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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连之长却仍然对我们新兵怀有深深的敌意,在后来的一次篮球赛中这种敌意被推向了高潮。
那场篮球赛的时间我记得很准是因为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在农村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这一天连队改善生活,晚饭后组织了这场篮球赛,照常是新兵队对老兵队,老兵队包括着连排干部。连长是老兵队的中锋。除了参赛队员,全连官兵都在场外观战,还有许多村里的农民。那时夕阳还辉煌地照射着大地,晚风却已经凉爽了。打球看球的都很惬意。然而一件意外事件发生了。在争抢一个篮板球时古宝力碰掉了连长的帽子,于是连长的秃头顶像一只巨大的蛋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全场的人都不由“啊”了一声,这瞬间连长呆痴了,当清醒过来后立刻从地上拣起帽子扣在头上,这时我们看到连长的脸变得已不成形状,他从地上拣起篮球,照准古宝力的头部狠击过去,古宝力把头一偏躲过这一球。连长张着两手骂道:“我×你祖宗!”我敢说,在这场意外事故之前,我们新兵没一人知道连长是个秃子。尽管觉得他永远戴着帽子有些奇怪。古宝力自然不是有意出连长的丑。但是冤家路窄,偏偏是他让连长在众人面前亮了相。这场球赛没再进行下去。不欢而散。古宝力受到连长的辱骂,受到不白之冤,但他没表示愤慨,甚至怀有歉意,他说他理解连长的心情,他对这件事感到遗憾。
如果不是因为下面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这场风波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平息,使人淡忘。而事实却没能如此。
一件意外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往往会改变人的生活道路,这大概就是命运。
那场倒楣的球赛散后不久,炊事班向连长报告伙房被窃,毛贼从窗户入室,窃走了大宗鱼肉吃食,更可恶的是临走还在锅里拉了一泡尿。全连上下气愤难当。看情形盗贼是趁球赛的空档做案,逃走时间不久,连长命侦察排和我们运动通讯班追拿逃贼。
合该逃贼倒楣,我们在伙房后窗下不远处发现盗贼仓皇奔逃时不慎落下的食品,这些失落的食品像路标似地指引我们奔向了那片旷野,毛贼逃往旷野,使人难解。我们赶到旷野边沿处太阳还没有下山,桔红色的夕阳使整个旷野显得富丽堂皇,每一片草叶都像一朵野花在晚风中摇曳。北方那座巍峨大山在阳光下通体金黄,只是在山脚下背阴处色彩格外阴郁。我们知道必须赶在日光完全收敛前把整个旷野搜寻完毕。在那天正午班长把我带到这片旷野后,我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吴宝光和黄孝平置身旷野兴奋得哇哇直叫,我告诉他们要小心草丛里的毒蛇,他们才开始留神脚下。我们几十个人向旷野纵深平推过去,在靠近旷野中心那个草棚子时,我们一齐看到棚里有人,而且看得清这个人在那里大啃大嚼。是盗贼无疑。我们飞快地把草棚子包围住,捉住了这个盗贼。
老兵们都认识这个盗贼,是邻村的一个傻乎乎的二流子。
我们捉住了这个傻盗贼不久连长赶来了,有线排的战士竟跟在连长后面铺设了通讯电线,似乎我们是在进行一场战斗或者进行一场重要的军事演习。
傻盗贼被我们绑在草棚子的木架上,他吃饱了,脸上露出胜利者满足的笑容。他头发蓬乱肮脏,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破裤衩。在绑他的时候有个老兵把他的裤衩也扯下来了,于是他就像刚从娘胎出来时那般赤裸裸站立在我们面前。映着身后长满野草的旷野,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这时有一个老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盗贼的生殖器,竟把那东西弄硬起来,盗贼破口大骂着,原来他傻得并未丧失起码的羞耻。于是老兵们得出结论:得好好收拾一下这狗日的。
我们新兵谁也没有靠前,只远远地看着。
连长一直也没吭声,他脸色十分难看。我们猜不透他的怒气是来自对盗贼的愤恨还是先前怒火的继续。
老兵提出用电话机子过盗贼的电。
请示连长。连长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字:“过!”
