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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进喜欢的那套和你们读书人的那套不一样!”魏忠贤反驳。
“确实不一样,但是又是一样的。”魏广微轻轻一笑,“自古以来我等读书人都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朱家的天子要我们学四书五经,我们就学了,为的不就是当官?只要他赵进肯给官,我等读书人学他给的经还不是容易得很?学生年纪已经大了,想要再学也学不到多少,可是学生的儿子可以去学啊,而且可以好好地学,让他赵家天子用得顺心!只要赵进能给我家官做,学什么都行!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人不懂事理,可是学生又岂会是那种不识时务的人?”
就在魏忠贤的面前,一个曾经的大明阁臣侃侃而谈,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毫无避忌地暴露给了他。
世受皇恩的他,竟然就是在打算举家改换门庭,投靠赵进了。而且一点也没有感到羞惭的样子。
负心多是读书人啊……魏忠贤心里一叹。
只要给官做,他们又何曾在乎头上的主子是谁?
“所以,公公你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等虽然已经在大明的朝廷败落了,但是天可怜见,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魏广微的笑容越来越深了,“而且学生这段时间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学生已经跟赵进手下的一个大官沟通好了,他们乐意让我等来投!既然如此,公公,我等何不索性做个从龙之臣呢?!”
“从龙……你以为赵进就能成得了龙吗?”魏忠贤忍住了心中的怒气。
“他如何成不了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成龙的?难道京城的那位少年天子就像真龙吗?”魏广微笑得更加深了,“公公,你我都是曾经秉持过国政的,难道我们之间还用打什么机锋吗?大明如今是什么千疮百孔的模样,难道你我还不知道吗?自从公公苦心纠集起来的大军,被赵进带兵顷刻而下,难道朝廷现在还能纠集起另外一支大军吗?就算纠集起来了,难道又能打赢赵进不成?现在大明已经没救了,关外建州事已经糜烂,徐州贼更是势大而不可制,我等不早点寻着出路,难道还要等着被朝廷宰割?”
魏广微的话,让魏忠贤一下子无言以对。
在他权倾朝堂的时候,魏广微是和他一起把持国政的,因为是直接负责的阁臣,所以对国家大事恐怕比自己还要明白,他既然说大明朝廷已经无望恢复,那大概确实就真的无望恢复了。
没想到,他居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寻找退路,和赵进的人勾搭上了。
一个魏广微是如此,那
难道……赵进就真的成为曹****吗?
就算如此,就真的有理由背叛朝廷了吗?
“公公,早做决定吧!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到天子下旨让人来追你索命,那时候就万事休矣!”眼见魏忠贤已经无言以对,魏广微继续做了最后的劝说,“学生就是不忍心看着公公遭了那些东林小儿的毒手啊!只要公公点个头,今天我就想办法让人把公公救出来,咱们一起去投了赵进算了!那崇祯天子只派了两个人来挟制公公,学生担保一定能将公公平平安安救出……”
这时候魏忠贤终于明白魏广微的用意了。
他想要去投靠赵进,然后把自己也当做礼物一起献过去。
他这么做,一是确实感念当时自己对他的恩遇,不忍心看着自己被天子处死;二也是想在赵进那边抬高他自己的身价,为他在新主那里谋到更好的待遇吧。
可悲,可叹。
东林这边是一群误国宵小,自己这边难道又多了多少正人君子?
都一样,都一样,这些朝臣士大夫心里只有家,又哪里有国?
不止魏广微,就算是现在朝中得势的大臣,又不知道有多少是暗中和赵进私通款曲呢!
在魏广微期盼的眼神当中,魏忠贤沉默了良久,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显伯,你的心意我是领了,但是这事我不想做。”
“公公?”魏广微大吃了一惊,显然不太明白魏忠贤为何要如此做。
“先帝……先帝待我不薄,我不能负了他。”魏忠贤低着头,闷闷地说。
“先帝……先帝待公公不薄,可是公公也是为了先帝殚精竭虑了,又有哪里对不起先帝?!”魏广微连忙劝说,“再说了,现在先帝已经驾崩了,新帝又对公公如何?公公忠心耿耿维护他大明江山,可是他却不辨忠奸贤愚,还要将公公置于死地!既然如此,公公又何必坐以待毙?”
