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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奇遇:先生们长期被视为“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现在第一次恢复了他们应有的历史地位,而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因此急切地希望将自己的学术传下去;而我们这一批学生,在“批判封资修”的环境下长大,在一片精神废墟上成长,现在终于有了学习的机会,内心充满对知识和精神的渴求,迫切希望登上学术的殿堂。当时我们读书的劲头,用“发疯”来形容绝不过分,我们真像野牛闯进了菜园,吃不尽,嚼不够。老师忘我地教,学生疯狂地学,一方面想培养传人,一方面渴望接班,两代人的生命就这样相遇,相交,相融,这是一个历史的际遇,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最大幸运,而且不会重复,是后代人难以想象的。
我理解的王瑶传统
“师朱法鲁”的学术渊源
而王瑶先生,因为他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他身上就有了更为强烈的“五四”传统意识,以及将这一传统传下去的自觉性。
记得王瑶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们这些弟子们曾经送了一副挽联,是陈平原起草的:“魏晋风度为人但有真性情,五四精神传世岂无好文章”。“魏晋风度”和“五四精神”正是对先生人格、精神、气质的一个高度概括。
王瑶先生对于“五四”可以说是情有独钟的,可以说他有一种永远摆脱不掉的“五四”情结。当我和陈平原、黄子平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时,先生对我们最尖锐的批评,就是不管你们主观动机如何,你们把现代文学的起点上移到晚清,客观上会导致对“五四”意义的贬低和否定。所以他后来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讨论现代文学的起点和终结,很大程度上就是针对我们来的。这样的师生之间的争论,是很有意思的。
而王先生对“五四”传统的继承,主要通过两个中介:一是他的研究生导师朱自清,一是鲁迅。他的研究生同班同学季镇淮先生曾说王瑶先生是“师朱法鲁”,就思想与学术的传承来说,这是很有道理的。后来,新加坡有一个学者叫郑子渝,曾经描述过一个他以为的精神谱系,说“从周作人到俞平伯,到朱自清,再到王瑶”,有一条发展线索。将朱自清、王瑶的思想、学术上溯到周作人,这可能不大准确,这涉及对朱自清、王瑶的理解,有讨论的必要。
我们先来看王瑶先生对朱自清先生的看法。这里我想向大家介绍孙玉石先生的一个回忆。孙玉石先生是王瑶先生的大弟子,是个有心人,有时把王瑶先生的话记在日记里,所以他的回忆就比较可靠,比较有根据。这是他记录的王瑶先生的话:“研究历史最重要的就是实事求是。闻一多先生受罗隆基的影响走上进步道路。罗隆基是搞政治的,皖南事变后他到昆明,同闻一多来往很多,拉闻一多加入民盟。当时陈果夫到云南,来劝高级知识分子入国民党。冯友兰、雷海宗等人都加入了,闻先生也为之心动。他为此找朱自清先生,朱先生不同意,闻一多也就作罢了。闻一多牺牲后,许多文章都说朱自清先生受闻一多影响,朱自清先生看了以后很生气。朱先生一直是支持进步的,‘一二·九’时曾多次冒生命危险掩护进步学生。”王先生由此出一个结论:“闻一多热情外露,他是诗人、学者、民主斗士,几个阶段很分明。朱自清先生不同,他更内向一些。他一生皆是诗人,一生皆是学者,一生皆是战士。”孙玉石先生回忆说:“说这段话时,王瑶先生是很激动的。这番藏在心底的声音,说明王先生不是为朱自清先生而辩护,而是在为历史的真实所辩护,在为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辩护。”孙玉石:《他拥有绿色的永恒》,《王瑶和他的世界》,页133,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我看孙先生这段回忆,更感兴趣的是王先生对朱自清的评价,说他“一生皆是诗人,一生皆是学者,一生皆是战士”。这个看法和通常看法不一样。我们说闻一多是“诗人、学者、战士”,好像朱自清和“战士”是不沾边的,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朱自清是一个纯粹的学者,是学院派学者的一个典型代表。但是王瑶师作为学生,对朱自清自有更深的观察与了解,他认为朱自清将“诗人、学者、战士”统一为一身,贯彻于一生,这当然有他的道理与根据,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独到的见解,对我们理解朱自清先生,以及王瑶先生对朱自清传统的继承,都非常重要。