电话机子的摇柄能摇出上千伏的高压电,这样给一个人上电刑是不是太残忍?我的心怦怦直跳。
老兵们忙活着把电线头缠在盗贼的胳膊上,那盗贼不知其厉害,新奇地直盯着摆在身前的电话机子。
这时新兵中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偏偏又是古宝力,事后我曾想到,假若出来阻止的不是他,是另一个新兵,或许连长会接受意见,可偏偏是古宝力,如此事情才闹到后来的不可收拾。
古宝力走到连长跟前,先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说:“报告连长同志,我请求不要采取这种惩罚方式,因为……”
“因为什么?!”连长怒视着古宝力,脸上的表情每一秒钟都在起着变化。
“因为这样太野蛮,太残忍,不人道……”
连长哼了一声道:“收起你这套资产阶级情调吧!你说给兰勇头上打眼儿野蛮不野蛮?残忍不残忍?人道不人道?!”
我们都知道兰勇是几天前被公安局处决的杀人犯,开公审大会时连队曾去执勤。
“兰勇是罪有应得,而且对他的判决是经过了法律程序。”古宝力说。他说得很冷静。
“少和我来这一套,我是一连之长,我有权力惩罚一个小偷,就这么回事儿!”
“连长,这是私刑,谁也没有权力使用私刑,我希望你冷静,连长……”
“不用你教训我,你这个讨厌的新兵蛋子!”连长怒不可遏地吼道,“给我摇电话机子!”
若干年后我耳畔还回响着被绑住的裸体发出的那让人毛骨耸然的惨叫。这惨叫使旷野增添了无限的恐怖。
当那个裸体人昏厥过去时,我们新兵听到古宝力颤抖着声音对连长说:“连长,我要告你,记住,我要告你!”
我们新兵看到连长的反应仅仅是正正自己的军帽。
5
后来我终于知道班长带我去旷野砍草是为了他的未婚妻,他把草晒干后打成了草垫子。这时他的未婚妻来队了。
我们新兵出乎意外地发现班长的未婚妻竟是一个极为标致的女子,我们去找孙鹏成询问应该给这个女子打多少分,孙鹏成神色忧郁地说他实在挑不出缺点,只能够给十分。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李岪。想到班长那张圆桃型的面庞,我们都不约而同为这个叫李岪的姑娘不平,惋惜。据说这门亲事是家里人给定的,两人并未见过面。在我们连队,经常接待这种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如果老兵到了规定的服役期,还可以在连队结婚。我们的班长已经超过服役期了,当然他也可以结婚。
按惯例,李岪被安置在一家农户里住。宫班长送他未婚妻去时我看见他腋下夹着那个草垫子。我还看见李岪跟在他的后面深深地埋着头。
就在这天下午,连里接到团部的命令,命令连里的八名神枪手去教导队集训,时间半个月,宫班长是神枪手。这么巧,他的未婚妻刚来他就得走。望着班长大背着冲锋枪的宽阔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一些往事,在烟台初中毕业后干了两年临时工,依然没有看到出路,这时青岛水产公司到烟台招收船员,那时我觉得能吃饱肚子的地方便是天堂,海洋就是天堂。我报了名。但在体检时大夫告诉我血压偏高,不适宜在海上工作,这叫我很沮丧。又很不甘心。我发现大夫在体检表上血压那一栏并未填写他测得的数字,我当时忽然想到可以自己填上一个显示正常的数字,我就填了。这位大夫偶然的疏忽使我踏上了开往青岛的火车。后面的事情更使我茫然莫测。到青岛后我们新船员要先进行一个月的培训,然后再正式登上渔船,如果这一个月中没有什么意外,恐怕我今后的一生便要在海上度过了。问题是又遇到了偶然,那天中午我们新船员正在宿舍里打扑克,工会郭主席进来对我们说:水产公司没完成今年征兵的报名数额,你们刚来是不是帮着去凑个数。扑克正打得红火,谁都不肯去。于是便有人提议大家摸摸扑克,摸到黑牌的去凑数,摸到红牌的继续打扑克,于是我们就摸。我摸到一张梅花Q,黑牌。下午我就和另外几个摸到黑牌的人去报名体检了。两天后我得到了一张入伍通知书。我将不必去大海里捕鱼,而是去当一名陆军士兵了。我知道这次生活道路的改变对我的今生将是十分深刻的,一张梅花Q拨转了命运的指针。我不知道当我望着班长远去的背影时怎么会联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而由自己的事情又使我暗暗揣摸着班长去集训的“偶然”将会给他怎样的凶吉。