“咱家受先帝如此大恩,就算新帝对咱家不住,也没什么可说的,天子若是想要动手,那就动手吧。”魏忠贤平静地说,“咱家是粗人,是太监,讲究的就是知恩图报,朱家天子给了咱家这么大恩德,咱家岂能不以身相报!”
这若有如无的讥刺,让魏广微脸上微微一红。
“学生是一心为公公才说这一番话的,公公不听也就算了,还要出言讥讽……为何如此不识好歹?难道朱家天下变成如今这样,公公没有责任吗?”
“没错,咱家是有责任,所以咱家愿意背起这个责任。但是你呢?当年咱家正是靠着你们来治国的,结果天下混乱,百姓困苦,天灾**不断,饥民四处流窜,还有不少来了京师!你敢跟咱家说其中没有你的责任?”魏忠贤斜眼睨着对方,微微冷笑了起来,“咱家要负责,难道你等不需要负责?你等跟着败坏了天下,结果却轻飘飘地来一句识时务,然后就投了新主,这种恶事,咱家这种太监都不愿为,你等士大夫倒干得乐此不疲!你……你和那些东林小儿又有何区别!”
这一对旧日的搭档,此时却因为一言不合,互相怒目对视了起来,气氛陡然变得十分紧张。
没错,他们既然当时在秉持国家,那国家败坏就有他们的责任,谁能轻轻巧巧逃过去呢?
“公公,学生是在为你说话啊!”良久之后,也许是觉得已经无法说服魏忠贤了,魏广微只好又再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公公不愿意采纳,那在下也不再劝了,人各有志,也没办法。”
虽然口中是如此说,但是他心里却是对魏忠贤的话颇为不服的。
自古以来,士大夫们都是说家国天下,家就是排在国前面的,只要能保住家,又何必在意国呢?反正就算是改朝换代,皇帝也还是要人来帮他做官的吧?别说赵进了,就算建奴的黄台吉来了又能如何?当年金国人占了河北之地,还不是无数人求着去考金人的科举?
魏公公毕竟还只是小门小户出身,不明白这种道理。
“好了,显伯,你说得对,人各有志,现在到了这种地步,咱家也只能顾到自己了,你想要怎么做随你,咱家不会管也管不了。”魏忠贤移开了视线,看样子是不想再同他多谈了,“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
眼见他下了逐客令,魏广微又是心里一滞。
他的意思很明白,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是别劝我去投赵进了。
那这样一别之后,恐怕以后就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吧……
毕竟多年共事一场,而且还领了他的恩情,他又怎么可能就这样完全放任不管?
“公公,且不要这样着急!”他拉住了魏忠贤的手。
“怎么?你还是要强行挟持咱家,拉到赵进面前那里表功?”因为手被抓得有些发疼,魏忠贤冷视着对方。
“公公多想了!”魏广微连忙松开了他的手,“学生岂会做那种事?那不是平白无故让那边小看了学生吗?再说了……公公现在都已经是这样了,就算劫持了公公,又能如何呢?公公,我只是想你先听我说完,既然上策不用,那公公还可以用用中策救急!”
“什么中策?”魏忠贤随口一问,但是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期盼。
“中策就是散财保命,卑辞厚币找上那些朝臣,让他们拿了钱替公公说话,只要朝堂上的舆论扭转过来,那公公就有了生路。”因为心里着急,魏广微的语速十分快,“不过缓不济急,那些东林小儿恨公公入骨,未必会这么快就转过弯来为公公说话,所以还需要刚柔并济,用之前公公掌握的那些罪证来威胁……另外,这一策的风险比上策更大,因为天子对公公十分痛恨,如果天子一力坚持要动手的话,恐怕就算朝堂舆论改观,也难以改变……”
“那些钱,我已经散给了东林了。”魏忠贤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第1398章 冀南流民
接着,他将自己同杨涟的那次交谈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了魏广微。
“糊涂!公公糊涂了啊!”还没听完,魏广微就痛心疾首地喊了出来,“那杨涟是出了名的刚直的,公公把钱交给了他,他肯定不会截留分润给党徒,那那些人就念不到你的好!如果不得到公公的好处,他们又怎么肯为公公说话呢?再说了,杨涟这种糊涂人,又岂肯为了公公和同党和天子翻脸?公公……这钱就是命,公公是把命送给了东林小儿啊!”
