程梦龙稍停一停,清清楚楚地说:“练氏企业的楼宇,建筑面积与实用面积的距离相当大,令人失望的程度较之一般地产公司尤甚。这种有可能影响机构名誉的情况,练先生有否想过要正视呢?”

  我习惯分析人们在我面前说话的动机。  

  程梦龙的一番话,的确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的动机是什么?

  有可能是哗众取宠,要作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去吸引我。

  也有可能是诚心劝谏,为大众谋福利,也为我练某人好!

  一般情况下,我必然采取须防人不仁的态度处理。人世间的险恶,无奇不有,为了保护自己,最安全的措施是必挑最坏的情况去作预防。

  然而,对程梦龙,我破了例。

  我相信她的诚意。

  这以后几天,生活如常。

  偶有空闲时间,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掠过简府夜宴的种种景象。

  我很小心处理这种非比寻常的现象。

  红颜白发,不一定相得益彰。

  练重刚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

  何况,有可能一仗功成万骨枯,那就非要看清楚战胜品的价值不可!

  早上回到办公室,冼太向我报道一连串要复的电话。

  我问:

  “简祖谋先生没有摇过电话来?”

  冼太摇摇头:

  “要找简先生吗?”

  “哦!不,不!”我实在没有什么要找老简的。“我只随意问问而已。”

  下班后,我约好了周成和其余几个老友,到美国会的乡村俱乐部去,一半讲生意,一半闲聊。  

  没有人有意思游泳,我却坚持坐到泳池旁边去,欣赏初秋近郊的日落。  

  正在谈得人神,远望泳池一头,走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穿银灰色泳衣,甩着一头短发,在做下水前的热身运动。

  那张脸,仰在余晖中,那么的似曾相识!

  是程梦龙!

  那女子“扑通”一声,就跳进泳池里,溅起的水花,缤纷跳跃,叫人眼花缭乱!

  我不期然地站起来,等待着她自远游近!  

  仍是一张姣好的脸,自水中蓦地冒出来,在我视程之内!  

  我看清楚了。颓然坐回原位,有点失神。

  不是程梦龙。

  周成拿眼看我,脸上轻轻写了一个问号。  

  我不去理他。练某从来都不必向人交代些什么,除非那是间接地向自己交代的途径!

  然而,我不大喜欢周成的眼神,的而且确,那使我心里好生尴尬。

  也许是老羞成怒,我厉声吩咐周成:

  “为什么几个月都没有想过发帖子宴请那些跟上头有生意来往的老友?我们旗下没有中国贸易不等于可以疏忽关系!你且把各人的左右手都一并请了来,热闹一下!”

  请客的名单,我一定要过目。

  当冼太把宴请简祖谋等的编排座位表给我批阅时,我相当满意。

  程梦龙将会陪末席,坐在我对面偏左。

  星期五,晚上6时多,客人还未到。我早已淋过浴,穿戴停当,跑到楼下饭厅去,巡视。



三'梁凤仪'


  管家戴林,是自乡下就跟我出身的。我们算得上3代交情,他父亲在我外祖家当差。戴林跟我—起长大,现在他儿子也任职练氏企业,职位不差,名为经理,手下三五十人,任他使唤。

  我就是喜欢戴林做事交带妥贴,不让他退休。

  绕桌行了一周,看见程梦龙的名片子,好端端地放在她的座位前面。我,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戴林匆匆走来,向我报告:

  “二少爷的电话!”

  我接过:

  “家辉吗?什么事?”

  “今天忘了向你老请假,明天周末我跟几个朋友到泰国去,星期二晚才回港来:”

  “为什么要到星期二晚?”

  “星期一反正是公众假期。”

  “去干什么?”

  “男孩子到青迈玩滑浪风帆。女孩子在曼谷拜四面佛!星期三见你,大哥会在香港,你有事可以找他!”

  幸亏我心情好,否则准要说家辉几句,凡事心血来潮,想做就去做,毫无计划,这种恶习一生,如何得了?

  况且,陪女孩广到泰国去,当街当巷拜佛,也成体统?

  戴林开始把陆续而至的宾客引进客厅来,先饮杯鸡尾酒,再行晚膳。

  全部是熟朋友,用不着说客气话,可是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今儿个见练兄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门面话也好,实情也好,我笑得差不多合不拢嘴。

  简祖谋到得最迟,可仍算守时。这是成功人士的好习惯,我们这班朋友很少缺了这个优点。

  祖谋只一个人来。

  我有点着急,脸上跟着微微发紧,正踌躇着如何开口询问。祖谋说:

  “练兄,我要代梦龙道歉,她明天下午要离港,今晚还要赶办很多事,下次再领盛情了。”

  我心里很明显地感到不舒服。

  一臂弯搂住简祖谋的肩,兴高采烈地踏入饭厅。我说:“简兄,你这老板未免刻薄些少,好好一个长周末,也不让手下轻松一下,老要人实心办事,还把人派出去海外公干!”

