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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喝了一半,朱胜利叮嘱广胜早点休息,起身走了。
朱胜利一走,玲子就幽幽地哭了:“胜哥,你只管在我这里住就是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在社会上闯荡的人居无定所的,你以前对我那么好,在这里住几天也是应该的。胜哥,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你活得可比我好多了,少他妈矫情……广胜以为她喝醉了,半晌没有搭腔。
玲子哭着哭着就抱住了广胜:“胜哥,你是个好人,你对我的关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关心?我曾经关心过你吗?广胜想不起来了,茫然地看着她,玲子哗地拉开了自己的前襟,“胜哥,让妹妹报答你一次吧!”
“穿好衣服!”广胜有点不知所措,“别冲动,我没什么让你报答的……”
“胜哥,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讨厌吗?”玲子一脸哀怨地系上了扣子。
“别这么说……我太累了,晚上我再找你好吗?”广胜不喜欢这个话题,端起酒杯自己喝酒。
玲子看着广胜因为大口喝酒而不时滑动的喉结,眼泪簌簌地往桌子上掉。
广胜似乎进入了一种无人的状态,迷瞪着眼睛不停地喝酒。
玲子看不下去了,哇地哭出来声来,一扭头大步冲出门去。
窗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这方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广胜迎着这张蜘蛛网走了过去,这张蜘蛛网逐渐变大了、变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一开始是碧绿的,随着阳光的变化逐渐变成了橙黄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辉煌。夕阳几乎是垂直吊在湖水上方的,晚霞晕染了天际、树木以及绸缎般抖动的湖水,湖水开始继续变化着它的颜色,五彩缤纷美伦美奂。太美了!广胜打起精神,慢慢向辽阔无垠的湖面走去。茂密的水草不时撩拨着他的大腿,成群的蚊子贴着水面嗡嗡飞行……广胜大喊着,我来啦——我来啦!一群水鸟被喊声惊醒,扑拉拉扎向如血的残阳。湖面渐渐荡开,血红的湖水似乎害怕广胜,纷纷涌向两边,为他闪开一条金光大道。
我怎么走到街上来了?广胜开始糊涂,是谁牵引着我来到街上的?我来街上干什么?哦,我想家了……我要回家!谁也别想阻止我回家!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温暖的床,那里有喷香的饭菜,那里有我心爱的姑娘!他的胸挺着,他的腿开始越来越有力,他的胳膊甩动起来也毫不迟疑,他的脸庄严而豪迈,可他的内心充满悲伤。风从耳边猎猎穿过,广胜走得大汗淋漓……下雪了,雪片大如蒲扇,慢慢地从天上往下飘落。雪下落的速度非常非常缓慢,缓慢得一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可广胜的步伐依然坚定而倔强……到家了,到家了,我快要到家了!广胜看见了那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楼房,那里有我的家,家里有一张温暖的床。我的孙明在床上等着我,她在悲伤,她在落泪,她需要我去安慰。
“陈广胜!我终于等到你了!”一个疯狂的声音从楼道里骤然响起。
阿德?!广胜一下子呆住了!他在我家的楼道里干什么?他也想我了吗?眼前刀光一闪,广胜一声没吭,贴着墙根缓缓地滑落在了地上。他捅了我……广胜大睁着双眼,不解地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阿德,兄弟,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四周没有一丝声响,雪花还在大院里不停地飞舞、飘摇。鲜血从广胜敞开的怀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漫过裤腰淌到了地上,在那里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水湾,这个水湾还在不停地向外扩散,似乎有一条水蛇在里面蜿蜒搅动。我怎么了?我要死了吗?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广胜想爬起来摸自己的枪,可他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雪花飘进来砸在那湾血水里,咣咣作响。
广胜你怎么了?广胜你怎么了?!孙明惊恐的声音仿佛天籁。
广胜极力保持着笑容,他感觉很温暖,眼前浮现着那池橙黄的湖水。
哦,我飘起来了,我在天上飞着呢……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大结局·殊途同归
“哗啦!”厚重的铁门打开了,一个面色阴郁的管理员冲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广胜喊道:“招呼放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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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一个个的上什么神?”广胜忽地站起来,扫视着几个瓦亮的脑袋,“搬马桶,放茅!”