贿赂朝臣,结交同党,这是聪明;给钱给忠直之人,让他们为国办事,反倒是糊涂。
这大明,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
魏忠贤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了吧。
荒谬,太荒谬了。这样的国,又怎么可能不败坏呢?!
一瞬间,魏忠贤的心中豁然开朗,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管是阉党在位,还是东林众正盈朝,这大明,终究还是救不了的。
难以形容的痛苦,一瞬间涌上了魏忠贤的心头。
“既然如此,那公公只好按我的下策来行事了……”痛心疾首了好一会儿之后,魏广微终于勉强定了定神。
“不必说了。”
“公公?”
“不必说了。你的上中两策,已经是凶险无比,那下策就算用了,又能比如今好上多少?”魏忠贤挥了挥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听天由命就是了!咱家……咱家已经不想拼了……”
“不想拼了……”魏广微眼中的精光,也随之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他重新注视魏忠贤。
然后,他发现这已经是一个颓丧而且失去了全部意气的老人。
仅仅是一个老人而已。
衰老,萎靡,看不到原本那种雄心勃勃的旺盛精力。就算没有天子的诏书,他的生命也会很快被夺走吧。
他只是在等死而已了。
既然如此,那确实多说无益了。
“公公……既然公公如此说,那学生确实无话可说了。”魏广微声音颤抖着,然后站了起来,深深地朝魏忠贤作揖,眼角中也微微泛出泪花,“学生只想请公公好好保重!”
“到了咱家这个年纪,保重不保重也就这样了,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到皇陵的那一天。”魏忠贤苦笑,“如果能到得了那里的话,咱家也得好好地跟反思己过才是。”
“公公对大明,已经再无所负了,何须如此!”魏广微沉声说,“东林小儿现在攻讦不停,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罪过都揽到公公一个人头上,现在他们得势没办法,只是上天有灵,公公一定会平反昭雪的!”
接着,他再度向魏忠贤深深作揖,然后才慢慢地转身离开。
魏忠贤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等到他的背影消失的时候,他心里也知道,整个曾经煊赫朝堂、不可一世的阉党,也正式在大明烟消云散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搭救得了自己,也再也不会有人来试图搭救自己了。
“就这样也好。”
送别了魏广微之后,魏忠贤的精神状态明显变得更加糟糕了,他经常陷入沉思当中,时不时长吁短叹,眉头一直紧皱,看上去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忧心什么。
刘松平和齐望两个锦衣卫也没有兴趣去管他心里高兴不高兴,一路上护送他离开了保定府。
出了保定府往南行,然后穿过了真定府的深州冀州一路,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广平府的地界,只要再向南行,他们就可以走出北直隶进入河南了。
出于之前的教训,他们一路上更加小心,也不去大的集市留宿,以免惊动他人。
这份小心,不仅仅是在提防魏忠贤在东厂和朝中的敌人,更加是为了防备赵进。
没错,他们现在离赵进的势力范围越来越近了。
因为之前的议和条款,现在山东已经成了赵进的地盘,他们不得不小心地选择路线,以便绕过山东地界,躲开他们有可能的干扰。
然而,和之前行路时的荒凉不同,这一路上,道路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在和他们一起朝南方赶。
这些流民个个面黄肌瘦,有些人甚至瘦的皮包骨,看得出来已经饿了很久,就连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他们的脸色都十分奇怪,平淡中透着一股绝望的麻木,好像看淡了生死的哲人一样。寒风在他们旁边呼啸,但是他们却好像一无所觉,只是呆呆地朝前面走着,好像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一样。
这些流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相互之间绝少交谈,好像饥饿已经让他们失去了一切**,行尸走肉般地前行就已经成为了他们生存的唯一意义似的。
大多人的鞋子已经成了灰土色,被磨出了破洞,有些人甚至都没有鞋子,就这么赤脚在干裂的地面上走。深秋的寒风当中,一路上不断有人倒在地上,有些人再也没爬起来,还有瘦骨嶙峋的孩童在已经奄奄一息的父母身边啼哭,但是更多的人只是看也不看地继续朝前走,他们的脸上都只有一种死灰色。
这种景象,让三个才刚出京城的人心中有些发寒。
这还是北直隶呐,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
“何以……何以如此啊!”魏忠贤的嘴唇微微颤抖了。
虽然他也是在民间长大,但是当时他离开家乡的时候,还算是万历年间的好时光。后来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他哪里又有多少机会知道京城外面的世界?
