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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远远地跟在后边,葵花放学时,他已早早地守在了学校的门口。
葵花瞒着爸爸、妈妈和哥哥,而爸爸、妈妈和哥哥也在瞒着她。
直到有一天,一艘白色的小轮船停在大麦地的码头上,双方才将事情说开。
那艘白色的小轮船是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停靠在码头上的。
不知是谁看到了,也不知是谁传出一句话来:接葵花走的城里人来了!
迅捷就有人往青铜家通风报信。
爸爸一听,跑到河边上一看,果真有一艘白轮船,掉头就往家跑,对青铜说:“你赶快去学校,先和葵花躲到什么地方去,等我这里与他们理论清楚了,你再和她出来!”
青铜一口气跑到学校,也不管老师正在上课,闯进教室,拉了葵花就往外跑。
葵花居然也不问一声哥哥这是怎么啦,跟着哥哥就往芦苇荡跑。
到了芦苇荡深处,他们才停住。
青铜:“有人要接你回城里!”
葵花点点头。
青铜:“你已知道了?”
葵花又点点头。
兄妹俩紧紧地挨着,坐在芦苇深处的一个水泊边。
他们在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约是在吃中午饭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妈妈的呼唤声。其间,还伴随着翠环她们的呼唤声。那是一种警报解除之后的呼唤声。
青铜和葵花听到了,但一时还是不敢走出来。后来,是青铜先觉得可以往外走了,但葵花却拉着他的手不肯动步。那样子,生怕有人在外面等着要将她抢走似的。青铜告诉她,已经没事了,肯定没有事了,拉着她的手,才将她带出了芦苇丛。
见到了妈妈,葵花飞跑过去,扑到妈妈怀里,眼泪哗哗地哭起来。
妈妈拍着她的背:“没有事,没有事。”
这只是虚惊一场,那艘白轮船是县上的。县长乘坐它下乡视察,路过大麦地,见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四周又都是芦苇,说了一声“上去看看”,船就在大麦地的码头上停下了。
风声渐渐地淡了下去。
但秋风却是一天凉似一天。树上的叶子干焦焦的,已纷纷坠落。最后的一列雁阵飞过大麦地冷清的天空之后,大麦地已变成一片没有光泽的褐色。风一大,四下里是一片枯枝败叶相碰后发出的沙沙声。
青铜一家人,绷紧的心弦,也慢慢松弛下来。
日子像不在风雨时的大河,阳光下、月光下,一样地向东,一样地流淌着。
大约过了一个月,秋天走完了它的全部行程,冬天到了。
在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日子里,五个城里人,突然来到了大麦地。他们是由上头人陪着来的。到了大麦地,他们没有去葵花家,而是直奔村委会。
村长在。
他们对村长说明了来意。
村长说:“难呢。”
上头的人说:“难也得办。”
城里人也不知道怎么啦,把他们的一个小女孩放在大麦地养了好几年,好像忘了一般,这一会儿,突然惦记起来,并且还把接葵花回去当成了一件头等大事。市长都说话了:一定要把孩子接回来!
市长是原来的市长,下台好多年,并且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在那里劳动。现在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并且再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再度成为市长。他在视察自己的城市时,又见到了城市广场上的青铜葵花。当时,阳光明媚,那青铜葵花熠熠生辉,一派神圣,一派朝气蓬勃。这青铜葵花,是他当年在任时就矗立这里的。触景生情,他便问:“作者在哪儿?”随行的人员告诉他:已经去世了——去干校劳动,淹死于大麦地村。市长听罢,望着默然无语的青铜葵花,一时竟悲上心头,眼里有了泪花。仅仅几年时间,这天底下发生了多少件天翻地覆的事情!他感叹不已。
后来,市长无意中得知作者的女儿还寄养在大麦地村,便作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会议上提出来,并责成有关部门,抓紧时间将小女孩从大麦地村领回。有人表示为难,说:“当时情况特殊,到底是寄养在当地老乡家的还是让当地老乡领养的,比较含糊。”市长说:“不论是寄养,还是领养,都得给我带回来。”他望着地图上的大麦地,“孩子她太委屈了。我们怎么对得起她父亲!”
