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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守忠这才领着内侍们,如同潮水般退出了宁寿宫正殿。
等到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牛太后扶着御案,绕到了太上皇身边,自顾自的贴着他坐到了龙椅上,依旧用平静的语气劝道:“陛下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尽管宣泄出来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出气?”
“呵呵……”
太上皇那皱纹堆累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低吟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想不到寡人年近耄耋,方解这话的其中真味。”
说着,他又用那干枯的手掌,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冷笑道:“你今年七十有六了吧?虽比那武曌晚了九栽,倒也还来得及争上一争!”
武则天是六十七岁登基为帝,而太上皇这话分明在指责牛太后,想学武则天谋朝篡位自立为皇。
面对这般指责,牛太后却只是微微蹙眉,叹了口气道:“原来陛下是在怀疑太子遇刺一案,与臣妾有关。”
“寡人虽然老了,但还没有眼花耳聋迷了心窍!”
太上皇的语气猛然间高了几度,将为数不多的牙齿格格的咬了几声,愤愤道:“这次若真换了储君,你那宝贝侄儿也就不用再整日里,诚惶诚恐的试探老三的心意了!”
“你们牛氏一门,更是能长保富贵与国咸休!”
“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啊!”
“可你那宝贝侄儿难道就没有想过?太子也是朕的孙子,是朕的血肉至亲!你们绝了他的子嗣,便也断了朕一支血脉——朕又凭什么,还要庇护你牛家满门?!”
说着,他双拳紧握须发皆张,狰狞怒视着身旁的牛太后!
牛太后却依旧平静的与他对视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与退缩:“陛下若能证明,太子一案的确是我牛家所为,不妨将我牛家满门抄斩,臣妾绝无半句怨言。”
“若是没有证据,仍认定是我牛家所为,请陛下将牛家满门连同臣妾一并诛杀,臣妾也绝无半句怨言。”
“你!”
听了这番话,太上皇愈发的恼怒起来,瞪着牛太后那满是皱纹的老脸,几次抬手欲打,却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六十一栽岁月,超过一甲子的厮守!
从二八少女到七十古稀;从戍守边疆到九下江南;从不得势的藩王王妃,到母仪天下的太皇太后……
这期间有多少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怕是与这张老脸上的皱纹一样,数也数不清楚!
而这些羁绊,又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割舍的?
更何况退位十一年之久,太上皇也早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果断。
“唉~!”
一声长叹,太上皇颓然倒在了身后的软垫上,幽幽的道:“老三素来是个有手段的,要不然朕也不会传位与他,如今有人断了他的子嗣,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牛太后微微一笑,也将身子靠在了太上皇肩头,淡然道:“臣妾不是说了么,若真能证明是我牛家所为,他便是要把牛家满门杀个干净,臣妾也绝不阻拦。”
太上皇又是幽幽一叹,便与牛太后默默无语的,在这龙椅上相互依偎着,渐渐的竟涌上些倦意来。
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徘徊,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种时候,谁敢胡乱进来打扰?
太上皇有些恼怒的坐直了身子,却只见夏守忠神色诡异的上前禀报道:“启禀太上皇,乾清宫让人传话,说是万岁爷要来向您报喜。”
报喜?
太上皇不觉眉头一皱,眼下这节骨眼上,还能有什么喜事好禀报的?
下意识的回头望向牛太后,却见她也是满脸的诧异之色。
太上皇稍一犹豫,便道:“左右寡人也还没睡,让皇帝尽管过来便是。”
夏守忠领命躬身退下。
太上皇心下却是狐疑不已,有心和牛太后讨论几句,但想到牛家的嫌疑,终归还是存了芥蒂,于是便独自默然沉吟着。
“父皇、父皇!”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殿外陡然响起几声激昂的呼喊,紧接着就见广德帝踉跄着冲了进来,趋前几步,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的叫道:“天佑我大周、天佑我皇家!那不孝子竟……竟种下了子嗣!”
“什么?!”
太上皇听了这话先是愣怔了半晌,继而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过马上又转成了惊喜之色,急道:“竟有此事?!快、快给寡人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又扬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皇帝搬张椅子来!”