李岪病倒了,她说要回家去。连长没答应,让我们班把她送到团卫生队住院。我和孙鹏成用担架把她抬到了卫生队。卫生队让留下一个人陪床,我们打电话请示连长,连长让孙鹏成留下,因为他们是老乡。李岪住下院我便回连队了。
五天后,孙鹏成带着李岪回到连队,她完全痊愈了,脸色很红润,精神比刚来队时还好,大眼睛水灵灵地亮。她的房东是一家军属,军人的妻子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年轻媳妇。
像所有来队的家属一样,李岪也知道她该做些什么,我们出去训练时,她就在班里找衣服洗,要不就到炊事班洗菜淘米,炊事兵们对她表现出最大的热情,偶尔哪次不见她来,大家就一遍一遍念叨着:李岪哪里去了?在连队炊事兵是顶郎当的兵,好汉子不屑惹,赖汉子惹不起。他们说话没深浅,开玩笑也没深浅,而和来队家属玩笑开得更离谱,据说有一次副指导员的家属在伙房干完活要走,被副班长拦住了,问:“刚蒸出饽饽,就往家里偷呀?”副指导员家属被问成个大红脸,说:“谁偷饽饽啦?”副班长指指她胸前高耸的乳房:“这是啥?藏得住吗?”气得副指导员家属哭了一场。其实这种玩笑并不是最高水平,对那些混熟了的家属甚至会直截了当地问:“哎,昨晚上几回?”或者:“×××(家属的丈夫)炕上的活干的地道不地道?”张口就在裤腰上转。不过他们纯粹是一些“口头革命派”,只说,从不动手动脚。他们和李岪也开玩笑,却开得极有分寸,不敢胡说八道。只有一回,一个炊事兵脱口说了句:“哎,真是好汉没好妻,赖汉娶花枝哟!”一句话说得李岪眼泪汪汪的。事后这个兵叫炊事班长臭骂一顿。
我们都看出李岪的心事重重的。
晚饭后孙鹏成便去陪她,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她住的院落里,谁见了都无可厚非。宫班长不在家,关照他的理所当然应该是孙鹏成,谁都这么觉得。他们是老乡,他陪她住过院,再说孙鹏成家里有未婚妻。
我们常常看到孙鹏成陪她到村外散步,有时候看到他们往旷野那边去,回村的时候李岪手里总拿着一束野花。
有时候孙鹏成还把摩托车开出去,带着她兜风,或者到县城夏村去逛商店,买点小玩意回来。但不管怎么样,连队晚点名前孙鹏成一准会赶回班里。
我们机动通讯班负责团部上与师下与营之间的文件传递,距离近,就由我和吴宝光、黄孝平骑自行车送。距离远由摩托车手送。这天孙鹏成奉命去二营送文件,二营部在杜家岛。退潮时杜家岛是一个半岛。人、车可以由陆地上岛,涨潮时陆地和海岛之间便被海水淹没了,波涛汹涌。孙鹏成把文件送到潮也涨上来了,他得在岛上过夜。他打电话向连里说明情况,最后又叫我听电话,他叫我去告诉李岪,就说他今天赶不回来了,他在岛上给她拣贝壳和鹅卵石。
晚饭后我就按照孙鹏成的旨意去找李岪。我在她住的屋子见到她正在看书,我一眼便认出是我的书,就是那本被吴宝光、黄孝平恶作剧装进班长箱里又被班长默吞的书,她看得很专注,我咳嗽了一声她才发现我站在面前。
我把孙鹏成让我传递的话原样传给她。
我看见她脸上出现颇为失望的表情,只是在听到孙鹏成将在那里给她拣贝壳和鹅卵石的话脸上才慢慢泛出笑影来。她的笑很妩媚。
我关注的仍然是我的书。吴宝光和黄孝平不明不白地让我失掉这本书,真可恶。我带到部队的仅有三本书,这一本,《叶甫盖尼·奥涅金》和《普希金抒情诗集》。
她见我眼光老往书上瞟,就说:“这本书真有意思。”
我点点头。
她问:“你看过了吗?”
我几乎就要告诉她这是我的书,但克制住了,我说我从班长那儿借来看了。
“他怕我寂寞临走时找出这本书让我看。”她说。
“班长的心眼儿好。”我说。
她的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
过了会儿她忽然问我:“孙鹏成的未婚妻来过吗?”
我如实说:“没来。”
我不是个多言语的人,可这次就多说了一句话,我说:“孙鹏成恨他的未婚妻,他不愿和她结婚。”
“为啥呢?”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说:“听他说那个人很讨厌,长得也丑,只够个四五分。”
“四五分?你们当兵的还给人家女孩子打分?”
我点点头:“这是孙鹏成给她打的分。”我停了停又说:“孙鹏成也给你打了分。”
她的脸忽地红了:“孙鹏成这人真……真……”她没真出下文来,后又问:“他给我打几分?”
