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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便说道:
“这也不是我自己的皮鞋。是善良的人们送给我的。以前我的脚比她的小,后来烧坏了,双脚肿了,现在她一定穿得上。您看怎么样?”
她问这话的口气,似乎沙布洛夫比她当母亲的更了解她女儿,而这个小小的、可笑的问题却意味着对他所思考的一切问题的一种承认。
沙布洛夫没直接回答,他说:
“等我痊愈了,我们就结婚。”他说到这两个字时,自己也笑了。“我们在那里结婚,你老人家该不生气吧?”
“在对岸吗?”她简单地问。
“是的。”
“你们在哪里生活,就在哪里办好了。”她调和地说。“在对岸”这几个字并不使她惊奇,因为对她说来,所谓“对岸” 就是斯大林格勒,就是她原来居住的城市。尽管现在关于它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但是她还是想象不出这座城市的真实情况。
“只要不是每天渡河就好了,一天三次。”她说。“她在那里同您在一块就行。”
她在沙布洛夫旁边坐了很久,讲了一些岳母通常喜欢同女婿说的话,谈到安娜怎样长大, 怎样患过猩红热和天花症,怎样剪掉辫子以及后来又怎样留起来,母亲怎样把她从小带到现在,因为她只有一个女儿,此外还兴致勃勃地谈到许多其他琐碎的事情。
沙布洛夫听她叙述时,心里既甜美又惋惜,甜美的是他了解了这么多甜蜜的事,惋惜的是这一切他都未曾亲眼见过,而他像所有的热恋的人一样,希望亲眼看到恋人以前生活中的一切。
在同母亲交谈的过程中,他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位年老的女人比他坚强。她善于更巧妙地期待女儿,比他冷静得多,甚至她和他谈话也是在安慰他。
她终于走出去了。沙布洛夫一夜没睡着,只是到上午11点钟,阳光已经照进窗户,金色的阳光映在床上时,他才出乎自己意料地朦胧入睡了。他醒来时,和上次在掩蔽部一样,也是被凝聚的目光注视着苏醒的。安娜坐在床边他的腿旁,盯着她。他睁开眼,一看见她,就从床上坐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她拥抱他后,又用力安置他再躺下去。
“躺下,我亲爱的,躺下吧。你睡得怎样?”
他没有等她回来就朦胧睡了15分钟,他为此感到惭愧,但是他不想说他一夜都不曾睡着,因为这样不会使她快乐,只会令她失望。
“挺好的,睡了。”他说。“那里怎么样?”
“很好。”安娜说。“很好。”
她兴奋地说着,但是他在她兴奋的脸色上发觉了她疲惫已极的痕迹。眼皮浮肿,好像一个很久没有睡眠,虽然不想睡,但随时能够入睡的人。他看一看表,已快十二点钟,而下午四点钟她又要出去。
‘你马上躺下睡吧。”他说。“立刻躺下吧!”
“不想谈谈吗?”她微微一笑。“我很想谈谈。我坐在渡船上还一直在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对你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她急忙喝了一碗茶,就躺在他身旁,圈起身子,一分钟后,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枕在她的头下,思索着。他有时斜着眼睛看看她,他觉得,好像发生了不可能的事——时间竟停滞不前了。
这种时间停滞的感觉,从他住到这里直到返回斯大林格勒以前,持续了整整十天。他既没有为了留恋幸福而夸大或隐瞒病情,也不希望提前归队。他善于克服急躁情绪,总是抑制自己,不去想此刻他营里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这一切,但他不想折磨自己,——反正他现在不能到那里去;时刻去想能有什么好处,因为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在他的潜意识中,斯大林格勒此刻战斗正酣。并且他离开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越使他不安。他突然明白了,“斯大林格勒”这个名词,在人们的心中是多么惊心动魄啊!
