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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力地耕耘了。他们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等他们因疲惫而双双歇息下来的时候,屋外的鸡叫声已经在他们耳边响成了一片。
另一个因为忧虑而无法入睡的人,是马三多。在孩子们此起彼落的鼾声中,他尽管搂着米米壮硕的身体,但仍感觉自己像一只在黑夜里迷失了航向的大船。那些飘满荒草滩的灰烬令他心神不宁,他从羊们茫然的眼神中已经觉察到了一丝潜在的恐惧,尤其是当风掠过时扬起滚滚沙尘几乎迷住他眼睛的时候。昔日的荒草滩不见了,他的羊只能站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田埂上,望着天边长吁短叹。仅仅几天的时间啊,沙洼洼人就着了魔一样将家畜们的乐园无端地摧毁了。
开荒,开荒,开什么鸟荒。
马三多一次又一次地在大炕上翻动着身体,他不知道这时候沙洼洼有很多的人因为兴奋而无法入眠。
一只鸡叫了,沙洼洼通常是不会天亮的,差不多所有的鸡都叫起来的时候,沙洼洼的天空才像拉开大幕的舞台一样刷地亮起来。
这一天,麻雀在光秃秃的杨树上欢唱不止,它们看到太阳比平日明朗了许多。它们在树桠间抖开全身并不美丽的羽毛,让阳光像针一样痒痒地扎在肌肤上。这是一天当中最为美妙的一个时刻,它们可以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身体,用最美的语言向着蓝天歌唱。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以后,风便携着灰蒙蒙的沙尘从西边刮过来,将天地间搅成昏黄浓稠的一团。麻雀们无计可施,只得叽叽喳喳地抱怨几声,惊慌失措地逃命去了。
第二十九章
代二扯开公鸭样的嗓子,站在马三多家街门前大叫:
“马三多——”
“马三多——马三多——”
他的身后站着三个穿着西装,但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城里人的男人。再仔细看的话,大概就认出来了——他们是乡上下来的干部。
代二喊了两声,就领着那三个乡干部推开街门进来了。马三多家的街门是白杨木板做成的,没有刷漆,虽然风吹日晒好多年了,但木纹依旧能看得到。
马三多正在上房门前的廊檐下抱着小雪晒太阳,马大洋和马小香分别占据着一张小条桌的两边,比赛似的做作业。他们见代二领着三个陌生人走进来,就把刚刚仰起的头重新埋到了作业本上。
代二走到马三多跟前,郑重地向马三多介绍身边的三个乡干部。他先是对马三多黑了一下脸,又转身给那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递了一张笑眯眯的脸,然后才开口说道:
“马三多,这个是乡上的邱主任。”
说完他对那个又高又胖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马三多,这个是乡上的王干事,大家都叫他老王。”
说完他也对着身后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马三多,这个是乡上的刘干事,老刘。”
说完他又对着身后那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小伙子眯了眯眼睛。
他话音刚落,那个姓邱的主任马上纠正道:
“老代,你应该叫他小刘或者刘干事就行了。他来乡上还没有几天,岁数也比较小嘛。”
那个被邱主任称做小刘的年轻人鼻子里无声地抽了一声,仿佛有人拿草叶往他鼻子里戳了一下。
代二脸上的肉稍稍晃动了一下,马上转向无动于衷的马三多:
“他们今天下来,是专门清查计划生育对象的。马三多,你有三个娃娃,你已经超生了,在咱们沙洼洼你可是一个超生大典型呀。”
这会儿,邱主任向前跨了一步,他看了一眼马三多十分木讷的表情,又看了看正在写作业的马大洋和马小香,以及正在马三多怀里呼呼大睡的小雪,然后紧紧盯住马三多的脸说:
“国家的政策是生两个,生两个中间还要有间隔,你偏偏一气儿生了三个,你这不是明打明和上面作对吗?按政策,生了三胎是要罚款的。”
矮个子干事老王也不甘示弱地向前迈了一步,对马三多说:
“好家伙,按政策,生一胎要放环,生完二胎要结扎,你倒好,马三多,腿儿一劈你一生就生出了三个,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这算什么事啊?如果我们今天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再生出三个来?你以为你们这里山高皇帝远就会有不透风的墙是不是?你错了,马三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把坏事做下了,就会有人知道。我们的阶级敌人是怎么被消灭完的,你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发现一个打击一个,打击一个消灭一个。哈哈哈,马三多,你现在终于被我们发现了。”
老王说完了,干事小刘也不甘示弱地朝前走过来。他向前迈了两步,然后把手叉在了腰里,又把头和脸都向上仰起来。他在寻找讲话时的那种威严的感觉。刘干事的脖子细得如一根没有水分的玉米秆,他的脖子又伸了伸,上端的脑袋不停地前后晃过来又晃过去,像大风吹着一棵未成年的小树,露出永不停歇的样子来。
由于紧张或者是胆怯,刘干事的话一时说不上来,他就只有连声地说:
“你——你——你……”
刘干事的胸口像是憋着一口气,他的眼球在一瞬间从眼眶里挤了出来,像脸颊上挂了两颗黑白相间的弹丸。他的脸也被憋红了,还不止是红了,而是红得有些发黑。
他的脸一红,反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你——”
看到刘干事的样子,代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刘干事说:
“这个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大典型,他叫马三多。”
刘干事将两只几乎悬挂下来的眼球转向代二,很快又转向抱着小雪面不改色的马三多:
“哦,马三多,哈哈,你听听你这个名字,我说我怎么一下子没有记住你的名字呢,原来你叫马三多!你以为你叫马三多你就应该生三个孩子呀!你偷偷摸摸在沙洼洼一口气生出了三个孩子,哼,马三多,你就认罚吧。”
这时候邱主任朝前迈了两步,这样他又站到刘干事的前面去了。他的脑袋挡住了洒向马三多脸上的阳光,马三多只好往旁边闪了闪。
邱主任盯着马三多的眼睛说:
“不光是受罚的问题,马三多,你女人还得去乡上结扎。像你这种爱生孩子的人,只有女人结扎了,我们才能放心。”
干事老王也往前迈了两步,把身体和邱主任并排摆在了一起。他说:
“罚你是叫你记住不能多生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给你女人搞结扎,是叫你再想生也无能为力。”
刘干事意识到刚才自己两步迈得太大了,竟然超过了邱主任,邱主任的脸色已经因此麻麻巴巴不展拓了。所以,这一次,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站得离老邱老王远了一些。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邱主任回头望了刘干事一眼,刘干事立刻明白老邱的眼睛是在说:你不用再说什么了。于是刘干事头上涌上一团血,脸更红了。
代二笑眯眯地看着马三多,没想到邱主任却冷不丁对他说:
“老代同志,你去屋里把马三多的女人给我请出来。该不会肚子里又怀了一个下不了炕吧?”
代二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对邱主任说:
“马三多,他、他女人还没有肚子,她还没生过娃娃哩。”
邱主任十分诧异地说:
“没生过娃娃?那这几个都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邱主任用手朝地上指了指,眼睛都瞪大了。
老王也跟着恶声恶气地对代二说:
“就是,你可不能姑息养奸啊老代。”
这时候,刘干事向前跨了一步说:“马三多,快把女人交出来吧,你们想躲是躲不掉的。”
说完他发现自己终于又和老邱老王他们站成一排了。这让他心里平顺了许多,舒畅了许多。
代二脸上渐渐涌上一层沮丧的神情,他把两只手相互插进对方的袖口,耷拉下松弛的眉眼说:
“他女人真没有肚子,也没有生过娃,我忘了跟你们说这事了。”
停了一下,代二又说:
“我跟你们说吧,马三多的这三个娃娃,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一个捡来的。”
邱主任在代二肩膀上拍了一把说:
“老代,你是不是在唬我们玩儿哩!”
老王也挑起眉毛不不高兴地说:
“你是队长啊,说话可要负责任。”
刘干事这一次什么也不愿再说了,这会儿他的目光正盯着房檐上一只偏着脑袋看热闹的麻雀。他没有想到认真地看一只麻雀的时候,麻雀也会这样美。
看到邱主任脸色变了,代二凑过去小声说:
“邱主任,我没有骗你,真是这个样子的。”
邱主任仍然不相信,他说:
“他能一连拾回来三个?”