经过厕所旁边一个大门的时候,广胜侧脸往外瞄了一眼,他发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晨曦穿透氤氖的雾气,放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摆放在门口的几株看起来像野草的花儿,迎着晨曦昂首怒放。广胜突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悄然来临了。
趾高气扬地站在小便池上撒尿的广胜莫名地笑了起来,嘿嘿,我终于又回来了。他发现,人生就如一场室内长跑,无论你怎样努力,终归还是要回到起点。呵呵,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看来这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他觉得,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犹如一个绵长的梦,曾经活生生的影像如烟雾般飘渺。我还需要什么?摸着腹部蛇一样的一条刀口,广胜想,现在我需要的是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舔拭自己淋漓的伤口,静静地解剖自己的灵魂,抛却一切不快和恩怨,学会宽容与忘却。
“你的案子挺快,估计月底就判决了,”回号子的路上,刘所长拍着广胜的肩膀说,“你小子还行,没给我惹麻烦。”
“刘所,我能惹什么麻烦?一个残疾人。”广胜笑笑。
“残疾人?你小子壮得像头牛!好好呆着吧,看守所里也有阳光。”刘所长摇晃着钥匙走了。
广胜是年初出的院,年是在医院里过的,过了年时间不长就被以涉嫌私藏枪支和故意伤害押到了这里。广胜来到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三个多月让他清醒了许多。金林以提审的名义来过两次,每次来都要感叹一番,甚至有一次他难过得都流下了眼泪。广胜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感觉自己欠他的太多了,辜负了金林对他的期望。每次在金林走的时候他都要大声地告诉他,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去给你争口气!金林一般会在走出铁门的时候,回头给他一个坚定的目光。这种目光让广胜感觉很塌实,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所有的人所抛弃。
那天是孙明将他送到医院的,广胜被被抬上手术室的时候,孙明蜷在地上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
广胜的伤势不算严重,那一刀是捅在肚子上的,肠子被切断了几截……
因为看守所里不让接见,广胜也不知道孙明现在的处境,心时不时地会紧缩一阵。
小杰也出院了,押在这里提审了三天就释放了,广胜没有机会见到他。
广胜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在外面整日惶恐不安,来到这里反倒轻松起来,就连那个时时困扰他的噩梦也不来纠缠他了。往事里灰暗的一面仿佛已经从他的脑子里剔除,只剩下了明媚的阳光。只有在那些月色非常好的夜晚,广胜才会记起自己曾经在这样的一些夜晚经历过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眼前偶尔会走马灯似的穿梭着关凯、常青、老七、小杰,这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但这些人影似乎都很匆忙,急速地穿过,一刻不停,像一缕被风吹散了的烟雾。
“哗啦!”铁门又被打开了,刘所长推着一个人进来:“陈广胜,给你们号加个人!”
小韩?!广胜差点喊出声来,慌忙站起来接过小韩的铺盖,冲刘所长点头:“行,我给他安排个铺位。”
刘所长一走,小韩一把抱住了广胜:“胜哥,我可见到你了!”
广胜把他拉到自己的铺位上,急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几个无聊得鸡芭痒痒的光头齐刷刷地凑过来:“说说,说说!卖什么果木的?”
广胜挨个地用脚踹他们:“都给我滚!再他妈慌慌我全让你们‘骑摩托车’!”
“胜哥,有没有烟?”小韩好象被连轴审了好长时间,脸色灰黑,眼皮浮肿。
“抽吧,”广胜给他点了一根烟,“为砍老黑的事?”
“还能为什么?”小韩急促地抽着烟,眼神显得很空洞。
猛吸了一阵烟,小韩开始说话……老黑死了以后,全市就开始了大追捕,所有跟关凯有联系的全在被追捕之列。小韩一开始是躲在一个东北老乡家里的,后来呆不住了,因为老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办法,他只好独身一人逃回了东北老家。在一个亲戚家住了一阵,就开始到外面找工作。结果,工作没找着反倒被人举报了,当场就被抓住了。是昨天半夜被押回青岛的。唉!小韩叹着气说:“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他妈去外地找工作不行?还非得在当地找?”
操,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广胜撇了一下嘴巴,我还想去俄罗斯呢,有个屁用!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广胜不想听这些没用的,他想听的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没听说常青的下落吗?”
“常青?他不是早进来了吗?”小韩以为广胜是在跟他开玩笑,见广胜正襟危坐又不太像,“真没想到里面的消息这么闭锁……当时我躲在老乡家里,可我有心事啊,我很注意咱们圈子里的事情。你把常青打伤了以后,他没死,我听说他直接让张兴用摩托车带着他奔了沧口医院,结果还没开始做手术呢,就让警察给捂在那儿了。跟你的情况差不多,也是治好了伤就押到了看守所。有人说他的案子不少,弄不好要‘打眼儿’……胜哥,你不知道你那一枪打在他什么地方吧?”