各种消息无意之中经过安娜,经过房东,经过偶尔从军医院里来的伤员的口中,传到他耳朵里,而且都是不大好的消息。几乎每天他都听到有新的街道被德寇占领。敌人到伏尔加河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近了。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向安娜详细追问各种消息。他不想从远处打听这些细节,一切都等到他亲自去现场再了解。但是每当安娜出现时,他根据她的眼色,举动,疲倦程度,都在默默地做总结,并深信自己的结论,即关于这几天外面形势的结论,是正确的。
有一次,大概是在第六七天的光景,安娜出门两三个小时后,他听见台阶上有人叫他的姓,接着,来人快步地走进屋子,原来是马斯林尼可夫。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亲爱的。”马斯林尼可夫还没走进屋,就急忙大叫一声,不是走,而是跑到他跟前,停了半晌,不顾一切地拥抱他,吻他,然后脱下军大衣,移近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兴奋地掏出香烟,送一支给他,擦根火柴,把烟点燃,——这些全部过程,只用了半分钟,——最后用自己好奇的、温柔的黑色眸子,凝视着他。
“你怎么把一营人扔掉不管了,啊?”沙布洛夫微笑说道。
“是普罗琴科的命令。”马斯林尼可夫说,“他跑到团部,又来到营部命令我,让我夜里到你这儿看看。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您怎么样?”
“没有什么。”沙布洛夫说,并看着马斯林尼可夫凝视的目光问道:“我瘦得厉害吗?”
“瘦了。”
马斯林尼可夫站起身来,从他军大衣袋里,掏了一包饼干,一包白糖,三个美国罐头,急忙放在桌上,又坐下来。
“这是优待首长吗?”
“现在我们那里这些东西很多。供给很好。”
“路上升火取暖吗?”
“升火。一切都像您在那里时一样,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
“那么,我离开后,你有什么英勇的奇迹呢?”
“哪儿有什么新的。还不是同您在那里时一样。”马斯林尼可夫说。他想说,他和大家都在等他回去,但是他看一眼大尉瘦弱疲倦的脸,没有做声。
“怎么,你们在等着我?”
“我们都在等。”
“我过三天就回去。”
“不早吗?”
“不早,这样正好。”沙布洛夫安静地说道。“你们此刻在什么地方?还在那里吗?”
“还在那里。”马斯林尼可夫说,“不过在我们的左翼,敌人已经完全推进到河边,去团部的通道现在很窄,夜里才能通过。”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夜里到你们那里。那时我要检查检查。瓦宁作战怎么样?”
“很好。我同他已任命孔纽科夫当排长了。”
“他干得怎么样?”
“不错…… ”
“谁还活着,谁牺牲了呢?”
“差不多都活着。不过受伤的也很多。哥尔坚科受伤了。”
“送到这里来了没有?”
“没有,还留在那里。虽然是轻伤,但一次就有四处受伤。我一直没有受伤。”马斯林尼可夫兴奋地说。“”我有时甚至想,大概我始终不会受伤,或者一下子就被打死。”
“您不要这样想。”沙布洛夫说。“你只要想一次,认为这是完全可能的,以后就不要每天想了。”
“我在努力这样做。”
关于营里的情况,他们谈了整整一小时,谈到谁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已经移动位置了,什么东西还在原地未动。
“掩蔽部怎样?”沙布洛夫问,“还是在原来地方吗?”
“还在原地。”马斯林尼可夫说。
沙布洛夫很高兴他的掩蔽部还在老地方。这一点很重要,此外,他想到了安娜,想到了自己说要在掩蔽部结婚的话。
“米沙。”他突然转向马斯林尼可夫:
“我不在军医院,却在这里,你不奇怪吗?”
“不,我听说过。”
“听到些什么?”
“所有的一切。”
“是的…… 我很幸福……”沙布洛夫沉默一会儿后说道。“非常幸福。那次她坐在驳船上扭湿头发,我对你说,替她披上一件大衣,您还记得吗?”
“记得。”
“后来我们下船时,她已经走了。”
“这我可不记得了。”
“但我却记得。一切我都记得…… 。我想向上级要求。”他停顿一会,又补充说,“把她弄到我们营里来当护士,不过说完后心里有点后悔。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害怕命运多劫。看,她每天这样渡来渡去,现在倒还无恙,可是在那里…… 我却不知道。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有什么变动。”
沙布洛夫很想无止境地继续谈安娜的事,但他克制住了,他撇开这个话头,问道:
“普罗琴科近来怎么样?”
“也不错。”马斯林尼可夫说。“他仍旧笑,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这不妙。”沙布洛夫说。“说明他在发急。”
“为什么是发急呢?”
“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就比平常笑得更多。啊,主要的事还没有问你。现在谁当团长?”
“是新来的波波夫少校。”
“他怎么样?”
“不错,看来很好。比巴柏琴科强。”
“也很勇敢吗?”