在市长的亲自关照下,拨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专门为葵花设立了一个成长基金,对葵花回到城市之后的学习、生活以及她的未来,都进行了十分周到的安排。
城市在进行这一切时,大麦地村一如往常,在鸡鸣狗吠声中,过着平淡而朴素的日子,而青铜家的葵花,与所有大麦地的女孩一样,简简单单、活活泼泼地生活着,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麦地的女孩。
城市真的要让葵花回去了。
城里人对村长说:“无论提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答应。他们把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
村长说:“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孩子拉扯这么大的吗?”他眼圈红了,“我可以说去,但成不成,我可说不好。”
上头把村长拉到一边说:“没有别的办法,这事说什么也得做成。他们家舍不得让孩子走,大家都能理解。养条狗,还有感情呢,就别说是人了。去商量商量吧。把人家城里人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都告诉他们家。有一点,要特别强调:这是为孩子好!”
“好好好,我去说我去说。”村长就去了青铜家。
“人家人来了。”村长说。
爸爸妈妈一听,立即让青铜去找正在外面玩耍的葵花,并让他带着葵花赶紧躲起来。
村长说:“不必躲起来。人家是来与你们商量的,怎能抢人呢?再说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大麦地!大麦地人能看着人家把我们的一个孩子抢去?”他对青铜说:“去,和葵花一起玩去吧,没有事的。”
村长坐下来,与青铜的爸爸妈妈说了一大通话:“看这情况,难留住呢!”
青铜的妈妈就哭了起来。
正赶上葵花回来。她往妈妈怀里一钻:“妈妈,我不走!”
不少人来观望,见此情状,不少人掉泪了。
妈妈说:“谁也不能把她带走!”
村长叹息了一声,走出青铜家。一路上,他逢人就张扬:“他们要带葵花走呢!人在村委会呢!”
不一会儿,全村人就都知道了。知道了,就都往村委会跑,不大一会儿工夫,人群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村委会围了个水泄不通。
上头的人推窗向外一望,问村长:“这是怎么回事?”
村长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呢?”
人群先是沉默着,不一会儿,就开始说的说,嚷的嚷:
“想带走就带走?天下也有这种道理!”
“这闺女是我们大麦地的!”
“他们知道这闺女是怎么养大的吗?夏天,她家就一顶蚊帐,全家人点几根蒲棒子熏蚊子,把蚊帐留给这闺女。”
“她奶奶在世的时候,到了夏天,哪一夜不是用蒲扇给这闺女扇风,直到把她的汗扇干了,自己才睡?”
“这闺女,打那一天进他们家门,我们就觉得她就是他们家的闺女。”
“日子过得苦死了,可是再苦,也没有苦了这闺女。”
“这闺女也懂事。没有见过这么懂事的闺女。”
“这一家人,过得那个亲!才是一家子人呢!”
……
有几个人走进了村委会。
村长说:“出去出去!”
那几个人站着不动,冷冷地望着城里人。
城里人,看到外面黑压压站了这么多人,很受震动。他们对村长说:“我们不是来抢孩子的。”
村长说:“知道知道。”
其中一个挤进门里的汉子终于大声说:“你们不能带走孩子!”
外面的人一起大声喊着:“你们不能带走孩子!”
村长走到门口:“叫唤什么叫唤什么?人家不是来商量的吗?你看,人家都没有直接去青铜家,让我先去说说看。”
还是那个汉子,冲着城里人说:“你们趁早回去吧。”
村长说:“怎么说话呢?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村长走进里屋,咂着嘴:“你们都看见了,带走孩子,难,难哪!”
城里人看着这番局面,还能说什么?对陪同他们来的上头的人说:“要么,我们就走吧。回到城里,我们向领导汇报了再说吧。”
上头的人看了一眼外面的人群,说:“今天也就只能这样了。”掉头对村长小声说了一句:“这事没有完,我可告诉你!”
村长点了点头。
上头的人说:“请大伙儿散了吧。”
村长走出来:“散了散了!人家要走了,人家不接葵花了!”
村长带着一行人走出屋时,大麦地的人很客气地让出了一条路。
过了年,天刚转暖,风声又紧张了起来。
村长被叫到了上面。
上面说:“这事,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上面让村长回去做工作,三天三夜说不下来,就十天半个月,反正人家等着。这事,是一层一级压下来的,是不可以不办的。
市长把这事当成了大事,当成了他的城市还有没有良知、还有没有责任感的大事。他要全市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一个被遗忘在穷乡僻壤的女孩,终于又回到了她的城市。但市长反复叮嘱,要好好做工作,要对孩子现在的父母说清楚,孩子还是他们的孩子,只是为孩子的前途着想,才让她回城的。这样做,也是对她的亲生父亲的一个交代。他相信孩子现在的父母会通情达理的。他还亲自给村长写了一封信,代表整个城市,向大麦地人、向孩子现在的父母致敬。
村长又来到了青铜家,当面向青铜的爸爸、妈妈念了那封信。
爸爸不说话,妈妈就一个劲地哭。
村长问:“你们说这怎么办?”
