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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苍茫组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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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呢?”
  “还有……不告诉你!”
  当然不能告诉他。那可说不出口。她想到了那时,要是肖良要她,她就嫁给他。她要为他生下好多儿子和女儿。在夏夜里,她将和他们一道卧在谷草上遥看一天的星光,她要把村庄里所有的童谣一支支全都教给他们。喜鹊的,八哥的,牛郎与织女的,全都教。脆脆的童谣声在谷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响过。多好。
  有个人扑扑地跑过来,双手捧着脸:“政委,政委……”
  “甚事?”肖良坐直了问。一转脸,那风立即给了他几刀。他也忙捂住了场
  “鬼风!”来的是一营长,“吹死了我们好几个!”
  “哦?”肖良站起身,踢了小许一脚,“快去,喊各个连都看看,地下躺着的挨个翻翻,看看有死的没有。”
  小许才跑开,又被叫回了头:“算了,死了的就算了。活的,全部到我这来集合,马上就来。”
  “全团都来?”
  “都来!”
  小许捂着脸,佝着腰跑走了。连宝贝枪都没带。
  一营长问:“做甚呢?”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红九团今夜学蚂蚁了!”
  肖良叫跑过来集合的人挨得紧紧地坐下,一丝缝也不准留。来一伙,拥上去一伙。最后全团拥成了一堆。
  “暖和点没有?”他问?
  “好多了。”人堆里好几个声音说。
  “红九团现在变成一砣蚂蚁了。”肖良说,“蚂蚁要过河,就抱在一起,顺着往下漂。外头的淹死了,也不往下掉。这样里头的就淹不到了。”
  是个好办法。肖良想。肖良看看围在最外圈的人:“你们就是最外头的那些蚂蚁了。你们今夜里要给吹死了,将来革命胜利,红九团就在这地给你们修坟造墓。这件事我保证。”
  “余秀梅!”他在黑古隆冬的狂风喊道,“你到这边来!”
  没有人答应他。
  肖良也没在意,以为夹在人当中了。
  三
  早上点名时发现,余秀梅不见了。在肖良的公文包边里,装着她最后的那点粮食。
  小许哭:“我去找!”
  肖良摇头。大草地,上哪找呢。一找,非把这个已经从江西走到了这里的小孩子找死了不可。
  出发吧。他说。说着这句话,心在绞痛。
  他朝身后的草地望着。他知道,余秀梅这时就在这视野中的哪一处静静地躺着。死的,或者还没死。她把仅有的这点口粮全留给他了,就孤身一人,是注定了再出不了这片草地了。
  绿草黄草一往无际,大野苍苍。他久望着,直到红九团的最后一个人从身边走过。是不是索性不走了,找到余秀梅,一道躺下算了呢?他在想。他看看正蹒跚着前行的红九团的队伍,一道黑线连到了天边那里。他知道没了他,红九团怕就撑不到明日一早了。
  他扶了扶头上那顶黑污的八角帽,向着眼界中的草丛举起了手。一道眼泪流了出来。
  再见。他低声说。
  他跟在了红九团的未梢。捏在手上的玉哨时不时凑在嘴边低低吹一响,南方小妹妹在山谷中婉转说话一样的歌声,就那么一缕一缕留在了身后的草地上……
  洼地那边,余秀梅仰脸躺在草丛间,叫些草叶掩住了薄薄的身体。飞来了一虫子,撩撩脚又走了,一会来了一只苍蝇,转转头也走了。一只四脚蛇爬到边上,撑起前身来看,也走了。风在草梢上弯弯地吹,来了一伏,又去了一伏。几支草尖时不时挠着她的脸,像在同她逗笑。
  都是些活生生的命呐,她想。它们长得多好啊,会飞的,会爬的,会开花的,样样都有。怎么会样样都有呢?像有意安置的。又都是那么聪明机巧。天暖了,知道开花。太阳出来了,它们跟着就出来了。有的会打洞,有的会吐丝。有的生着好看的羽毛,有的又尽生着剌。都是有用的,它们怎么这么会长啊。  想想看,活着多好啊。活着,你才能知道别的人在做什么,才能知道爱人的所在和仇人的下落,才能想见就见父兄娘亲,才能看到一年四季和花开花落。天上来了一朵去,你就看见了。来了一阵风,你就知见了。老远老远一声牛嗥,你就听见了。这都是因为你活着呀。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可以唱和笑,哭和闹。死了,还能做什么?活着多好,你还想要什么呢?没进过鬼门关的人,是不知道活着有多好的。
