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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西华门外,孙绍宗看看自己这一身骚黄亮红,便琢磨着着先回府把斗牛服收藏好,再去那大兴县查案不迟。
谁知还没等动身呢,就听有人朗声招呼道:“贤弟,且来这边说话!”
孙绍宗循声望去,却见对面马车里跳出一人,不是贾雨村还能是谁?
得~
这下想不刺激他都难了!
孙绍宗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故作惊奇的道:“老哥哥怎么会在此?难不成是专程来这里等我?!”
他这刚一凑近,贾雨村的目光就被那斗牛服牢牢吸住了,口中更是啧啧有声的叹道:“果然是斗牛服!多少三品大员都求不来的恩典,贤弟你以区区六品之身就得了一件,实在是令人又羡又妒啊。”
这口风倒是比上午时软了不少。
看来贾雨村等在这里,应该是为了修补彼此之间的关系。
孙绍宗忙也谦虚道:“我这也不过是运气使然,算不得什么……”
“哈哈,你屡破奇案,靠的可不仅仅是运气吧?”
贾雨村哈哈一笑,上前把住孙绍宗的胳膊,满面恳切的道:“哥哥我进京之后,还从未得见天颜,原本以为这次终于能在陛下面前显一显本领,谁知……唉!”
他怅然长叹了一声,又道:“我因此一时失了神志,竟稀里糊涂迁怒到贤弟头上,还望贤弟千万莫要见怪。”
孙绍宗实在分辨不出,他这话到底是语出至诚,还是出于利益考量,在自己面前秀演技。
但考虑到如今顺天府的形势,二人实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因此他便也飒然一笑道:“哥哥说的哪里话,你心里不痛快,不冲咱们自家人甩脸色,难道还去旁人面前抱怨?再说咱们自家兄弟,又有什么见不见怪的?”
贾雨村这才又换上了副笑模样,向身后马车一指,不容置疑的道:“既是如此,陪我去鼎香楼醉上一场如何?一来庆贺贤弟你得了斗牛服,二来也好让哥哥我诉一诉委屈!”
“这……”
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儿,孙绍宗肯定不会拒绝,可他刚刚才在皇帝面前说要去调查冤案,如今怎好跑去陪贾雨村买醉?
于是忙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谁知贾雨村听完之后,却是面色大变,顿足道:“贤弟怎得如此鲁莽?那大兴县令本身倒还罢了,可他那岳家江南甄氏却不是个好招惹的!尤其甄家与荣国府世代姻亲,你若是得罪了他,岂不是连荣国府也一并得罪了?”
甄家和贾家世代姻亲?
那不是要叫‘甄贾氏’或者‘贾甄氏'?
正觉这两家的名字有趣,那贾雨村却已经欺到了近前,垫着脚与他咬耳朵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不如你随便查上一查,只说此案并无疑点便是——反正以你‘神断’的名头,旁人也不敢胡乱质疑,如此也免得落了甄家女婿的面子。”
一听这话,孙绍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脱口反驳道:“莫非为了他的面子,便要两个无辜之人白白送死不成?!”
“小声些,你嚷什么!”
贾雨村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边儿,才又正色道:“哥哥当你是自己人,才有什么说什么——在这官场上,旁的也倒罢了,最忌讳的就是得罪靠山、恩主!你若因几个贱民恶了荣国府,日后万一有个马高镫短的,却还有谁能扶你一把?!”
孙绍宗与他对视了半响,忽又飒然一笑,然后伸手在那斗牛服上轻轻掸了几下。
贾雨村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似乎名白了什么,皱眉道:“你莫非想指着皇上替你撑腰?”
“不。”
孙绍宗摇头笑道:“我的意思是,若只为了谁家女婿的面子,就枉送上两条无辜性命,兄弟以后哪还有脸穿这身斗牛服?”
第60章 大兴县碎尸案【上】()
目送贾雨村愤愤然登车远去,孙绍宗一赌气,干脆也懒得回家换马甲了,就穿着这一身骚黄亮红骑在马上招摇过市,直奔大兴县衙。
到了县衙门口,两个值班的衙役还以为是来了哪位皇室宗亲,战战兢兢的就要上前大礼参拜。
孙绍宗甩蹬下马,通名报姓道:“本官是顺天府的刑名通判,眼下有桩案子想和贵县王县尊面谈,劳烦哪位去帮我通禀一声。”
那两个衙役一听原来是府衙的‘神断孙通判’,更是不敢怠慢,立刻分出一人飞奔进去禀报。
不多时,就见那中门左右一分,七八个官吏鱼贯而出,为首一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满脸的皱纹堆砌。
孙绍宗一见这人的相貌,心下便先添了几分不喜——那大兴县令王谦他虽然没见过,可也知道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风流才子,哪里会是这等乡下老农模样?