两个小太监,忙抬了张椅子摆在御案左首。
广德帝谢了恩,又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痕,这次又喜气洋洋的坐到了椅子上,将詹事府府丞刘銮伟,偶然发现犯妇李氏疑似怀有身孕,于是五名太医连同王坤一起会诊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太上皇只听得不胜唏嘘,摇头道:“不成想那女子坏了太子的子嗣,却又怀了太子的身孕,当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看来上天虽然不忿太子失德,却终究还是给我大周留了余地,如此看来,这一胎定必是个皇孙无疑了!”
说着,他的脸上却又是一沉,郑重的道:“其实非止是太子失德,寡人听说如今这宗亲子弟之中,多有不肖之徒,欺男霸女者有之、宠妾灭妻者有之、豢养娼妓、另设外宅者亦有之!”
“听说还有些在外面与女子私通,生下孽子都不敢归入宗室名册,实在是可恼可恨!”
“这种种不肖的行径,皇帝也该好生管管才是!”
广德帝听了这话,目光略有些闪烁,表面上却是郑重的起身应下,表示自己会让人暗中调查宗室子弟的一言一行,择其不肖者重重的责罚。
“寡人闻听太子遇刺,这一日一夜都未曾安稳,想必皇帝也是如此。”太上皇又道:“如今有此喜讯传出,你也该早些安歇,免得操劳过度伤了身子。”
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追问道:“对了,太子遇刺一案,可曾查出幕后主使之人?”
广德帝略有些迟疑的道:“如今不少证据,都隐隐指向了二哥……”
“不会是他!”
太上皇毫不犹豫的笃定道:“这对他毫无益处——他那些朋党若真有这等本事,也该早就把他救出来了!”
广德帝见此情景,就知道想要顺势杀掉义忠亲王,怕是没有可能了。
于是顺势点头道:“儿臣也是这般想的,已经勒令徐辅仁继续追查幕后元凶了。”
“嗯,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那逆贼满门抄斩!”
父子两人又说了几句,广德帝这才起身告退。
目送广德帝离开之后,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牛太后,这才忽然幽幽的道:“即便是宗亲子弟所出,终究也不是你的骨血后裔。”
“那你要朕怎么办?!”
太上皇猛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逼视着牛太后,恶狠狠的质问道:“戳破这蹩脚的谎言,把他彻底逼到墙角,然后与自己的儿子兵戎相见!演一出比玄武门之变更精彩的大戏,好在史册上留下千古骂名,成为那些酸腐文人的笑谈?!”
一口气将这番说完,太上皇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着,伸手扶住御案,才没有颓然的倒在龙椅上。
牛太后又默然了好半晌,忽然缓缓的双掌合十,低眉顺眼的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上苍保佑皇帝早日查出真凶,莫让我牛家遭受不白之冤。”
话分两头。
却说广德帝刚到了乾清宫宫墙外,迎面就与忠顺王撞了个正着。
“去去去,都下去吧!”
忠顺王赶苍蝇似的,把随行的内侍全都驱散,自己提了灯笼与广德帝并肩而行,压低嗓音道:“老头子可曾瞧出了什么破绽?”
“破绽?”
广德帝沉着脸嗤鼻一声:“父皇这辈子什么事情没经过见过,如此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那他……”
“听他的意思,应该默许了。”
广德帝冷笑道:“不过暗地里给朕划了个界限,这李代桃僵的种子,必须从皇室宗亲里找。”
眼见前面有两个太监垂手而立,忠顺王暂时停下了话头,直到进了寝宫之后,这才点头道:“本来也就该从宗室里找,老头子这回倒还算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
广德帝冷笑道:“不过是自觉理亏,又不肯惩治那老虔婆,更不想落下父子相残的骂名,才一时妥协罢了!”
说着,他咬牙在梁柱上捶了一拳,恨声道:“终有一日,朕要将那牛家诛灭九族!”
忠顺王顺着他的意思,也跟着骂了几句牛家,却又话锋一转,啧啧赞道:“想不到那孙家二郎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的胆量见识,若非他及时弄出这一出,等过几日这事儿扩散开来,咱们可就被动多了。”
说着,他却又迟疑道:“不过这小子如此胆大包天,又年纪轻轻就名满京城,日后若真在朝堂上立稳了脚跟,恐怕不是朝廷之福。”
广德帝摇头道:“自古只听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等到安家置业儿孙渐长,那棱角也就磨的差不多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
他本来想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想到太子如今的情况,却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这时忠顺王忽然从袖筒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敬的双手奉上:“还请陛下一观此物!”