我说:“十分,”又补充一句:“十分是满分。”
她听了这话没再言语,两眼有点发怔。
这时我听到村子上空响起清脆的号声,我有些奇怪,刚开过晚饭吹什么号呢?我忽然想起连里原先讲过晚饭后要去团部出公差。团机关的老爷们大事小事都要我们当兵的伺候,很烦人。
我只得离开李岪的屋子。
6
古宝力真的把连长告了,他对我们新兵讲了告状的过程。他去过那个盗贼所在的村子,他见到在旷野的草棚子外被电昏的那个人时他正处于清醒状态。他以为这个当兵的要把他拘捕问罪,再三告饶,说知道那电盒子的厉害了,以后再不敢去营房偷东西了。古宝力费好大气力才对他讲清了来意,他听说让他在状纸上盖手印告下令电他的连长,坚决拒绝,一溜烟跑掉了。古宝力又去找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说他的儿子被电后一直没再犯病,要是从此去了病根他还要去感谢大军呢。无奈,古宝力只得自己写了材料,寄给了团首长。
我们新兵都希望这官司打赢。
连长知道这个情况,可毫不在乎,无事一般,有一次在晚点名后的时候说:“有那么一个新兵告我的状,正好呢,这七斤半(手枪)我早都背够了,把我告倒了我请他吃酒席,怕只怕他没那个口福哩。”
几天后,古宝力被调出了侦察排,去了勤杂班,养猪。
为了表示抗议,我们新兵在开饭前又唱起了《人民海军之歌》。
7
我心里一直装着当干爹还是不当这个旷日持久的问题,狗大的年龄,按说不应该当人家的长辈,况且还有部队的纪律,这事若是叫连长知道,没准也得像古宝力那样背上一个处分。可是不当又有点不忍,那个叫小国子的孩子对我是那样的倾心,简直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踏上村街,便会看到一对可怜巴巴的向我注视的眼睛。有一次他见我一个人,又跑到跟前叫我干爹,其实班里的一个老兵正跟在我的后面,我急了,朝他吼了一句:“不准叫我干爹,再叫我就揍你啦!”这一下把他吓呆了,手里的草莓都滚到地上了。事后我非常后悔,怎么能这般对待一个孩子呢?我愤然地谴责自己,心中却有某种轻松:或许这桩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此会终止了呢。但我想错了。当我再次出现在村街时,那孩子依然站在惯常的位置上向我注视,只是不敢靠前了,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招手叫他过来,他显得很畏惧,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摸着他的光头顶,半天也没说什么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当我低头看他时,我看见他哭了,小脸上沾满了泪水。我的心忽地揪紧了。
我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孙鹏成,他听了半天没说话,后来告诉我,这孩子很可怜,他的爹妈受不白之冤死去。部队去年春刚进驻村子时,这孩子就谋求找一个当兵的当干爹。可部队有明文规定不准认干亲,也就没人愿意无事生非了。他说这回孩子一定是认准了你。
我请求孙鹏成给我讲讲孩子爹妈的事。孙鹏成讲了下面的话:
这个叫吕家的小村从历史上就贫穷,据说刚解放的时候做了一下统计,全村三百多口人就有二百多条打狗棍(要饭棍),但从解放到现在村子一直也没富裕起来,自然灾害时这村饿死的人比哪个村都多,愈是贫穷的地方不公平的事就愈多,愈严重。这个村有四个干部,很霸道,群众又怕又恨,背地里把这四个人叫做狼、虫、虎、豹。狼虫虎豹极为好色,其中以“虫’尤为可恶。小国子的爹叫天成,妈叫素红。俩人是县一中的初中同学,在学校相爱,毕业后成了亲,素红长得白净秀气,浑身透出女学生气。他们住在村西北角。“虫”对素红垂涎已久,但直到小国子出生时还未得手。当小国子过了“百岁”,“虫”便开始实施他的计划,占有女人自然得先把男人支走。“虫”分派天成去公社砖瓦厂出工。天成走的当晚“虫”便破门而入,强迫素红就范,素红不从,两人便滚打起来。“虫”干这勾当经验丰富,先堵了素红的嘴,让她喊叫不出,然后开始撕她的衣裳,很快把素红剥得赤身条条,也正在这时,天成冲进自家门,原来他早猜测到“虫”派他出工是要打素红的主意,于是干完活便匆匆从公社赶了回来,素红正处在危难之时。“虫”没料到,先是一怔,接着恨恨丢掉衣裳碎片走出门去。据说后来天成到公社告过状,但没有结果。天成也便罢休了。然而“虫”却不肯罢休,他精心为天成挖掘了一个“陷阱”。这晚村子放映电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