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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者无路-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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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的直觉,我相信他的判断。 

  因为每一个有上传意向人身后都会隐藏着一个甚至更多渊隐,他们静静得潜伏在那里,引诱着,鼓动着,当上传的意识一离开头脑,他们就回争先恐后地去抢夺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鸠占鹊巢。 

   至于那个离开了躯体的意识,她的命运就只能取决于百分之一的机会,和百分之九十九的运气。但是只要能够成为渊隐,那么她要追踪到我这样的刀手,还是轻而易举的。 

  许梁说,后来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爸爸,找刀手,帮我。 

  下面是我的地址。 

  正是这条短信让他下了决心,将“女儿”送进医院,然后捏着鼻子走进我租房的市场。 


无处归去 

  漫长的叙述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四点。我的头痛得仿佛要裂开,纷杂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奔流,胀得耳朵嗡嗡作响。 

  吞了两片药,一点作用都没起,我发狠地有吃下三片,关了电脑,按着头晃到厨房,用已经没有热度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半生不熟地吃下去,回到屋里,一头扎进从打开就没叠过的被子里,衣服也没脱,就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我才有力气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脸,揣了点钱去楼下的超市买东西。提了一大堆食物和猫粮,突然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迟疑了好一会,还是走过去,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你好,找哪位?” 

  “妈,是我,夏雪姣。” 

  对面突然就安静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声音。我拿着话筒,手微微地颤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勇气,等着,等下去。 

  “夏雪姣,你现在在哪里了?”好一会,妈才找到话说。 

  “我调到嘉兴上班了。”我开始撒谎,每一次都是这样撒谎,其实我怀疑,妈早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是个不错的地方啊。闺女,好好工作,好好照看自己……”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啥时候,也回家一趟吧。” 

  “嗯,过年吧。”我说。 

  每一次都承诺了过年的时候回家,每一次我都窝在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抱着阿克夏,睁着干涩的眼睛,听着新年钟声冷酷地响起,想着自己无法向母亲兑现的承诺。 

  看到我无精打采地回来,阿克夏跳上桌子:“又给你妈打电话了?” 

  “嗯。” 

  阿克夏添添自己的爪子。“给自己找郁闷哈,你这不是?” 

  “我乐意!”我没好气地回它。 

  “想哭就哭,夏雪姣。”阿克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饱经人情世故的感觉,但是胡子上还沾着猫粮的样子实在缺乏说服力。 

  我耸耸肩,抓起装钱的信封,点出三分之二的钱,分成两份。 

  “要去汇款?” 

  “嗯,老样子,一半给妈,一半给周阿姨。”我把钱揣进兜里。 

  阿克夏用粗糙的舌头添着我的手指。“出门别忘了带药。” 

  “我知道。” 


  从邮局回来,我和阿克夏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然后我再次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 

  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是寻找渊隐的前提,我吃足了抗排斥反应的药,睡饱了觉,爬起来又吃了一顿,喝完牛奶,我打开电脑,连线。 

  许梁说他的女儿沉迷于《江湖无限》这个游戏,并且强烈建议我去游戏里寻找他女儿上传的意识,但是我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沿着电脑中上传数据包的痕迹查找。 

  在第一个节点,痕迹就断了。这在我意料之中。阿克夏那边已经下载了女孩电脑里的游戏数据,开始在《江湖无限》中寻找游戏手法类似的ID。 

  “没有。”它说,“干干净净,比最狡猾的耗子留下的痕迹更少。” 

  “政府的数据库里也没有捕获或者清除类似意识数据包的记录。”我回应。 

  “那里还有线索?”阿克夏问。 

  “深处。”我回答,“最深处。” 


  要找到一个渊隐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寻找一个特定的渊隐。现在有两个可能:女孩自己还是渊隐,或者更糟,被其他渊隐分解成碎片,包裹在不同的意识里。我调整了自己的模式,开始寻觅。 

  要知道:“连线”和“上传”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连线就好像坐船在河上漂过。而上传则是将你直接扔到水里,你要学会在水中如何看,如何呼吸,如何生存。从前的一切概念全部被颠覆,你必须在被吞噬之前,就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游戏入手:女孩如果很喜欢这个游戏,初入网络,对一切尚且懵懂的她一定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直奔游戏而去,在断了痕迹的节点和游戏服务器的节点之间,我小心地寻找着,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信号一:九月二日。也就是女孩上传那天,游戏三区第六服务器出现卡机,强行弹出,掉线情况。 

  信号二:这个服务器的负载经常过大。 

  信号三:从这里曾发出一个追踪程序,虽然目标不明,但是位置是在宁波市。那是我曾经呆过的地方,却被许梁吓得搬了家。 


  是这里了。阿克夏说。 

  我深深潜入下去,服务器里有一连串的存储区域,巧妙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连贯、完整,但是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打开了那扇门。 

  连绵的金色灼痛了我的双眼,晚秋的霜为大地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稻田已经收割,高高的扬树立在路边,玉米金黄的穗粒映着碧蓝澄澈的天空。 

  “怀念吗?夏雪姣,怀念你的家乡吗?” 