于是代二开始吧嗒吧嗒地叙述马大洋以及马小香、马小雪来到马三多家的全部经过了:
“先是刘歪脖不要他的丫头刘巧兰了,刘巧兰就去河里,想叫河水把她冲走淹死算了。可是马三多把她从河里背了回来,不到半年刘巧兰就生下了马大洋。”
说着,代二用手指了指正在写字的马大洋。
老王耸了耸肩头说:
“老代,你他妈的女人都日老了还不知道十月怀胎是不是?半年时间是生不出娃娃来的。”
代二鄙夷地看了老王一眼说:
“刘巧兰是因为被人搞大肚子才去跳河的。”
老王说:“那你应该说清楚。”
老代很得意地接着说:
“那一年冬天,天刚刚冷下来,一天早上,天刚亮了一点,马三多一出门,哈——他看见街门前面的草垛里放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天爷爷,里面是个娃——她就是现在的马小香。”
说着代二又朝坐在桌子边的马小香指了指。马小香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向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写字了。
代二接着说:“就是马小香和马大洋刚刚上了小学的这一年冬天,也是刚刚进了冬天的门槛吧,有一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马大洋和马小香放学回家,路过一片小树林,走过来一个抱娃娃的女人。她对马大洋和马小香说她尿憋了,要去尿尿,叫马大洋帮她把娃抱一抱。她把娃娃递给马大洋后自己就进了小树林,这个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也没有出来。马大洋和马小香就去找她,一直找到天都黑了也没有找到。马三多知道后也抱着娃娃去树林里找那个女人,找不见就等,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到那女人的踪影,他就只有把那个娃娃抱回家了——她就是现在马三多怀里抱着的这个丫头,她现在叫马小雪。”
说完她指了指睡在马三多怀里的马小雪,阳光正暖洋洋地抚摸着她红艳粉嫩的脸庞。
“哈——”
邱主任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
“哦——”
老王也附和着叹了一声。
只有刘干事没有惊讶,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房檐上的那只麻雀,但麻雀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他却全然不知。听完了三个孩子的来龙去脉之后,刘干事竟然就哈哈哈地笑了,他的笑声听上去就像一匹还没有交配过的公马,骨子里有一丝凉飕飕的霸气。马三多听到这样的笑声,就朝他望了一眼。
邱主任对这样的笑声感到很寡味,他于是睁圆眼睛对刘干事说:
“小刘,你这笑是什么意思吗?”
刘干事回过头来说:
“我在笑那只麻雀,它连自己是公是母都没有弄清楚,你说它有多么愚蠢啊,还叽叽喳喳逞能呢。”
老王朝房檐上看了一圈说:
“我怎么没看见什么麻雀?”
刘干事说:“麻雀可不是猪,它是有翅膀的,想飞到哪就飞到哪,想什么时候飞走,就什么时候飞走了。”
刘干事说完望了邱主任和老王、代二他们一眼,接着他就看到马大洋和马小香相互对视了一下,开心地笑了。
邱主任气急败坏地对马三多说:
“不管你是捡来的还是自家生养的,你有了三个孩子,你就是违反政策,你就要受罚。”
代二脸上挤出一堆硬邦邦的笑,拉了拉邱主任的衣角说:
“邱主任,吓唬一下就行了,可不要真罚。叫他知道如今还是有政府有组织的就行了,别叫他认为除了我这个队长,上面就再没人了,就没有人给我撑腰了。可不要真罚,马三多捡了这么多娃也不是他自己想捡。再说,养活这些娃娃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老王瞪圆眼睛,冲代二说: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不是你说要整一整这个刺头儿么,你怎么反过来替他说话啦?我看你是拿砖头擦屁股,棱子还没有倒清楚。”
代二尴尬地瞅了马三多一眼说:
“我是想……他不听我的……不响应号召……反正你们不能真罚。”
邱主任转过身,在代二脸上看了看说:
“哈——老代,国家政策你以为你说了就能算数?乡长说了都不算数,何况你一个鸡巴队长哩。”
老王也说:“老代,你还是不要姑息养奸了吧,像马三多这样的三胎户,我们的政策是明确的,是要罚一罚的,宁可家破,不叫国亡,不罚不足以平民愤嘛。”
代二黑下脸问:“罚多少?”
刘干事对老代说:“最少五千块。”
代二仰了一下头说:“五千?开玩笑哩,也他妈太多了吧。”
邱主任说:“老代,你是队长,你可不要跟政府讨价还价。”
老王接上说:“代队长,国家的政策可不是儿戏。”
代二不说话了,停了好一会儿。他一口一口地吸烟,不住地眨着已经掉下眼袋的一对老眼睛。他谁也不看,只把目光像扔一块旧抹布那样向前扔过去,眼里是一片一无所有的样子。
等一根烟抽完了,代二把烟屁股扔在脚下,用脚碾了碾,开口说:
“要真罚的话,那你们就罚好了,你们就罚马三多的款好了。”
邱主任看着马三多说:
“马三多,你超生了,我们要代表国家罚你的款了。”
一直都一言不发的马三多,这时候咧开两页厚嘴唇,嘎嘎嘎地笑出一串声音。他把头向上一仰,他的奇怪的笑声就飞到天上去了,好像那声音跟麻雀一样也长上了翅膀。
马三多说:“你们太可笑了吧?你们说我超生了你们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你们以为他们都是我生下来的是不是?你们错了,你们他妈的全都错了。你们要罚钱是不是?代二你说是不是?他们是你领来罚我钱的是不是?你难道不知道我没有钱吗?”