广德帝有些疑惑的接过那小册子,随手翻了翻,却只见上面通篇记载的,都是五十岁以上老来得子的例子,甚至还有两个七十古稀的特例。
“陛下也是自小打熬的底子,如何还比不过这些民间百姓?”忠顺王又适时的进言道:“只是陛下与皇嫂伉俪情深,平日甚少宠幸其它嫔妃,若是寻几个好生养的细细耕耘,未必不能再诞下一名皇子!”
广德帝虽然没有回应,但反复的摩挲着那小册子,却显然是有所意动。
第448章 卿为首功()
太子府。
既然已经‘怀了龙种’,自然不可能再把李氏关回那阴暗的密室之中。
因此孙绍宗命人在太子府后宅,寻了个相对封闭的小院,喊来下人简单打扫之后,又预先设立好内外岗哨,这才将李氏‘请’了进去。
眼见安置的妥当了,孙绍宗想起手下这群龙禁卫,也都还没用过晚膳,就琢磨着找刘銮伟打打秋风。
谁知里里外外寻了一圈,竟没能寻见刘銮伟的踪影——之前打扫院落的时候,明明就是他负责指挥的,这一眨眼的功夫怎得人就不见了?
正狐疑间,就见院门外来了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了几眼,又扬声呼喊道:“敢问哪位是孙绍宗孙大人?太子殿下请孙大人过去说话!”
太子有请?
这断了根的货不好好养伤,找自己过去干嘛?
孙绍宗心下狐疑,却也不敢怠慢分毫,忙吩咐杨立才带着三个总旗守在李氏身旁,然后又迎出去自报家门。
等跟着那太监,一路匆匆赶到了正北方的太子居所,就见宽敞的院落里,也不知挑着多少盏红彤彤的灯笼。
不仅如此,孙绍宗跟着太监到了厅中,就见那进进出出的丫鬟,竟也都是一身的大红大紫——若非她们皆是一脸苦瓜相,瞧着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呃~
如果单独把李氏怀孕的事情摘出来说,倒也算是‘可喜可贺’——然而太子身为受害者,没道理会张灯结彩的大肆庆祝吧?
这时那引路的太监小声的交代道:“孙大人进去之后,千万捡那吉利的说,太子殿下如今……如今颇有些忌讳。”
啧~
这才真叫掩耳盗铃、讳疾忌医呢。
难道听多了吉利话,看惯了满堂的喜庆,他就能‘把根留住’不成?
“您在这儿稍候,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孙绍宗正腹诽着,那太监一躬身,挑开帘子迈着小碎步进到了里间,不多时,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咆哮:“滚进来!快让那狗才给孤滚进来!”
紧接着‘哗啦’一声,那引路太监撞开珠帘,狼狈的冲了出来,讪讪的向里一让,道:“孙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这态度也能算‘请’?
不过孙绍宗隐隐也已经猜到,太子喊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而这番猜测,在他进到里间之后,就变成了肯定——刘銮伟正颤巍巍的跪在窗前,乌纱帽歪歪斜斜的向后仰着,露出额头破了皮儿的青紫伤痕。
显然,之前刘銮伟就已经被太子喊了过来,还颇吃了些苦头。
“你就是那姓孙的?!”
这时床头传来一声暗哑的厉喝,孙绍宗抬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个雍容端庄的年轻贵妇,看服饰打扮应该是太子妃无疑。
虽说裹的多了些,又是侧坐的姿势,一时辨不清楚身段如何,不过若是只论五官肤色的话,这太子妃明显比李氏强出一筹——但以孙绍宗打听到的消息,那李氏的‘受宠’的程度和频率,却怕是比太子妃强出十倍不止。
这大约就是俗话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吧。
目光自太子妃身上掠过,稍稍向下,孙绍宗这才看到了大字型仰躺在床上,满脸煞白的太子殿下,于是忙上前深施了一礼:“微臣北镇抚司督察千户孙绍宗,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见孙绍宗上前施礼,却是立刻伸手在床头的茶几上胡乱划拉,只是还没等他抓起什么砸过来,早被太子妃一把摁住,又代他回应道:“孙大人快快请起,如今徐阁老不在,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要劳烦……”
“为什么是她!”