  淡淡而庸懒的声音,低矮的平房里走出一个女孩。是许昱,小小的鼻头,圆圆的脸,洋娃娃一样笑起来很可爱。 

  但是那双眼睛,黑色的,夜空一样渺远,深不可测。 

  “或者我应该叫你吉兹娜?”她笑了起来,“好久不见,老朋友。” 

  “……斯特拉?”我艰难地吐出那个代号,四周的风景突然间翻滚起来,化作  无数奔流的色带,仿佛一条彩虹甬道,一头是我和阿克夏,一头是斯特拉—许昱。 

  “我一直在等你。”女孩笑了,转了个圈,短裙飞舞成好看的花朵,“我把意识下载到这个身体之后,那个傻姑娘却后悔放弃身体了,其实她不应该追踪你,也不应该把地址通知她的父亲,如果她一直躲在这个服务器里,我通过精神病院的电脑,根本追踪不到她。” 

  我一阵心痛。 

  “你偷了她的身体,现在又吃了她的意识?”我问。 

  “别做正人君子给我看。”她秀气的脸上露出冷漠的嘲讽,“你做的事情又比我好多少?”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是许昱?” 

  “很多,接近百分之四十。”她摊摊手,“这么大的数据,我怎么肯分给别人?我把她拆着吃了,和我的数据放在一起,还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我望着她,在她幽深的双眼中读出熟悉的饥渴。虽然每一个渊隐都孳生于上传自己的人类意识,但是似乎每一个渊隐似乎都渴望回到现实。 

  “你就这么想要身体?”我轻声问。 

  “你自己有身体,就不让别人有?”她抬眼看着我,“那么多渊隐,都在找身体,甚至抢夺身体。我看见了这个,就拿过来,有什么错吗?” 

  “下载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苦笑起来。 

  “可是,我想要,我想要能够拥抱的手臂,我想要能够流泪的眼睛,我想要一个身体,我想……”她转头看向远方,沉默了好久,“我想回家。” 

  一个渊隐吞噬另一个渊隐,人格会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无法分清:想要回家的,是那个在深渊里奔流以久,很久以前就将身体放弃了的存在,还是那个傻傻地冲入网络,再也无法回头的女孩。 

  “没有那么容易。”我说,“就算你已经把渊隐巨大的意识塞进人脑,你也必须终生服用黑市上抗意识排斥的药物。” 

  “那不关你的事。”她说。 

  “好吧。”我回答,“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斯特拉—许昱耸耸肩,“快点,护士要查房了。” 

  “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想回哪个家呢?是斯特拉在美国的家,还是许昱在上海的家?” 

  她呆住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用幽深的黑色眼睛惘然地望着我。 

  “我……我不知道。” 

  我快意地笑了,开始逐步退出深渊,当我就要断线的时候,深处飘来斯特拉—许昱的叹息:“吉兹娜,你有能回去那个家呢?” 

  疼痛猛地刺中我的胸口,我伤害她的利剑转过来穿透了我自己的情感。那个在阴霾天空下悠闲而安逸的城市,和群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安静小镇的残象纠结在一起,哽住了我的咽喉。 

  “妈妈……”我喃喃自语,却不知道自己呼唤的,是林雨的妈妈,还是我的母亲。 


母亲 


  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把自己上传的,那个时候很傻,跟着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起进了网络,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块可口的肥肉。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最后的下场,在洪流般的数据中我没有找到他的碎片,连痕迹都没有。 

  我在深渊中奔跑,躲避政府程序,同时躲避或者谋杀同类,吞噬他们的数据来充实自己。“吉兹娜”是我随手取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三个字都是舌头抵着牙齿挤出来的声音,简洁凶狠。 

  渊隐们几乎都会和自己新躯体的亲友一刀两断,但是也很少听说谁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拿走我身体的那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很快,在本地的网络上已经追踪不到她的消息了。 

