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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一手提起裙角,正待迈步走上台阶,彻底摆脱那闲汉垂涎欲滴的目光,斜下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娇呼:“前面可是邢姑娘?”
邢岫烟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马车徐徐而来,居中那辆车上,一个娇俏的丫鬟正蹲在车辕上,仰着脖子向这边打量。
两人一对眼的功夫,邢岫烟就认出这丫鬟,正是尤二姐身旁的彩霞,心中不觉就是一个突兀。
昨晚上孙绍宗同这尤二姐,就住在隔壁的宁国府里,看这架势……
难不成父亲也把孙家二哥请了来?
正忐忑着,那三辆马车便陆续停了下来,居中的车夫摆好了女眷下车用的木台子,前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丫鬟,才在彩霞的指挥下,扶着尤二姐步下马车。
而与此同时,那一直跟在邢岫烟身后的闲汉,却早跑的不知去向了——车夫们手里的鞭子,可不仅仅只能用来赶车。
却说眼见尤二姐这前呼后拥的做派,邢岫烟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若是孙绍宗也在车上,断然轮不到尤二姐显摆。
既然孙绍宗不在,她也便少了忌讳与忐忑,主动迎了几步,笑着与尤二姐互道了礼数。
尤二姐往那东跨院里扫了一眼,笑吟吟的道:“邢姑娘这是要去探望大老爷么?正巧我有些事儿,也要向我们家大太太禀报,咱们做个伴如何?”
她都主动邀约了,邢岫烟又怎好拒绝?
当下并肩进了那漆黑大门,又在门子的引领下,直奔后院花厅。
一路只是闲话家常。
眼见过了二门,那门子躬身避退到了一旁,尤二姐才忽然话锋一转,悄声道:“姑娘今儿可千万仔细着些,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正惦记着从别处找补呢。”
邢岫烟心知,这‘偷鸡不成蚀把米’,指的正是贾赦扒灰不成,反丢了一只耳朵的丑事。
可从别处找补,又是什么意思?
尤二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用帕子掩住口鼻,不屑的撇嘴道:“大老爷还惦记着别的,可您那姑母却是掉进了钱眼里,这回没从二奶奶哪儿捞着好处,那就跟心头肉被剜去了一块似的,不填补上亏空,如何能安生的了?”
“偏二奶奶又挑明了,那买卖是同我们家合伙,于是您那姑母自然而然的,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家二爷头上。”
听到这里,邢岫烟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初荣国府查账,大老爷贾赦就曾卖过一次女儿,这回却是轮到邢夫人卖侄女了!
不过……
邢岫烟悄没声扫了尤二姐一眼,心下琢磨着,这尤姨娘素来也不是个太精明的,这番话难道是孙家二哥让她转述的不成?
可孙家二哥让她告诉自己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对自己有意,还是无意?
她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忍不住脱口问道:“孙家二哥人在何处?”
“天不亮,就被请去衙门议事了。”尤二姐顺口答了,随即又诧异道:“邢姑娘找我家二爷有事?”
“没……没什么。”
邢岫烟忙摇头否认,心下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暖意——孙绍宗天不亮就离开了,这番话自然是早就交代下的,足见自己在他心中,还是颇有些特殊之处的。
罢了~
若真的抗不过父母之命,做孙家二哥的小妾,总也好过盲婚哑嫁给旁人。
这般想着,她心下便大是松动,脸上也不自觉的浮起些潮红来。
而一旁尤二姐看她默然不语,对自己提醒似乎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心下却不禁泛起了嘀咕:姐姐这提前示好的法子,该不会不灵吧?
却原来方才那番话,并非是出自孙绍宗之口,而是姐妹两个闲着没事时,尤氏胡乱推导出来的。
…………
却说经这一场阴差阳错,两人便再没了旁的交流。
等到了后院,尤二姐自去寻贾迎春不提,而邢岫烟则是在丫鬟的引领下,到了一座暖阁之中。
那暖阁也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并不见点着火盆,却在进门的一瞬间,驱散了邢岫烟所有的寒意。
邢夫人与邢忠姐弟,就坐在正对着房门的太师椅上,姿势、相貌,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邢忠脸上满是喜色,邢夫人却是一脸的阴鸷。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约莫是早就憋了半天,还不等邢岫烟上前行礼,邢夫人就抢先发难道:“我之前明明送了两件上好的毛料大衣裳给你,你却偏要打扮的如此寒酸,莫不是想让人以为,我这做姑母的虐待你?!”