“也很勇敢。不仅勇敢,还很沉着。又活泼,不愁眉苦脸,同将军一样。他俩以前大概还在什么地方共过事。”
“大概是的。我们将军任何时候都不忘记他的部下。这很好。有时我们缺少这些。”
“什么。”
“记忆力。”
他们这样又继续了十来分钟。接着马斯林尼可夫忽然站起身来,沙布洛夫在他脸上看出成年人那种富于责任心的表情。马斯林尼可夫对自己很久不在营里感到不安。他很着急,好像他已离开了此地,人已在河对岸了。
“再过3天。”沙布洛夫说,“3天后的晚上回到营部。到时给我烧点茶喝。我想在这里弄一个茶炉。”他用头指着屋子角落里的茶炉。“我想把这个带到掩蔽部送给你们。但又怕人家不给。好,你走吧,走吧。代我问候大家。她今天到师部去了,也许会到你们那里。”
“要转告她些什么吗?”
“转告什么?给她点茶喝,她自己想不起来喝茶。去吧。不送了。”
马斯林尼可夫走后,过了一天,沙布洛夫第一次试着站起来走路。他感到双脚酸痛,软弱无力。他感到虚弱,头昏。他走出室外,在小门旁站了一会,听了听远处的炮声。
安娜每天回来得越来越晚,出去得越来越早。从她疲乏的面色上,他看出她是如何困难,但是他俩都未谈这一点。谈有什么用处?
安娜请来一个医生,他抽空从军医院来到沙布洛夫这里,并没有详细看他的病,只是以职业的动作摸摸他的膝盖和后踝,望着他问痛不痛。虽然实际上还痛,但沙布洛夫对此早有准备,回答说:“不痛”。接着他问医生,明天什么时候有卡车开往渡口。医生回答说,照例是下午5点钟。
“怎么,准备离开我们这里吗?”
“是的。”沙布洛夫说。
医生并不感到奇怪,没有同他争辩,也没有表示反对。医生在斯大林格勒这里已经习惯这种现象了,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卡车5点钟出发,但您得记着,您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养好。”
“我记得。”
“也罢,再见。”医生说,起身同沙布洛夫握手。
沙布洛夫忽然想调调皮:他握着医生的手,虽不是竭尽全力,但握得很紧。
“哎哟,您怎么啦!”医生说。“我不是讲过,让你走吗?为什么您还要这样?”他揉了揉指头,转身出门走了。
安娜一回到家来,沙布洛夫就对她说,他明天要回斯大林格勒。安娜不做声。她甚至没有同他争辩,没有说回去还太早,也没有要求他再住一天。因为这些话,在他俩看来,都是多余的。
“只是我们要在一块。”她说。“好吗?”
“我也是这样想。”
这一天,她很安静,很忧郁,虽然疲倦已极,但她不想睡。她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抚摩着他的头发,聚精会神地望着他的脸,仿佛要努力把它牢记在心。
她最终也没有睡,而他大约朦胧地睡了半个钟头,她要走时,才叫醒了他,忧郁地再次抚摩他的头发,说道:“我该走了”。他起身把她送到门口,久久地望着她沿街匆匆走去。
早晨,沙布洛夫把东西收拾到自己的行囊里。安娜很久没回来。他几次到路上去望,看不见她的身影。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她还没回来;三点钟,四点钟…… 四点半他就该动身,否则就赶不上这趟医务卡车。他又到路上望了好久,然后才回到屋子里来,坐在桌旁,写了个小条子,说他等不到她,就走了。起初他本想署名为“沙布洛夫”,但这又太正式了,以后想写“阿列克塞”,但是又觉得不大习惯,于是只好写个字母“A”后,写一个句号。
随后他同安娜的母亲告别。她对于他的离去,既不惊异,也不惋惜,态度上很安静。大概这种安静乃是她家的特点。
“不等她了?”