王瑶先生晚年写过两篇文章悼念他的老师:《念朱自清先生》和《念闻一多先生》,可以说是姐妹篇,对两位恩师的为人与学问,都独有会心,很值得注意。其中有一个判断,就非常重要:他强调朱自清先生的新诗理论的核心是新诗的“现代化”问题。后来王瑶先生又主持他生前最后一个学术项目“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并坚持要把朱自清先生加入进去,也就是说,在王瑶先生的心目中,朱自清先生是对中国学术的现代化及中国诗歌的现代化做出了杰出贡献的这样一个学者和诗人。从现代化这个角度来肯定朱自清,这显然跟王先生自己的学术思想与学术追求有密切关系。我们知道,朱自清先生是最早在大学里面开设新文学课程的,他三十年代在燕京大学的讲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对王瑶先生后来写《新文学史稿》,在体例、结构与方法上都有直接的影响。
但是已经有研究者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王瑶先生在学术问题上经常提到朱自清和鲁迅,但“他提起鲁迅的次数大大超过朱自清;谈到前者时所用的词汇和语气的份量,也要明显重于后者。——比如一再指出鲁迅的著述及其方法,为我们研究工作提供了‘典范’、‘范例’等,谈到朱自清时,从未使用过这类词语”,结论是:在王瑶先生“自身的学术工作中,鲁迅也要比朱自清留下更多更深的印记”。樊骏:《论文学史家王瑶》,《王瑶和他的世界》,页441—442。这也是一个很值得重视的分析。
王瑶先生对鲁迅的特别重视,最集中地表现在他的一个基本观点,他始终坚持鲁迅的“方向”意义。也就是说,他理解的“五四”传统,主要是鲁迅的传统。鲁迅对王瑶先生的意义,我在一篇文章里有过这样的概括——
“作为思想家、文学家的鲁迅是作为文学史家的王瑶的研究对象。王瑶先生尽管不是鲁迅研究的开创者,但却是1949年以来大陆鲁迅研究的一个重要代表。他在极‘左’思潮的严重干扰下,为维护鲁迅研究的科学性,促进鲁迅研究的学术化,作出了巨大的努力。
“作为学者的鲁迅对于王瑶先生更具有典范的意义。王瑶先生自己就多次指出,他是‘由于十分钦佩鲁迅关于魏晋文学的许多精辟的见解’才‘决定从汉魏六朝一段来开始对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工作’;‘在现代文学研究方面’也‘仍然是以鲁迅的有关文章和言论作为自己的工作指针’。
“作为人的鲁迅,现代知识分子的代表、精神界的战士的鲁迅,对于王瑶先生的影响可能是更为深远,也更为重要的。王瑶先生正是通过鲁迅的中介,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魏晋风骨’,以及作为中国现代文化的集中代表‘五四精神’,取得了内在的精神联系,或者说将鲁迅的精神化为自己的血肉,从而成为‘鲁迅式的知识分子’,在自己的学术工作中,实现了‘做人与作文(研究)的统一’,形成了一种精神的力量。”钱理群:《史家的风范——王瑶先生的研究个性、学术贡献与历史地位》,《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页59—60,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
“五四”精神、魏晋风骨:和鲁迅的深度精神感应
这里所说的“魏晋风骨”和“五四精神”正好是构成王瑶先生的精神气质的两个侧面。大家知道,鲁迅曾经用“清峻”和“通脱”来概括魏晋风度,并且说他自己“有时很峻急,有时又很随便”,其实“峻急”就是“清峻”,“随便”就是“通脱”。而王瑶先生正是在这两方面都有所继承,而且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作为王瑶的学生,我们永远不能忘怀的,是他那极有特色的“王瑶之笑”,以及锐利的、给人以威压的目光,把他内在的通脱与清峻,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朋友、弟子圈里传诵一时的先生的名文:《自我介绍》,让我们最为倾心的,也是这一点:“……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唯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这里,幽默和通达之中,暗含着辛酸和倔强,包含着多么丰厚的人生体验!此言此语,在当今学者中非王瑶莫为,却很容易使我们想起鲁迅。这就是说,王瑶之于鲁迅,不仅是精神上的契合,更有一种生命的遇合,这样一种深度的精神感应,这样的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的胶合,正是我们这些学生所达不到的,我们无法进入那样一种境界。