虽说大兴县令亦是正六品,但孙绍宗好歹算是府衙的上官,如今又是兴师问罪来的,那王谦不亲自来迎,实在是于理不合!
此时就见那‘老农’官儿快步下了台阶,在孙绍宗面前一躬到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大兴县县丞沈澹,见过通判大人。”
王谦派这沈澹出面,莫非是想让这老头做替罪羊?
要真是如此,这厮可太不要脸了!
身为父母官,先是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事到临头又做了缩头乌龟——也不知那甄家怎么就挑了他做女婿?
孙绍宗这般想着,对面前的老县丞倒多了几分同情,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和煦的问道:“沈大人不必多礼,却不知你家县尊何在?”
“这个……”
那沈澹支吾半响,才讪讪道:“王大人因为家中老母病重,八日前便告假离京了。”
八日前就告假离京了?
如今是正月初五,那王谦岂不是正月二十八走的?
这么说来……
孙绍宗顿时把脸一沉,厉声道:“这么说来,那碎尸案是你主审的?”
沈澹刚直起来的腰板,顿时又来了个对折,缩着脖子夹着肩膀,筛糠似的乱抖:“正……正正正是下官主审,下官惶恐,实不知此案出了什么纰漏,还请大人明示。”
啧~
看他五十几岁才混了个七品县丞,就知道丫是个没后台的,与之相比,孙绍宗倒成了正儿八经的官二代。
原本是想怒怼权贵来着,结果自己反倒成了仗势欺人的权贵,孙绍宗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郁闷了——要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刚才还跟贾雨村吵个什么劲儿啊?
不过既然王谦不在,这事儿倒也简单了。
孙绍宗一甩那明黄色的袖子,摆出上官的嘴脸呵斥道:“出了什么纰漏,你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真是荒唐至极!走吧,带我去看看此案的一应人证物证,我再告诉你究竟出了什么纰漏!”
这沈县丞上午接到名帖,本就惶惶不已,如今又见孙绍宗这一身‘斗牛服’,便连骨头都已经软的不成样子了,那敢违拗了他的意思?
忙吩咐左右去传人证物证,然后亲自引路,将孙绍宗带到了县衙内堂之中。
这内堂一般多作为预审之用,以便堂官们提前熟悉案情,免得到了公堂之上出什么笑话——按规矩,孙绍宗仍旧不能在此升堂问案,因此名义上还是要以沈澹为主。
所以孙绍宗进门之后,便直接坐到了左首的书吏席上。
可沈澹见他坐在了下首,又哪敢占据公案后面的主审之位?
忙也凑到了书吏席左侧,可怜巴巴的躬身侍立。
过不多时,便见外面匆匆走进三人,左右分别是胡氏和一名膀大腰圆的老汉,为首那人却是刑名检校周达。
周达进门之后,立刻上前禀报道:“大人,那周良伤势严重,如今尚在诊治当中,实在妄动不得。”
一听这话,那胡氏便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孙绍宗却不搭话,只一扬下巴,示意周达站到了自己身后,便又静静等着呈上物证。
谁知等了半天,就只见一名书吏小心翼翼捧来了卷宗,以及两张黏着血迹的油纸,便再无下文了。
孙绍宗的脸色顿时又沉了几分,转头瞪着沈澹喝问道:“难道就只有这一桩证物不成?还有,死者的尸首呢?尸首何在?!”
那沈澹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又把腰躬的虾米仿佛,脖子缩的乌龟一般,颤声道:“回……回禀大人,那尸首放在县衙实在是有碍观瞻,因此……因此下官便让人送去了义庄暂存。”
眼见孙绍宗就要发飙,他忙又指着那卷宗道:“大人,卷宗里有仵作验尸的公文,上面记载的颇为详尽,其实不看尸体也……”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便冷笑道:“如果一切以仵作的验尸公文为准,还要你这个主审官何用——也罢,尸体的事情我且不与你计较,可其它证物又在何处?”