那两件狐裘明明是孙绍宗所赠,用的也是贾迎春的名头。
邢岫烟近来就是为了避嫌,才刻意的不去穿戴。
却不曾想邢夫人如此厚颜无耻,非但把这事儿揽到了自己头上,还借此向邢岫烟发难。
不过此时最尴尬的,却还是旁边的邢忠。
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几次鼓着腮帮子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得罪这判了高枝儿的妹妹。
于是只能把羞恼吞进肚里,强笑道:“妹妹莫怪,她这也是……”
邢岫烟却突然截断了父亲谄媚的言语,不卑不亢的道了个万福:“姑姑莫要生气,原本因为隔壁宁国府正在办丧事,姑父如今又在病中,我便换了些素净些的衣裳——如今看来,却是侄女想的不够周到了。”
说着,又向邢夫人福了一福。
这回就轮到邢夫人尴尬了。
她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先给邢岫烟一个下马威,免得这黄毛丫头不知好歹,拒绝自己的美意。
却哪曾想竟被邢岫烟瞧出破绽,反将了自己一军。
更让邢夫人窝火的是,邢岫烟还拿贾赦做了由头,让她压根无从反驳。
其实她这也是赶巧了。
若昨儿说出这话,邢岫烟心中还未松动,除了这荣国府,便再无容身之处,自然不好得罪邢夫人。
可方才阴差阳错的,邢岫烟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却远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既然有了退路,对于这尖酸刻薄,又试图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筹码的姑母,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一时间,那邢夫人咬着牙、瞪着眼、运着气,却死活找不到宣泄的途径。
好在一旁还有个邢忠在。
他虽然看着妹妹被女儿噎的哑口无言,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却知道自己谋划依旧的婚事,要想顺利达成,邢夫人的助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故而只是看了片刻热闹,就忙给邢夫人递了台阶:“妹妹同她理论这些作甚?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说正事!”
邢夫人一想也是,就算再怎么窝火,也不能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
于是将那恼意压制下去,绷着脸道:“原本留你在这府上吃住,也算不得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借着我的慈悲,去忤逆父母的好意!”
“那孙家二郎是何等人物?他纳你做妾,也算不得委屈你——偏你背着父母躲到我这儿,倒好似长辈们要害你似的!”
“如此任性妄为,便是你父母容得,我这里也断然容不得!”
“方才我同你父亲已经商量过了,选个好日子让你二姐姐做主,把这事儿先定下来。”
“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又要如何操办,也都有你二姐姐看顾着,万没有委屈你的道理!”
之前邢忠虽也百般逼迫,却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些体面,但邢夫人这番话疾风骤雨的,却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满满都是最后通牒的味道。
邢岫烟虽然早有预料,此时仍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些悲凉感。
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她恭声道:“既然姑姑说到这份上,侄女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
“你……你这是答应了?你当真答应了?!”邢忠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喜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方才一直绷紧了神经,就怕自家这外柔内刚女儿,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举动。
哪曾想到,女儿竟答应如此轻松!
邢夫人听她应下,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
谁知邢岫烟又接着道:“只是有一条,侄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那风月场的倡优,我要的是夫家礼敬,而非是什么黄白之物!”
顿了顿,她又斩钉截铁的道:“若他要拿钱买我,我便宁死也不受这等羞辱!”