太子忽然仰起头,嘶声质问道:“放着孤家中这么多妻妾不选,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太子恨不能将李氏千刀万剐,而孙绍宗偏偏选了李氏,作为这指鹿为马的媒介,如此一来短时间里,太子必定无法报仇雪恨,怎能不让他恼怒非常?
孙绍宗侧头看看一旁的刘銮伟,又抬头扫了一眼床头,然后躬身道:“微臣愚钝,实不知殿下所问何事,还请殿下明言!”
太子大怒,瞪眼咆哮:“你这……”
“刘府丞!”
太子妃却忽然扬声吩咐道:“你随本宫出来一下,本宫有些事情交代给你。”
说着,自顾自起身,仪态万千的向外行去。
这太子妃倒真是个伶俐的,竟然一眼就看穿,孙绍宗是不想在人前吐露实情。
呃~
这身段也是极好的!
却说等刘銮伟连滚带爬的跟了出去,太子也略有些恍然,于是稍稍收敛了怒气,又喝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回禀殿下。”
孙绍宗趋前几步,压低嗓音道:“此前臣曾对那李氏说过,之所以会选她,是为了让整件事更有戏剧性,以便取信民间百姓……”
“那些泥腿子信不信,关孤何事?!”
太子猛地一耸身,似是要坐起来,不过随即却又面色扭曲的倒了下去,龇着牙道:“你……你就为了这种狗屁倒灶的理由,选了那……那贱婢?!”
“当然不是!”
孙绍宗立刻否认,然后苦着脸双手一摊,道:“微臣之所以选她,是因为微臣别无选择——确定在近期曾与殿下亲热过的女子,又是臣能单独接触到的,也就只有那李氏一人了。”
太子闻言楞了一下,不过随即又恼道:“那你为何不找孤……”
“殿下!”
孙绍宗又拱手道:“若非臣刚刚冒险‘保住了皇孙’,殿下可愿意单独召见微臣?”
太子顿时语塞,扪心自问,如果孙绍宗没有做出指鹿为马的勾当,表明自己保皇党的身份,他刚刚‘遇刺断根’,正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又如何肯让陌生人与自己单独相处?
尤其这孙绍宗凶名在外……
“殿下!”
孙绍宗又上前两步,一脸恳切的道:“臣虽然是个武夫出身,却也晓得‘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值此危急关头,实在不敢节外生枝。”
“若是殿下认为臣做错了,只管责罚微臣便是,千万不可因此而郁结伤身。”
太子与他那‘诚意十足’的目光对视半晌,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颓然的平躺在了床上,显然已经被孙绍宗给说服了。
不过他却还是不甘愿的嘟囔着:“难道就这般放过那贱婢不成?“
“殿下岂不闻,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孙绍宗立刻劝道:“报仇并不用急于一时,能不能为‘君,才是殿下的当务之急!”
“若能君临天下、威服四海,奋一世之余威、立不世之伟业,何愁百年后,海内宗亲不争相以殿下的血脉自居?!”
太子这一日一夜间,不知听了多少宽慰的话,可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却也远不如这寥寥几句对他的心思!
一时被撩拨的心潮澎湃,太子伸手攥住了孙绍宗的手腕,情不自禁的道:“是孤错怪你了,孤若真能有面北背南的一日,爱卿当是首功!”
“殿下!”
孙绍宗也是一脸的激动莫名,心下想的却是……
噫~
这手湿漉漉的,还愣是攥的贼紧,再加上那相逢恨晚的眼神——丫该不会是断根之后,立刻就改了性向吧?
第449章 新任‘奶娘’()
“蒙面人?”
“蒙面人。”
“一点线索都没有?”
“一点线索都没有。”
以上这段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发生在日食之后的第十五天。
经过半个月的调查,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人,一个自称义忠亲王党羽的蒙面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的身高、体型、声线……
他整个人就像是是一团迷雾。
而在那一夜的云涌之后,这团迷雾便随着早晨正常升起的阳光,消弭在无声无息之中,再也没能寻到一丝一毫的踪迹。
这样的调查结果,广德帝不满意、太上皇不满意,就连牛家都先后两次上奏朝廷,痛斥徐阁老无能误国,希望朝廷另行聘任贤能彻查此案。
这些都还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