村长说:“人家有道理。确实是为了葵花好。你们想,这孩子如果留在我们大麦地会怎么样?她去了城里又会怎么样?两种命呢!谁还不知道,这闺女走了,你们心里会有多难受吗?知道,都知道,人家也知道。这些年,又是灾来又是难,这闺女幸亏在你们家。要不然……哎!大麦地,哪一个也没有瞎了眼,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一家子,把心扒了出来,给了这个死丫头!她奶奶在世的时候……”村长开始抹眼泪,“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天天把她顶在头顶上……”
村长就坐在凳子上,没完没了地说着。
爸爸始终不说话。
妈妈始终就是落泪。
青铜和葵花一直没有出现。
村长问:“两个孩子呢?”
妈妈说:“也不知去哪儿了。”
村长说:“躲起来也好。”
青铜和葵花真的躲起来了,是葵花执意要躲起来的。
他们这回没有躲到芦苇荡。妈妈说:“芦苇荡里有毒蛇,不能久呆。”
他们藏到了一只带篷子的大船上,然后就让这只大船漂流在大河上。
知道他们藏在这只大船上的,就只有一个人:嘎鱼。
嘎鱼是撑着放鸭的小船,路过大船时发现青铜和葵花的。嘎鱼说:“你们放心,我不会说的。”
青铜和葵花都相信。
嘎鱼问:“要不要告诉一下你们爸爸妈妈?”
青铜点点头。
葵花说:“告诉他们我们藏起来了,但不要告诉他们我们藏在什么地方。”
“知道了。”嘎鱼撑着他的小船,赶着他的鸭群走了。
嘎鱼悄悄地告诉了青铜的妈妈,见青铜的妈妈一副担忧的样子,他说:“你们放心,有我呢!”
大麦地人,从老到小,一个个都变得很义气。
这之后,嘎鱼就在离大船不远不近的地方放着他的鸭。他告诉青铜和葵花:“你妈叫你们藏着别出来。”这不是青铜的妈妈的意思,而是他嘎鱼自己的意思。
到了吃饭的时间,嘎鱼就会将青铜的妈妈烧好的饭菜,用一个篮子拎着,悄悄地放到他放鸭的船上,再悄悄地送到大船上。
城里人又来了,这回是坐县上那只白轮船来的,有五六个人。一层一级的,陪着他们来的,又是五六个人。这回来的人当中,有两个人,大麦地人都认识,就是那年将葵花带到老槐树下的阿姨。她们老了许多,也胖了许多。见了村长,她们俩,紧紧抓住村长的手,想说什么的,但声音却一下哽咽住了,泪水也将眼睛模糊了。
村长将她们带到大河那边的干校看了看,两个人站在萋萋荒草间,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
终于又谈起葵花回城的事。
村长说:“正说着呢。孩子她爸爸妈妈,好像有点儿被我说动了。再慢慢说。你们一起来帮我说。就是感情太深了!”
两个阿姨想见见葵花。
村长说:“听说你们要带她走,小丫头跟他哥哥一道,躲起来了。”他一笑,“两个小鬼,能往哪儿躲呀?”
两个阿姨说:“要不要找一找?”
村长说:“找过,没找到。”村长又说:“没关系,就让他们先躲着吧!”
嘎鱼再见到青铜、葵花时,说:“城里来人了,你们千万别露面啊!”