但也正是这样的境界,深深地吸引了我,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影响。前面说过,我在文革前与文革中都在阅读鲁迅著作上下过很大的功夫;我也在很多场合都谈过正是在文革中所经历的绝望体验,使我接近了鲁迅,也就是说,在遇到王瑶先生以前,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准备,但只有成为王瑶先生的学生以后,我才感悟到了鲁迅的精神气质,或者说,发现了那样一个我所达不到的境界:这样的发现,无论对我的鲁迅研究,还是我的精神发展,都是至关重要,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无可弥补的知识与精神差距
于是,我在研究观察、接近王瑶先生的时候,在研究鲁迅的过程中,经常反省自己:我为什么进入不了那样的境界?差距在哪里?首先发现的是自己知识结构上的缺陷。在某种程度上,我真正是“五四”所培养出来的一代,我没有读过私塾,从一开始接受的就是“五四”开创的“国语教育”,读的现代白话文的新课本,我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先天地缺少传统文化的熏陶,“五四”新文化、新文学成了我的知识结构中的主体。我在中学阶段就已经把“五四”新文学的主要代表作,鲁迅的《呐喊》、《彷徨》,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日出》,等等,都读过了。中学时期的另一个兴趣,是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的苏联作品,无论是经典的,还是流行的苏联作品差不多都读过。到了大学期间,再来读中国古典名著,读外国文学作品,主要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学,特别迷恋俄国的文学,后来我写《丰富的痛苦》,谈莎士比亚、歌德、海涅、屠格涅夫,就是依据大学里的那点底子。大学毕业到了贵州,利用当地的图书馆,猛读了一批北欧、东欧,以及东方被压迫国家、民族的作品,同时也读了一点古典诗词,特别是读了《庄子》。这个时期的阅读,其实是以鲁迅为中心的,读被压迫民族的文学,是因为鲁迅的提倡,读《庄子》,也是因为鲁迅说他深受其影响。当时我雄心勃勃地制订了一个很庞大的阅读计划,就是鲁迅作品中提到的书,我都要读,当时还真的根据《鲁迅全集》开列了一个长长的书单。也就是说,很自觉地要补课,以缩小自己跟鲁迅之间的知识差距。但也只能说,其志向与勇气均可嘉,而实际是做不到的。在那样一个边远的小城,要读的这些书根本找不到,只能从《庄子》这样的基本经典读起。但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我的阅读兴趣,如前所说,转向了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阅读。文革结束后,回到北京,才有了可能接触到广大的世界。当时很多同学,都在猛补外语,而我却考虑到自己年龄已大,学习外语有相当的困难,而当务之急,是专业的补课。于是,放弃了外语的学习,集中于现代文学的研读。而且和其他朋友、同学在八十年代热衷于西方哲学、文学理论,九十年代又转向中国传统的补课不同,二十多年以来,我一直坚守于现代文学的研读与写作。而且我的写作欲望越来越强烈,到后来几乎没有时间来系统地读书。这固然造成了我在现代文学专业上的某些优势,但同时也形成了巨大的缺陷与不足。
从以上的阅读史的简单回顾,不难看出,我的所有的知识储备,完全是以“五四”新文学为中心的:不仅我始终以主要精力研读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自觉接受以鲁迅为中心的“五四”新文化传统、左翼文学传统,而且我对中国古典文学、外国文学的阅读学习,也主要在“五四”新文学所接纳的范围内,接受的是中国文化中的所谓“人民性”传统,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文化传统,俄国及东方被压迫民族文化传统,苏联革命文化传统。这里显然存在着两个盲点,两大隔膜,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隔膜,及对西方现代文化的隔膜。这都是致命的:一方面,虽然由于我对“五四”新文化,特别是对鲁迅的迷恋与熟悉,使我能够与王瑶先生有精神的相通,但,作为他的学生,我却无法继承他的“学通古今”的学术传统,他所达到的高度是我不能企及的。也就是说,“学贯古今、中西”这本是从鲁迅到朱自清到王瑶的现代学术的重要传统,但却是我这样的“学者”所望而止步的:非不愿也,乃不能也。更重要的是,我的知识结构上的两大缺陷,也使得我在根本上与我的研究对象,例如鲁迅与周作人也是隔膜的,因为他们于中国传统、西方现代文化都有很高的造诣与很深切的理解。也就是说,我对他们的研究,在达到一定的层次以后,就受到知识结构的限制,很难再深入下去。我经常说自己即使在学术上也只是“历史的中间物”,就是看清了这样的根本性的缺陷,而且这是无法弥补的,只能是永远的遗憾;而且这是时代与命运造成的,非我个人所能把握,因此在我的内心深处常有悲凉与无奈之感:人只能在历史允许的范围内做自己能做的有限的事情。