  “哪里的话!”简祖谋笑着分辩:“这是个什么年头呢?尤其是漂亮能干的女职员,对老板绝对没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优待,我还敢待薄好帮手呢!是梦龙自己要趁这个周末,到泰国去度假,说不定拜拜四面佛,求个如意郎君!”

  生意人聚在一起,任何场合都只管谈生意。

  我最感兴趣的是地产,于是话题仍然是绕在土地上头转。我问简祖谋:

  “大陆特区如深圳的地产,已然日益涨价,但我仍然觉得在市场推广上欠缺全盘计划,单是向海外退休的中国籍人土宣传,就可能是份深不可测的浪费能量?”

  简祖谋答:

  “绝对值得考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根本上,外资对东南亚地产一直频思染指,这未尝不是好现象,比较之下,大陆地产的倾销,仍属逊色。”

  另一位跟东南亚和大陆有密切贸易来往的宾客孙道扬插口道:

  “你们也许会惊奇,连泰国的地产,都因外资流人,而起热潮。泰国政府规定土地拥有权必须要是泰籍人士,于是外商与本土人士合作发展,走法律缝隙,政府无奈其何!就是最近的事,曼谷的湄公河畔将要兴建—幢甚具特色的高级公寓!附设游艇停泊空间,当然齐备各种康乐设施,类似这种突破性的建筑,就是用来试验市场吸收力,如果反应良好,相信外资流入泰国地产将更踊跃,”

  简祖谋立即向我表示:

  “应该找个机会去了解一下。”

  我唯唯称是:

  “当然,当然,只要走得动,其实应该到那边走走,实地联络视察一下。”

  当天晚上,我略为失眠。

  在想,应否到泰国去走一趟?

  不论晚间睡眠如何不足,我还足早晨5时半就会起床!

  今天尤其急于早起。

  早期六,对于香港的很多机构而言,都是正常的工作日。

  刚刚9时正,我决定亲自摇电话到简氏集团去,找程梦龙。

  我做事很少没有足够理由支持,亦必三思而后行。

  摇电话给程梦龙是例外。

  我似乎已为这女人作出了起码几个例外。

  究竟多少个例外?不愿细数。

  为什么?也无心分析。

  年轻人,如练家辉,中了广告的毒似的,想做就去做。

  我年纪仍不算大,为什么偏缺这份豪情?

  有些事该是后生的仿效我们,可也有倒过来的例子。

  何必过分执着?

  电话接通了。

  对方显然是秘书小姐的声音:

  “程小姐办公室,”

  我很礼貌地说:

  “这儿是练重刚先生要找程小姐!”

  “对不起,请告诉练先生,程小姐在开会,等会儿回练先生的电话,好吗?”

  我没有作任何更正,只答:“好。”

  事实上,企业巨子亲自摇电话给高级职员而不劳秘书之手,情况比较异乎寻常,难怪对方如此反应。

  这又是另一个为程梦龙做的例外?

  等了两个钟头。

  11点正。电话还是没有回过来。

  我很有点不耐烦。可是,无计可施。

  只好沉住气,再摇电话过去,还是那位秘书小姐!

  “真对不起,请告诉练先生,程小姐事忙,我已提过她要尽快给练先生回电话了,请代向练先生道歉一声!”

  真是个有救养的秘书。强将手下无弱兵,程梦龙照理应该是个不错的行政人员!

  我答: 

  “练先生没有男秘书,我就是练重刚,请告诉程小姐,我今天给她摇了两次电话!”

  从来未试过有女人,接了我练重刚的电话,不在第一时间回复。

  可是;我等足了一个上午。

  被遗忘的感觉绝不好受。人的心理好怪,越难以到手的事物,吸引力越大。

  还有10分钟,就是下午1时正。

  别忘了星期六下午不办公。

  我只能在这时刻决定,再给程梦龙电话,或者下星期再算,又或者压根儿放弃。

  中午12时53分。

  我终于拿起电话,摇过去。

  深深不忿。

  “我找程梦龙。”语气显然并不太友善。

  “请问是哪一位?”

  “练重刚。”

  这3个字对绝大多数人应是如雷贯耳。

  对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答:

  “练先生,你好!”

  我等时气得面青。她原来居然有过不想接听我电话的念头。

  ‘找你比找港督还难?”这是句很不够涵养的话,可是我讲了。出了口,收不回,没有多少人与事会得令我失仪若此。

  程梦龙连道歉一声都欠奉。她只说:

  “练先生,有何贵干?”

  我差点浯塞。

  “听简兄提起,你要到泰国去一趟?”

  “是。”

  对方只简短地回应,拒绝提供任何进一步资料。

  “我刚好也在今天启程去曼谷……”在摇电话之前,此计划旨定未作实。

  对方沉默,等我发挥下去。

  “有公事要办理。”我竟画蛇添足。“趁你也一道儿在泰国,或可以跟那边的人一齐吃顿便饭!”

  “跟简氏生意有关连吗?”  

  问得不够大方。今时今日,象简家、练氏等企业,什么也可能与之有关连。  

  也许对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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