沈澹摸了把额头的冷汗,讪讪道:“回禀大人,此案……此案只有这油纸包为证,并未发现其它证物。”
“哈……哈哈哈……好一个油纸包为证!好一个并未发现其它证物!”孙绍宗被他气的直发笑,咬牙道:“我且问你,除了人头之外,那尸体其余部分是在何处发现的?”
“是……是从胡屠户家后墙外的荒地里挖出来的。”
“那我再问你,眼下天寒地冻,那胡屠户又如何能挖开一个足够埋藏尸体的大坑?难道他长了一双穿山甲的爪子?!”
“这……”
沈澹有些莫名其妙的道:“大人,他要掩埋尸体,自然会用锄头、铁锹……”
啪~!
孙绍宗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哪为何这大堂之上,不见有任何锄头、铁锹之类的工具?尤其正月里这些器具都是闲置不用的,你只需让人检查一下,上面有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就足以证明尸体是否胡屠户所埋!”
“这……这这这……”
沈澹‘这这这’了半响,却是无言以对,最后只得屈膝跪倒以头抢地,哭嚎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小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得得得~少扯这些没用的!”
孙绍宗不耐烦的一挥手,道:“你要想将功赎罪,就赶紧去把尸体给我弄回来——记得要全部带回来,如果少了一星半点,我就拿你身上的皮肉抵数儿!”
第61章 大兴县碎尸案【中】()
打发沈澹去城外义庄搬运尸体之后,孙绍宗自己也没闲着,而是立刻带人押着胡屠户回了趟家。
到了胡屠户家后,先检查了他家里的铁器,然后又到后面埋藏尸体的所在,仔仔细细的搜查了一遍。
结果却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毕竟已经过去五、六天,衙役们又没做好现场的保护工作,那埋尸地也不知迎来了多少参观者,能找到线索才有鬼呢!
至于那锄头、铁锹上,虽然看不出有使用过的痕迹,但孙绍宗却也不敢确定,这些劣质铁料在一周之内会不会生出新的锈迹。
因此他也只能押着胡屠户悻悻而归。
回到大兴县衙内堂,一进门就见当中摆了张床板,上面虽然用白被单盖的严严实实,却还是隐隐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
孙绍宗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白被单整个掀开,顿时露出了下面横七竖八的尸块,再加上已经开始腐烂的内脏,被乱糟糟的摊在尸块上面,望之简直可怖到了极点!
于是内堂之中,先是响起了一片抽气之声,紧接着又被那尸臭恶心的干呕连连。
“要吐就出去吐。”
孙绍宗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居中摆放的人头上,只见这人头上的发髻已经被烧去大半,只在头皮上残留了短短的一截。
莫非凶手曾经打算焚尸灭迹?
可焚尸灭迹,又怎么会只烧掉了头发?
带着满心的疑惑,孙绍宗又把视线转移到了,现场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小吏身上:“你是仵作?”
那小吏忙躬身见礼:“小人大兴县仵作王高昇,见过通判老爷。”
“废话少说,把你的工具全都拿出来吧,同我再验一验这尸体!”
前几次孙绍宗检查的,都是刚死不久的新鲜货,因此无须准备什么防护措施,但这腐尸却不一样,身上也不知藏了多少霉变的病菌——他可不想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仵作闻言自然不敢怠慢,忙取了验尸的全套器械,将两人‘杀猪匠’似的装扮起来,最后又奉上两颗药丸,说是只要放在口罩的夹层里,就能驱邪避毒。
虽说闹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但看那王高昇信誓旦旦的样子,应该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等披挂整齐之后,又用条凳将尸体架起来,在周遭点起了二十几根烛台,那王高昇这才请示道:“大人,咱们先从何处查起?”
“先查一查她的致命伤!我看你那验尸公文上,只说被害人是在死后才惨遭分尸的,却并未提到她的致命伤在何处!”
没错~
就是‘她’。
这位被大卸八块的死者,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而且看五官和某些残留的身体特征,应该是个相貌身材都极为出色的少女!
会是情杀,还是劫财谋色呢?
却说那王高昇听了孙绍宗的吩咐,情知自己当初偷懒的事情,早被这位‘神断通判’看破了端倪,自然更不敢怠慢分毫,忙按照孙绍宗的吩咐,专心致志的翻找起了致命伤。
而孙绍宗搜查的却要更仔细许多,但凡有丝毫可疑的地方,便会认真斟酌比对许久。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高昇迷茫的抬起头来,迟疑道:“大人,似乎……似乎被害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致命伤!”