代二说:“可你有一群羊啊。”
老邱抽了下鼻子说:“没有钱罚羊也是可以的,羊也是可以变成钱的。”
马三多又嘎嘎嘎地笑了三声,他又仰了仰头,他的笑声又长上翅膀飞到天上去了。这样一笑,他就显出目中无人的样子来。
这时候米米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面,眯了眯眼睛,又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
“哦——说来说去你们是看上我们家的羊了啊。不就是多了一个丫头小雪么?好了,马三多,小雪我们不要了,我们不要总行了吧?你把娃娃给他们去。”
米米这么说,马三多就向前跨了一步,把小雪塞到了代二怀里。
马三多说:“这个丫头我们不要了。”
代二一下子僵了,目光像两根长长的木橛子钉在地上。他的胖脸就像太阳落山后的天空一样刷地黑了下来。他向旁边迈了一步,又把小雪塞到邱主任怀里。他对邱主任说:
“邱主任,是你们要罚马三多的,这个丫头,还是你们抱走吧。”
邱主任身子抖了抖,开始打战,他喃喃道:
“这——啧——这——啧——”
代二说完就大步逃出了马三多家的街门,老王也跟着跑出来了。刘干事在后面喊了一声代村长,也急步跟着跑了出来。
邱主任左右看了看,朝门口哎哎喊了两声,灵机一动,又把小雪塞到马三多手里,一扭头跑出了街门。
马三多抱着小雪从后面追上来,他一边追一边说:
“你们把这个丫头抱走吧,你们把她抱走吧,这个丫头我们不要了。”
接下来四个男人就在沙洼洼弥漫着尘埃的村道上跑了起来,他们跑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笑,有的像一只巨大的肉球在地上向前滚,有的像水桶长了两只脚,有的兔子一样一蹦一跳的。总之他们都是一副奔逃的倒霉鬼样子。
马三多和米米撵出门来,看到已经跑远了的四个男人,咯咯咯地放声笑了。
四个男人跑到代二家门口,就停住了,代二喘着粗气对他们说:
“我原来想完事了请你们吃鸡喝酒哩,现在弄成这样子,你们不但鸡吃不上了,连一口酒也喝不到了。”
邱主任回头看见马三多仍在向这边张望,就和老王骑上摩托车匆匆走了。
刘干事给落下来了。他竖起大拇指对代二说:
“老代,今天这事,你弄得好。”
代二没想到刘干事会这么说,他就认真地朝刘干事看了两眼,他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一些不同凡响,尤其是他的一双耳朵不同凡响,两只耳朵几乎挂到了腮上。
刘干事等邱主任和老王的摩托车走远了,才跨上自行车上了路。他远远听见老代在后面轻蔑地说:
“哈,你看乡上这些球人。”
第三十章
米米这样对马三多说:“马三多,这可不行,这些娃娃可不是你心甘情愿想要的,你说是不是?你也是没有办法是不是?”
米米说:“为了他们这几年我们的口粮一直都紧巴巴的。你看,他们现在又打起咱们羊的主意了,你说,往后咱们这日子还有个啥过头?”
米米说:“马三多,你不要睡了行不行?你把这件事情好好想一想行不行?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往后的事还多着哩,你说,往后咱们就不要自己的娃娃了?”
米米拍了一把马三多的屁股说:
“我让你睡,我让你睡。”
米米说:“你睡,我也睡。”
马三多抱着熟睡的马小雪出了门。
沙洼洼的街道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变成了一条异常寂静的街道,连一只狗的叫声也听不见,连一只鸡的影子也看不到。只有一粒粒石子嵌在深深浅浅的沙土里。太阳像一张烙得焦黄酥脆的玉米面饼,斜斜地挂在西面的树桠上。
马三多向东走,他的后背上因此被抹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
其实这样的一天在沙洼洼来说并没有什么别样的不同,沙洼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