“我知道,”广胜神情漠然,“提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打在胳膊上。”
“呵呵,哥哥你好枪法啊!如果人家不用胳膊挡着,你就给人家打到胸口上了。”
“别乱说话!”广胜慌乱地看了四周一眼,“我那是故意的!”
“呵,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呀……老七呢?”小韩四下打量,好象老七也会龟缩在这些光头里面似的。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烦躁!”广胜埋下了头。
原来常青早进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他呢?哦,兴许是怕我们串通案情,把他押在南走廊呢,广胜点点头示意小韩继续说。别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小韩说,反正我知道凯子没事,他活过来了,你没见过他?广胜说见过,就在斜对门,我经常听见他在那边唱摇滚呢,这小子没心没肺的,到了哪里都知道娱乐,要不能开好了夜总会嘛,这叫业精于勤啊。
“唉,别提了……”小韩又点了一根烟,“我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
“好梦?噩梦?”广胜眯着眼睛问他。
“噩梦!绝对他妈的噩梦!唉,不堪回首……”小韩的眼神又开始迷离起来。
“原来常青这小子早进来了啊。”广胜低下头喃喃地说,“见了他我还是得问他健平到底死没死。”
“没死!死了他是不会押在这里的,听说牵扯命案的都在‘一看’呢。”
“那也不一定,死活不由人。”广胜觉得自己很可笑,如果健平活得好好的,我这是忙了些什么呢?这话像在自我解嘲。
“胜哥,”一个外号叫臭虫的伙计爬过来,“你们说的是不是脸上有个刀疤的那个常青?”
“是呀,你见过他?”广胜用脚勾了勾他,示意他赶紧汇报。
“给颗烟,”拿着烟,臭虫接着说,“今早我去提审的时候见过他,他被送到这里来了,就在隔壁。”
“哦,我知道了……”广胜皱紧了眉头,停了半晌,颓然摇了摇头,“我还是以后再问吧。”
“嘿嘿,胜哥越来越稳当了。”小韩冲广胜摇晃了两下大拇指,“胜哥,以后去了劳改队多照应一下兄弟啊。”
“照应个屁!去了哪里我也不跟你们搀和了。不说没用的了,接着说你还听到了什么?”
咳!我哥哥真是虚伪,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装“纯纯”呢……小韩讪笑一声接着说,胡四和祥哥越发厉害了,买卖做得大起天!胜哥,他们跟黄三的死没关系吧?小韩悄声问。有个屁关系!我最清楚了,黄三是该当着死了,起初我还以为是胡四的人把黄三弄死的,现在我才清楚,敢情黄三是关门挤了蛋子,赶巧了!他奶奶的,虚惊了我一场!广胜无端地笑了,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傻逼呢。小韩见广胜笑得蹊跷,摸着脑袋问,难道是胡四玩你?广胜蹬了他一脚,废话,接着说!
“我在哈尔滨火车站还看见胡里干了,呵!这家伙可真有意思,明明看见我了,楞是装作不认识,扭头走了。”
“那就对了,”广胜笑了,“人家老胡现在的俄国公民,认识你这个难民干什么?”
“操!老毛子更穷,”小韩忿忿地说,“当年我也跟他们做过边贸,一个个傻不楞登的像他妈蠢驴……”
蠢驴?咱们更蠢!小韩还在喋喋不休,广胜早把脑袋转向了窗外。
窗外的一棵树上站着一只洁白的鸽子,冲广胜一颤一颤地点头。
广胜试图透过窗户看到未来,可那棵树遮掩着他的目光。
阳光越来越鲜艳,越来越明亮。有那么一瞬,广胜突然觉得阳光强烈得犹如闪电,这些闪电带着他飞越往日的一切,带着他飞向遥远的未来。他看到,未来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天空是那种透明的瓦蓝,云朵是那种棉花样的雪白,风儿是温暖的,一片一片地扫过碧绿的原野,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溜达,一行行大雁悠然地在低空翱翔。无垠的草原上只有广胜和孙明两个人,他们共同骑在一匹洁白的马上悠扬地唱歌。歌声在轻风的鼓动下逐渐嘹亮,响彻无际天宇。
“常青,你也转过来了吗?我是老七呀!”老七的声音从后窗传了过来。
“滚你妈的!关凯!陈广胜!我会在劳改队里等着你们的!”是常青狼嗥般的声音,“咱哥们儿有的是机会玩!”
“常青!”关凯的声音传满了走廊,嗡嗡的像在打雷,“我等着你来玩我!哈哈哈哈!”
玩什么?玩屁去吧……广胜疲惫地躺下了,五彩的阳光把他照成了一个金人。
清爽的春风从窗口吹进来,一阵一阵地拂过广胜平静而安详的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