孙绍宗继续翻检着尸块,头也不抬的问了句:“除此之外呢?你还看出了些什么?”
“这……这个……”
王高昇绞尽脑汁的回忆道:“死者……死者的背部、前胸,都有明显的擦伤,看伤口的皮肉外翻的情况,应该是生前留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不觉有些兴奋起来:“我知道了,死者生前一定被人在地上拖拽过,很可能是为了将她转移到僻静处,然后再将她奸杀!”
“合理的推测。”
孙绍宗微微点头,给出了五个字的评语。
那王高昇闻言只美的鼻涕泡都出来,正待谦虚几句,却听孙绍宗又道:“可惜,观察的还不够仔细,所以整个推测都跑偏了。”
观察的还不够仔细?
王高昇心下很是有些不服,只是碍于孙绍宗的身份与威名,不敢明言罢了。
可孙绍宗何等眼力?
莫说他只是遮住了口鼻,便是把整张脸都蒙起来,孙绍宗也能瞧出他那不服不忿的心思。
因此干脆将死者的背部翻找出来,指着上面的痕迹道:“尸体的前胸后背上,确实有生前留下的擦伤,但你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擦伤很是杂乱无章,而且——几乎没有直线形状的擦痕!”
几乎没有直线型状的擦痕?!
王高昇慌忙凑上去细看,果然发现那背部的痕迹杂乱无章不说,偏偏就少了最常见的直线型擦痕!
可凶手又不是那拉磨的驴,吃饱了撑的,拉着死者原地转圈干嘛?!
正疑惑不解,便听孙绍宗又道:“刚才我仔细看过,尸体的口腔内部,沾染了不少的亚麻线头,可见她曾经被麻布之类的东西,长期堵住嘴巴。”
“另外,尸斑多集中在前胸,而且形成的相当匀称,足见受害人死后整整十几个小时,都未曾被人移动过。”
“再加上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不止一处的湿疹,基本可以断定她是被绑着四肢,囚禁在某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而且囚禁了相当一段时间,否则她的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湿疹!”
“大概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那凶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探视她,她饥寒交迫之下,或许是为了呼救,又或许是想让凶手听到动静,于是在地上拼命扭动挣扎,因此留下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擦伤。”
“但她的挣扎却注定是徒劳的,因为那凶手始终都没有出现。”
“于是,她只能在饥寒交迫的绝望中,慢慢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死后许久,凶手才赶到了现场,将她大卸八块,准备运出去掩埋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番描述弄的毛骨悚然,除了一个人——王高昇!
他等孙绍宗叙述完毕之后,就忍不住质疑道:“大人,您的推测里好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尸体的四肢上并没有任何勒痕!既然她生前拼命挣扎过,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留下来?!”
面对王高昇的质疑,孙绍宗微微一笑,笃定道:“这正是凶手最高的地方——他把四肢上的勒痕全都抹去了!”
第62章 大兴县碎尸案【下】()
把四肢上的勒痕抹去了?!
王高昇听得莫名其妙,按常理来说,人死后之后自愈功能也会跟着消失,因此尸体上的一切伤痕都会定格,要想抹去,怕是只有等到彻底腐烂之后了。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好在孙绍宗也没有让他一直猜下去的意思,微微一扬下巴,示意道:“你把她的胳膊重新拼一下试试。”
王高昇立刻从尸块中,翻出了被切成了两截的左臂,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拼接在了一起,重新组成了一条几乎看不出缝隙的胳膊。
拼完之后,王高昇忍不住分辨道:“大人,这断口严丝合缝,足见凶手刀法之狠辣,也正因此,当初小人才怀疑是胡屠户所杀。”
“凶手可不仅仅是狠辣而已。”
孙绍宗摇头道:“真正显出他刀工之精湛的,其实还是那断口处做的手脚。”
切口处做的手脚?
王高昇疑惑的重新将断臂分开,仔细打量了半响,却压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之处。
“实在看不出来的话,你不妨先摸一摸那上半截断臂的骨头!”
王高昇一咬牙,干脆脱去了手套,小心翼翼在那骨头的横断面上摸索着。
初时他满眼的迷茫疑惑之色,但渐渐的,那迷茫却转成了骇然,最后终于忍不住脱口大叫了一声:“这……这骨头上的断口凹槽,是被人雕出来的!”
却原来那断口处的骨刺、凹槽,乍看上去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