第856章 妥协与交换()
就在邢夫人因为邢岫烟的话,而勃然变色之际,大理寺内衙的案件分析会,也已经步入了尾声。
说是案件分析会,其实主要就是歌功颂德。
毕竟能在短短两日里,便将天师府无头案的真凶拿获,对于做了多年咸鱼的大理寺而言,绝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
就连大理寺卿魏益,也一反之前排挤冷落的态度,对孙绍宗的专业素质大加称赞。
毕竟这次可是钦命差遣,托孙绍宗的福,他这大理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自然也跟着落了些好处。
至少以后在面对刑部和都察院的时候,不至于未开口先就气短三分。
另外……
他其实也担心孙绍宗会节外生枝,毕竟根据种种迹象显示,孙绍宗似乎还在怀疑宏元真人也曾涉案。
这就不符合大理寺,以及他魏益的个人利益了。
要知道那宏元真人,可是皇帝最宠信的方士之一,依照眼下的行事,就算能把他定为幕后元凶,最后多半也会从轻发落了事。
毕竟他要杀的,乃是一对儿奸夫银妇——虽然最后杀错了人,但古语有云‘论心不论迹’,何况他极有可能还是受人蒙骗,动手杀人也并非是他。
在这万恶淫为首的时代,苦主杀死奸夫银妇,本就不是什么重罪。
孙绍宗若把这事儿揭露出来,最后却不能钉死宏元真人,那大理寺必然要收其反噬的。
不算孙绍宗这始作俑者的话,届时首当其冲的,还不就是他这个大理寺卿?
故而魏益召开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息事宁人,不说直接结案,至少也不要再大张旗鼓的查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拖’字。
不过他这其实是多虑了。
孙绍宗之前查案时,虽然出于对宏元真人惺惺作态的反感,一心想要揭穿幕后真相。
但眼下马义真咬死了不肯招供,他一时间也拿宏元真人没有办法——总不能拿自己推断出来的线索,以莫须有的罪名起诉他吧?
所以即便魏益没这意思,这案子注定也是要放一放了。
可既然魏益小心翼翼的,试图劝说他放弃,孙绍宗若不因势利导,换些好处的话,岂不是白白浪费这好机会?
故而在会上,他一直是模棱两可未曾表态。
直到最后即将盖棺定论了,才突然抛出了一个额外的议题。
“普法下乡?”
魏益同右少卿李文善,咀嚼着这个陌生的专用名词,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四个字直白的可以望文生义,但内里究竟包含着什么,却让两人有些拿不准。
“正是‘普法下乡’!”
孙绍宗环视了一下在场众人,然后斩钉截铁的道:“咱们大理寺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根基不牢,在地方上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这‘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又如何能名副其实?”
“孙某思前想后,觉得要改变这种窘迫的境地,最好也是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普法下乡’!”
“只有将权责、触角,深入到广大乡村的田间地头,植根到我大周朝的亿万子民心中,我大理寺才真正配得上‘天下纲纪之总宪’的名头!”
这番话,若是在下层的书吏衙役们面前说出来,或许会引来一些狂热的反馈。
但在这大理寺内衙里,在这群最低正七品的官员之中,得到的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
孙绍宗倒也不急,他本就没指望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僚,能一下子变得主动起来。
再说了,他这刚提了个名头,具体内容还没有细说呢,真要有人跳出来支持,反倒显得不知所谓了。
魏益显然也意识了这一点,不过他却并没有让孙绍宗在会上详谈此事的意思,毕竟这种突然袭击,一个吃不准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孙少卿能如此为我大理寺着想,老夫心下甚慰。”
他屈指轻敲着椅子扶手,不急不缓的道:“不过今天要议的,毕竟是天师府的案子,与此无关的事情,容我与李少卿先行过目之后,再议也不迟。”
孙绍宗闻言一笑:“自然是要请廷尉大人与李少卿先行雅正的,毕竟总要诸位同僚鼎力支持,本官才好去诸位阁老面前打官司。”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这案子眼下也没什么好议的,内中几个疑点难以解释清楚,怕还要再仔细查上一查才行。”
这就是明摆着提出交换条件了。
他话里的隐含的意思,分明是如果大理寺内部不能达成共识,支持自己向朝廷提出‘普法下乡’的议案,那这天师府的案子,也就别想消停下去。
若旁人采取这等半威胁的态度,魏益肯定当场就要团结众人,给对方一个难堪。
然而面对强势的孙绍宗,魏益却实在没有把握,能调动众人对其进行围攻。
故而他一迟疑,也只得改口道:“那就先别急着下定论,正好老夫对孙少卿方才提到的‘普法下乡’一事,也是颇为在意——不如等用过午饭之后,你我三人先去花厅议上一议?”