问题还在于,这不仅是知识结构上的缺陷,而且更是精神层面的。特别是对中国传统与现代西方文化的隔膜,造成了我们精神世界,我们的视野、修养、情趣的狭窄、单一、浅薄、枯寂与粗糙。问题是这是无法弥补的。内在气质是不能装假的,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底气不足。我常自嘲:这是历史造成的没有文化的一代学者,无趣无味的一代文人。这自嘲里隐含着辛酸,还是不说了吧。
“战士兼学者”的学术道路
仍然回到王瑶先生这里来。我在一篇文章里已经说过,“‘王瑶的意义’已经成为现代思想、文化、学术史上的一个课题,引发了后来者的不断追念,思考与论说”《编后记》,《王瑶和他的世界》,页537。。
而且,在学术界有了不同的认识,引发了不同意见的争论。
有研究者认为王瑶先生是“学院派的一员”,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8期。强调王瑶先生的鲁迅研究体现了“对事实和价值,对学术和意识形态的清晰区分与界定”,对“意识形态要求”的“自觉的疏离”,高远东:《某种启示:鲁迅研究史过程中的王瑶先生》,《王瑶和他的世界》,页497。并且认为这是王瑶先生对鲁迅研究的主要贡献。
但樊骏先生在《论文学史家王瑶——兼及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的贡献》这篇文章里,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提醒人们注意以下事实:王瑶先生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是“一二·九”运动一个骨干,他是个左翼的文艺批评家,同时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几次被关进国民党监狱,到抗战时期,他脱党走上了学术的道路。王瑶先生和其他学者不一样,有很多学者都是从学术走向政治,他是从政治走向学术,他走的是一条逆向的道路。但是,王瑶成为学者以后,他的学术和早年“左翼理论家”之间,仍然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因此,“无法回避他的治学态度、学术风格,和学院派之间原则的区别”。
樊骏先生作了如下论证:第一,王瑶先生强调无论是研究作家作品或是其他问题,都应该注意,它既然是历史的现象,就必然需要一种历史感。与此同时,对于历史的研究也必然与现实生活保持密切联系。也就是他从认识论的角度提出了“历史感”和“现实感”的结合,一方面,强调历史研究的客观性,同时又强调研究的主体性。其二,王瑶还从史学的社会功能的角度,“强调历史研究对于现实的积极作用”,他因此赞赏这样的命题:“让历史告诉未来”。这就“超越了纯粹学术的界限,很注意它们为现实提供历史经验的社会作用”。第三,王瑶先生的文学观念,竭力推举“为人生的文学”,强调人民本位的价值标准,在他看来,这都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本质特征,因此,他强调历史研究中“知人论世”的原则,重视文学和时代的关系。“他最善于联系时代抓住问题和说明问题;在这种场合特别显示出他过人的才能和智慧,还常常提出发人深思的见解。这几乎形成了他的普遍的思维定式和常见的论证模式。”其四,王瑶先生“不仅在青年时代活跃于政治斗争的第一线,而且终生都对于政治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的志趣不限于学术,不是一位单纯的学者、不问世事的学院派”,“为人的这一特点,不可能不渗透在他的学术成果中,那就表现为相当浓厚的政治内涵和相当鲜明的政治倾向”。在时代和文学的关系当中,王瑶先生更关注的是政治对文学的影响,“他更多地从政治的角度(包括当时的政治形势、政治事件、政治社会心理等),直接或间接地切入问题”。——孙玉石先生有一个回忆,也证实了樊骏先生的这一论断。那是王瑶先生在他客厅的一次讨论会上的即席讲话,我也参加了讨论,孙先生在他的日记里有如下记录:“我们搞现代文学的,不能离开政治谈文化,不能一味地淡化政治”,这其实是对包括我在内的他的学生的一个批评。因为当时我们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