青铜和葵花点点头。
“没有事,你们就在船上呆着。”嘎鱼说完,撑着他的小船,又去追赶他的鸭子去了,一路上,他不住地唤着他的鸭子:呷呷呷……
声音很大。
嘎鱼要让藏在船舱里的青铜和葵花知道,他就在他们附近呆着呢……
村长带路,城里的两位阿姨来到了青铜家。
坐在凳子上的爸爸妈妈一见,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
爸爸妈妈比她们两位的岁数稍大一些。
两位叫道:“大姐!大哥!”随即,伸出双手去,分别握住了青铜爸爸和妈妈的手。
几年不见,她们觉得青铜的爸爸、妈妈衰老了许多。望着青铜爸爸和妈妈枯涩、暗淡的脸色和已经显出佝偻的身体,两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半天不肯松开。
村长说:“你们说话。我先走了。”村长便走了。
两个阿姨一个高一点儿,一个瘦一点儿,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戴眼镜的姓黄,不戴眼镜的姓何。
两人坐下后,黄阿姨说:“这一走,就是几年。我们心里常想来这儿看看葵花,看看你们。但一想到你们一家子过得好好的,就不忍心打扰你们了。”
何阿姨说:“孩子们在这边的情况,我们都在不时打听着,都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们几个都商量过,说谁也不要去大麦地。怕惊动了孩子,惊动了你们。”
话题慢慢转到了接葵花回城上。
妈妈眼睛里一直含着泪。
两个阿姨将城里的具体而周到的安排一一告诉了他们。在哪一所学校读书(城里最好的学校),在哪一家生活(就是在黄阿姨家,阿姨家有一个跟葵花差不多大小的女儿),在什么时间里回大麦地看望爸爸妈妈(寒暑假都在大麦地住),等等。一听,就知道人家城里是很费心的,并方方面面地考虑得很周全。
黄阿姨说:“她永远是你们的女儿。”
何阿姨说:“你们想她了,也可以去城里住。市长亲自通知了市委招待所,让他们随时接待你们。”
黄阿姨说:“知道你们舍不得。放在我也舍不得。”
何阿姨说:“孩子自己也肯定不愿意走的。”
妈妈哭出了声。
两个阿姨一边一个地搂着妈妈的肩,叫着:“大姐,大姐……”她们两个也哭了。
里里外外的站着不少大麦地人。
黄阿姨对他们说:“不是为别的,也就是为了孩子好。”
大麦地人,已经不像前些时候要坚持拦着葵花不让进城了。他们在慢慢地领会城里人的心意与心思。
两个阿姨当晚就在青铜家住下了。
第二天,村长来了,问:“怎么样?”
黄阿姨说:“大姐答应了。”
村长问:“都答应了?”
何阿姨说:“大哥也答应了。”
村长说:“好,好,好啊!这是为孩子好。我们大麦地,是个穷地方。我们有点儿对不住这闺女呢。”
黄阿姨:“她要是个懂事的闺女,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大麦地的恩情的。”
村长说:“你们不知道这闺女有多懂事。这闺女太让人喜欢了。她一走,剜的是他们两个心头肉呢!”他指了指青铜的爸爸和妈妈。
两位阿姨不住地点头。
“还有那个哑巴哥哥……”村长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葵花一走,这孩子会疯的……”
妈妈失声大哭起来。
村长说:“哭什么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到哪儿,都是你的闺女。快别哭了。我们可说好了,孩子上路时,你可不能哭。你想想呀,孩子日后有了个好前程,应该高兴啊!”他用一只指头擦着眼角。
妈妈点点头。
村长给了青铜爸爸一支烟,并给他点着。村长抽了一大口烟,问:“什么时候让孩子上路?”
两个阿姨说:“不着急。”
村长问:“那轮船就停在那儿?”
黄阿姨说:“你们县长与我们市长说好了的,不管多少天,这轮船也得在这儿等。”
村长说:“那就快把孩子叫回来吧,好好呆上几天。”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村长说:“我知道。”
村长早看到水上有只大船在漂流了。
村长驾了一只船,将青铜的妈妈送到了那条大船上。
妈妈叫道:“葵花!”
没有人答应。
妈妈又叫道:“葵花!”
还是没有人答应。
“没有事,出来吧!”妈妈说。
青铜和葵花,这才打开船舱的门,露出两个脑袋来。
妈妈将青铜和葵花领回了家。
妈妈开始为葵花收拾东西了。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妈妈不停地忙碌着。
两个孩子,经常站在一旁,或者坐在一旁,傻呆呆地看着。他们不再躲藏了,他们觉得躲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妈妈在为葵花收拾东西时,一直不说话。收拾着收拾着,她会突然地停住发愣。
大麦地人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这个事实:不久,葵花就要走了。
妈妈从箱底取出了奶奶临死前给葵花留下的玉镯,看了看,想起了奶奶耳朵上那对耳环和手指上那只戒指,叹息道:“她除了一身的衣服,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留下。”她把玉镯用一块布仔细包好,放在了一只柳条编的小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