他这虽然是选择了妥协,但却并没有把话说死。
如果孙绍宗那提案,是切实可行的,又当真能令大理寺摆脱眼下的窘境,他就此表个态倒也不算什么。
若是异想天开,或者涉及到大理寺内部的权力分配,那可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两大巨头达成了妥协,李文善又未曾发表什么异议,这案件分析会,自然也就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
当下魏益做了老生常谈的总结陈词,然后自顾自起身离席,接着是孙绍宗与李文善,再然后一众官员,也都按照官职大小依次出了内衙。
…………
却说孙绍宗回了左寺官署,先就命人把于谦润色的‘普法下乡’章程,取出来又重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
其中具体的细节,孙绍宗早就了然于胸。
真正需要再复习一下的,反而是那些引经据典,空洞无物的修饰。
可别小看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这年头能进内阁,或者在朝中担纲重任的,多半肚子的墨水都不会少。
你要弄一篇大白话的干货上去,人家还没细看内容,就得先给你减上不少印象分。
虽说以孙绍宗如今的地位与名声,多少总会受些优待,但硬是和主流价值观对着干,总不会有什么好处。
闲话少提。
等到他好容易,把于谦引用的种种典故,配合着相应的古籍理解记忆了一遍,天色已然过了正午。
孙绍宗伸着懒腰,从里间出来,原是想招呼书吏前去传饭,结果到了外间,却见张成正在角落里捧着茶壶自斟自饮。
“怎么?”
孙绍宗眉毛一挑:“家里传信来了?”
张成忙丢开茶壶、茶杯,起身恭声道:“回二爷的话,方才府上差人送了封请帖过来,说是明儿狱神庙那边儿,就要正式登台亮相了,家里让爷您尽快拿定主意,看到时候是亲自过去捧场,还是送上一份厚礼了事。”
说着,便将一张烫金的帖子双手奉上。
孙绍宗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蒋玉菡送来的请帖。
估摸着前天,应该就已经送到自家了,只是当时阮蓉没想到,他会一连两天都留在宁国府过夜,所以直到现在才差人送了过来。
说实话,孙绍宗对戏曲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而对蒋玉菡这个人,更是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无奈这年头对‘名角儿’的吹捧,甚至比后世追小鲜肉都要狂热。
尤其自家的故交之中,更是有几个铁杆票友,真要是表现出疏离的态度,反而弄的彼此难做。
故此十一月初一那日,还是得去走个过场才行。
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无奈的将那请帖收下,又把自己意思传达给张成,却见张成依旧站在那里,并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孙绍宗便又问:“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张成忙道:“尤姨娘也差人捎了口信,说是您的好事近了,可到底是什么好事,那传信的也不清楚。”
好事近了?
难道尤二姐在宁国府里,听到有人要为自己撮合婚事?
那也不对啊,自己这还没应下呢,哪里就能说什么好事近了?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思路,倒是由此想到了别的上面。
再见到尤二姐,可得让去她好生叮咛尤氏:那避孕的汤药,不妨再多用上几副。
毕竟她那娇小的身形,配上自己这尺寸,一步到‘位’可不是说说而已,一两剂汤药未必就能轻易‘除根儿’,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会怀上身孕了。
真要是闹出尤氏守灵时,与人私通受孕的事情,那乐子可就大了。
第857章 狮儿难与争锋()
【第一更】
正午过后,后衙花厅。
孙绍宗赶到的时候,魏益正同李文善相对而坐,那小圆桌上的檀香都已经燃去大半,显然二人已经独处了许久。
考虑到孙绍宗是接到通传之后,就立刻动身赶了过来,基本可以推论,李文善至少是在一刻钟前,被魏益请到了此处。
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还是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无所谓了,就算这二人真的已经勾连起来,只要李文善不是个混吃等死的,自己炮制出的‘普法下乡’政策,也必然会让他改变想法。
“孙少卿。”
眼见孙绍宗从外面进来,李文善忙起身相迎。
魏益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只是向左侧空着的椅子微微一扬下巴:“坐吧。”
经过最初的过招之后,这老货私下相处时,倒也懒得再装什么亲近了。
孙绍宗笑着向李文善还了一礼,一面往椅子上坐,一面将两份奏章放在桌上,分别推到了二人面前:“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