在他权倾朝野的时候,想要得知地方上的情况,只能通过地方官员的奏报,虽然他心里知道那些奏报肯定不尽不实,大明现在举步维艰,百姓的生活肯定困苦。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才离京城不过几百里,就已经是这幅模样。
齐望的心里也和他一样难受。
朝政紊乱,上下昏昏,贪腐横行,庸官遍地,到处流民和饥民在饥寒中受苦……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还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权奸!
一想到这里,他的怒火就难以抑制,狠狠地瞪了魏忠贤一眼。
“你等欺瞒圣上,把天下败坏成这样,都是你等的错!”
“是我等的过错……”魏忠贤颓然垂下了头,自己也觉得自己过错甚深。
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望了望这一路上络绎不绝的流民,只觉得自己这一生毫无建树。
“只盼着孙阁老和杨阁老两位辅臣能够力挽狂澜!”
“几位老爷,能否帮帮老儿,赏老儿一口饭吃……”就在这时,旁边突然挤过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向他们祈求。“老儿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脸色枯黄,声音有气无力,看样子就算不如说的那么窘迫,恐怕也差不多了。
齐望和刘松平对望了一眼,然后齐望从自己的行囊里面拿出了一些干粮,递给了老者。
他们知道自己也帮不了所有的人,但是多多少少能帮一个也好。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老人快速接过了干粮,然后迭声道谢,齐望花了老大的力气才没有让他跪下来。
然后,他以齐望都难以看清的速度,直接将干粮一把塞入到了他的口中,然后大嚼了起来。
“你慢点吃吧,小心噎着!”这凄惨的样子让齐望看得心生怜悯,连忙将自己的手囊也给递了过去。老者接过水囊连忙也喝了下去。
咕哝咕哝几下,老者就将这份干粮给吞了下去,然后脸色变得微微泛红,都重新焕发了精神,好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多谢老爷!”他再度向齐望几人道谢。
“不必道谢。”齐望摆了摆手,然后有些好奇地打量了老人,“敢问老丈,现在为何有这么多流民充塞道路啊?”
“为何充塞道路?”老人的充满了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了凄惨的苦笑,“若不是在本乡本土活不下去了,老儿等人何必逃离桑梓啊!”
“老丈这是何意?”齐望微微一惊。
然后,他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发现虽然同样衣衫褴褛,但是他比之其他人气色稍微要好一些,言行举止也能够看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显然之前家境要比其他人要好上不少。
“不瞒老爷,老儿本来就是广平府本地之人,家里虽不算富裕,但是也略有几亩薄田,也算是读过一些书……”老人满面苦涩,白须在寒风当中微微颤动,“只是现在年景实在太差,一年比一年难熬,最近还经历了兵灾……现在家中已经被乱兵洗劫一空,所以现在只好流离失所,找一处太平地方乞活了……”
“兵灾?”这下就连魏忠贤也有些惊诧了,“可是前阵子的赵贼乱事?”
“确实如此……”老人颓然点了点头,眼角中出现了泪花。
一听到老者如此说,齐望心中顿时充满了怒火,他手上紧紧地握住了刀,义愤填膺。“可恨这赵贼,丧尽天良!必不得好死!”
第1399章 官和贼
“赵贼进京,是沿着运河一线过去的吧?”魏忠贤却还是有些疑惑,“没听说他曾进兵广平府啊?”
“老爷说得没错……”老人再度点了点头,“洗劫老儿家乡的,是官军啊!”
四处抢掠,造就了这遍地流民的,竟然是是官军?
齐望顿时就惊呆了。
“何以如此!”魏忠贤也吃了一惊。
客军过境,向来都会滋扰地方,这原本他是知道的,只是何以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老儿没有半分虚言。”老人摇了摇头,“之前为了平定赵进之乱,朝廷下令各地大军进京勤王剿贼,广平府地界就经常要过客军,他们一路过就经常抢掠……这时的抢掠还好,虽然态度蛮横,但是他们心里毕竟还是心有顾忌,没有杀伤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