“不等了,该走了。”
“好吧,您走吧。”
她挨近他,向他面颊上吻了一吻。这个动作表示她在替他,替女儿担心和不安。
四点五十分,他望着每个迎面来的人,向军医院方向走去。前一天,小孩们替他砍了一根粗大的樱桃木手杖,他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着。
五点钟过后,卡车来了。人们劝他坐在司机棚里,可他却坐到后车厢里,希望在这里能看见安娜,如果她沿大路迎面走来的话。他躺在车厢里,从左面的板缝仔细望着所有迎面驶来的汽车。但是这些车里都没有安娜。傍晚了,一片凉气,他把军帽戴得更低,大衣也竖起来了。
经过三公里后,汽车走上了从爱尔屯通往渡口的大路。公路多次被炸坏,又多次修好了。路上坑坑洼洼,卡车颠得很厉害。脚在车厢底板上被碰得很痛。高空里,还在进行傍晚的最后空战。德寇飞机很多。我方飞机,偶尔才有一两架出现。这里的空战也像地面战一样,显然打得也很艰苦。沙布洛夫在路上,两次遇到德寇空袭车队。有很多卡车开往渡口去,满载着装有炮弹、牛肉的箱子和各种袋子。
沙布洛夫在渡口附近的村镇里,看到街上有德寇飞机的残片,还在冒烟。卡车绕过飞机
残骸向渡口开去。德寇用重迫击炮向村镇射击。这里的一切表面上同沙布洛夫第一次由此渡河时差不多,只是天气冷了一些。伏尔加河的水仍在流泻,不过河水好像凝固了,沉沉的,使人觉得最近一两天内就会结成薄冰。
卡车停下,大家下车向渡口走去,这时拖着驳船的小火轮靠近码头,沙布洛夫想,在这个岸边已经见不到安娜了。他坐在沙地上,也不看四周的情况,安然地吸起烟来。他总是觉得,抽烟会感到暖和些。
火轮靠近码头了。几个迫击炮弹在后面岸上百十来米远的地方爆炸。一列列的伤员担架,从轮船和驳船上抬下来。沙布洛夫默然地坐在那里等着。人们上船下船,忙个不停,但周围的喧嚷声,没有他第一次渡河时厉害。“大家都习惯了”——他想。四周人们的行动非常迅速,非常有序。他举目望去,岸上的城市也觉得很熟悉;他很奇怪,怎么离开这座城市这么久,——足足18天。
他把文件给渡河指挥看过后,就沿着跳板向一半已被打毁的驳船走去。这时他听到安娜在叫他。
“我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的。”她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等我,反正5点钟时要动身的。对吗?”
“对。”
“我还是坐上一班驳船过来的,我把伤员安置好了,就在这里等你。现在我们一同渡河去吧。”
“好,你看。”他挽着她的手,指着对岸说,‘烽烟比以前少些了,是不是?”
“是的,少了一些。”
“炮声却更厉害了。”
“是的,更厉害一些。”她同意地说。“你听不惯它了。”
“没关系,我会听惯的。”
他俩从遥遥晃晃的跳板走上驳船,然后到轮船上去。安娜先跳到轮船边缘,伸手来牵他过去。他抓着她的手,出乎自己意料地,轻巧地就跳过去了。他现在到前线去是对的:身体已经痊愈,差不多是健康的。
轮船开动了。他俩坐在甲板上,双脚垂在船边,手支在栏杆上,下面的伏尔加河水湍急地流着,不时飘来一些晚秋结成的冰块。
“天气冷了。”安娜说。
“是的。”
他俩都不愿说话。只是拥在一起,默默地坐着。
轮船快靠岸了。外表上一切如旧,从这里望去,城市也几乎同以前一样。仿佛城市的景
色一点也没有改变,如果不考虑他们生活中,无论他还是她的生活中,当时都未曾有过的东西,可以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们各自心里都知道这点,所以默默无言。
“很好。”他小声地说。
她也声音不大地回答:
“很好。”
岸愈来愈近。
“准备靠岸。”一个伏尔加河人嘶哑的声音喊道,与一个半月前的声音完全一样。
轮船靠码头了,这个码头比对岸的码头毁得更厉害。沙布洛夫与安娜最后下船,虽然此刻他俩要一同到团部去,但是沙布洛夫觉得,他现在想做的事情,以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做不到了。于是他把安娜揽过来,先抚摩她的头发,然后亲吻了她。他俩并肩走去,他们要攀登那条黑暗的,弹坑密布的斜坡路。他有时跌跌撞撞,但是走得很快,几乎未落在她的后面。他又走在斯大林格勒的土地上,——那块冰冷、坚硬、没有改变、没有向德寇屈服的斯大林格勒的土地上。
第十六章
11月初。雪下的很少,因为没有雪,楼房废墟中的冷风尤其刺骨。飞行员从天空往下看,大地到处是黑白相兼的斑点。
伏尔加河上飘流着薄冰。渡河几乎不可能了。大家在焦急地等待伏尔加河封冻。虽然军队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