  在本地的网络中,斯特拉和我纠缠得最久。我们相互争斗,试图吞噬对方,但是最终划地为界,切割了彼此的势力范围。没人能够胜过我的凶狠残忍,我疯狂地掠夺一切信息,为的只是能够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在渊隐们对身体的争夺中,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阿克夏。 

  阿克夏其实很弱小,和我们这些渊隐比起来,它根本不是对手,但是它没有那么多冗长信息的拖累。渊隐们多半保留着身体信息,准备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但是作为人工智能,阿克夏没有这些东西,它在深渊中如鱼得水,就好像游走在我们这些大象脚边的鼹鼠。 

  它告诉我,它想要一个身体。但是人类的身体不适合它的模式。 

  “我想,我有办法。”我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一个新的意识懵懂地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时候,在阿克夏的帮助下,我绕过那片纷乱的争夺,直接切入了那个空白的大脑。 

  排斥反应比我想象中更加猛烈。得到身体后的一周里,我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凄厉地号叫。直到阿克夏透过网络为我带来了它抢夺的意识碎片,情况才缓解下来。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借口离开了那个叫林雨的女孩的家,在黑市买了一大把抗意识排斥药物,和一个“上传——下载”装置,以及一只安装了智能芯片的黑猫。 

  然后我带着阿克夏,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这些年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封信,一个母亲写给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女儿的信。 


小雨: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妈妈知道你在外面打拼,想干一翻事业,但是你也不能过年不回家啊。 

  妈想你了,你爸也总念叨你。 

  你大了,也该找个男人成家了。 

  今年回成都看看吧。别让我们担心,钱不用寄了,我和你爸的退休金够花的了。 

                        妈妈  

                       2025/1/26 


  我抬起头,镜子里是一个微胖的女人,裹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蓬乱,眼圈青黑,嘴角边有一颗小黑痣。 

  每一次照镜子,我都一种陌生的感觉,就像林雨在成都的家,林雨的母亲,和她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那一口我听不懂的四川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自己:我其实是一个偷窃别人身体的贼。 

  离开林雨家那天,她母亲撑伞把我送到巷口,她其实已经意识到在林雨的身体里占据着别人的灵魂,但是她仍然笑着,试图挽留她女儿最后的残像。 

  这封信是四年前她寄到我第一个住处的,很快我就搬了家,漂泊中不再有她的消息。上传自己的林雨,我分到的碎片其实不多。从骨子里我还是渊隐夏雪姣,我的母亲还是那个等待在东北林区小镇的女人。关于林雨,我得到了她的身躯,却无法爱她的亲人。 


回家,回家 


  大年二十九,我抱着阿克夏来到火车站,在站口看到一张寻人启示,风鼓动纸片,发出苍白的唰啦声。 


           寻人启示 


          许昱,女,19岁。 

       米黄色毛衣,白色外套,灰色外裤。 

          长发,带眼镜。 

         2029年1月3日离家出走。 

          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望女儿归家。 

          父 许梁 泣启 2029/1/7 


  我默然得望着那张照片,那上面许昱的笑脸给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又一个渊隐回到世间以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前往,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我苦涩地笑笑,抱着阿克夏,踏上了回东北老家的火车。 

  家乡还是从前的样子,小小的镇子仿佛被冻结在时间里,只有居住在里面的人慢慢老去。我鼓起勇气回来这里,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周阿姨和许梁,都能意识到自己孩子的躯体里寄居了别人的意识,那么,我的母亲是不是能透过林雨的外表,辨认出我从前的模样,哪怕再抱我一次,再叫我一次夏雪姣? 

  我换上大衣,抱起阿克夏,它温暖的身体为我增添了一点勇气。 

  “去试试吧。”它说。 

  “嗯。” 

  北方凛冽的风割痛我的脸。在镇口的大路上,我的母亲正等待着她的女儿回家过年。 

  我鼓起勇气向着妈妈走去,这么多年不见,她老了,厚实的羽绒服裹在她瘦削的身躯上显得很空荡。她在寒风中瑟缩着,眼睛却固执地望着前方,等我回家。 

  我回来了。妈妈。 

  我走过去,走过去,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我的脚步从她身边檫过,她看到的是一个抱着猫的陌生女人,和我檫肩而过的是我的母亲。 

  风雪将天地漫卷成一片纯白,我和母亲是雪地上两个小小的黑点,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有多少身体里有另外的灵魂,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等不到回家的孩子。 

  有可以流泪的眼睛,未必可以肆意地哭泣。 

  有可以拥抱的臂膀,也未必可以拥抱你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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