  多想活着啊。
  是谁在唱歌?微弱的歌声隔着草叶透进来。那么好听。
  听见了。唱歌的那个人,你再唱啊。
  崖 上
  一道雄关横立在草地出口。才出草地的红军鬼瘦鬼瘦,望着两仞高山,愁得头皮发麻。
  枪声响了一天,无果。山如刀削,又有坚固工事,难办呐。肖良仰着脸发呆。小许在数子弹,数了又数。
  形势明镜似的。孱弱的红军被卡在了关口之外,白军主力正潮水般涌来,半天就到。白军主力一到,从关隘里打出,居高临下,红军就只有再往后退却了。往后是什么地方呢?不是别的地方,那就是搏着命才走出来的大草地。那不是草地,那是红军的坟场。退回了大草地的红军,就剩死路一条。
  拂晓,总部和军团一群领导在蒙蒙白光里,涌到了红九团这里。
  小肖,又指望你们红九团了。他们说。
  正面攻击仍然要保持。他们说。红九团的任务,是派出一支突击队从侧后的山崖往上爬。但白军观察视角甚好,难保不被发觉。一旦发觉,就改成强攻。说什么也要上到山顶去。
  总部和军团领导围着肖良,黑糙的脸上严肃得出霜,眼睛里却含着热望。肖良说我明白。  有什么要求吗?他们问。
  “要吃点饭。”肖良说。“一点就行。”
  “子弹,手榴弹。手榴弹能给一百个吗?”肖良说。“搞不到,八十个也行。”
  一百个手榴弹,过了草地的红军,几个团也没这么多了。
  行,给你搞一百个。他们说。我们从别的军团调,一小时后给你。
  军团长把马牵过来:“一小时内,吃完它。”
  军团长紧紧绑腿,一步步走远。
  肖良带上去的喔鋈耍际前じ鎏舻摹3怂托⌒恚鸬亩际窃谠乒蟛尉纳矫瘛L辶茫崤郎健=枳攀旌吞俾遣淮笠换峋团实搅税肷缴稀
  到底叫白军看到了。白军的侧射火力刮刮地扫过来,山崖上沙石泥团乱飞,叫人睁不开眼。
  山顶上的手榴弹纷纷下坠,都是延了时的,到半山崖就炸了。直炸得山壁上的红军喳喳直叫,大鸟捕食般撒手扑下山谷。
  红九团的人伏在山崖上,一动动不了。
  怎办?肖良在想。这就上不去了?他在问自己。
  想到关隘要是打不下来,就还要折回草地去,他的血都要开锅了,就要蒸成了红喷喷的热气。他脑袋都晕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热血蒸得飘了起来,直直就要飞上腊子口的山尖上了。他知道自己剩的血已经不多了,但靠着剩下的这些热血的蒸腾,他非飘到山顶上去。
  “同志们,坚持住啊!”肖良嚎着嗓音长嘶着,叫声像被狼刁在了嘴里的羊。“抓住啊,我们再不能回草地上去了哇,军团长的马都叫我们吃了!再回草地就只有死路一条哇……”
  不能回草地去!不能回草地去!他就这一个心思。要是再回到草地,见了到余秀梅的魂魄,他怎么交代呢?余秀梅用自己的死换了他的活,他就这样窝囊地又活回草地去了?再回了草地,红军就真的一个出不来啦!
  肖良的手指死死抠住石缝,机枪手榴弹全不知觉了,一心只在向上爬着。他深信只要爬上去一个人,就能上去第二个。上去了,红军就有救了。
  山壁上的红军再次蠕动起来。
  上去了!
  接近崖头时,肖良一气丢了几个手榴弹,死死伏在石头下。待炸声响起,翻身一跃,上到了山顶。几十米远有个地堡,地堡两边连着战壕。地堡里的白军见上来了人,机枪火力一顺,把肖良盖在了石头后。
  小许上去了。
  小许手上的冲锋枪突突响了。直直地站着,也不隐蔽。喊他也不理。凶急的火力叫地堡里的白军顿时缩了头。被压在山崖上的红军趁势猛爬,又上来了几个。好多手榴弹朝地堡丢去,有几个丢进了里头,炸开了。四下战壕里的白军失了地堡火力的支持,立马就顶不住了。
  红军吹起了冲锋号,喊杀声如雷阵打滚。一面红旗上了山顶,插住了。飘。风好大。山野被欢声填塞了。山漕里人人在笑。
  山顶上的人也在跳脚。欢声中,小许跳了几跳。肖良心说小鬼头刚才那山攀得好,火力也好,站着猛打,不怕死,像红九团的传人了。他挤过许多欢跳着的红军走到小许边上,照着后脑一巴掌:“嘿,伙计,没受伤吧?”
  说话间他自己先要倒退了。他一辈子再没见过这样的奇事,面前的这个小许,分明不是原来的那个。小许哪里是这样子的呢。
  骨冬一声,小许直直躺倒了。
  肖良忙掏胸口,凉完了。一星热没有。扯开衣裳一看,胸上腹上五六个弹洞,洞多皮少,都连不成片了。血凝成了黑紫。早死了。肖良知道了,持了冲锋枪爬上来的这个小许,已经是个死人了。是死了后上来的。有个不死的魂送着他上来的。关于红军的灵魂,这一路他见多了,已经深信不疑。
  拿剌刀在山顶上掏了个浅坑,把后生安进去了。山顶上的红军都来帮忙。那支他背了两万多里的冲锋枪也放在了坑里。到掩土的那刻,肖良又把冲锋枪取出来,自己背上了。他心说小鬼头,不是我舍不得,实实是红军的枪已经很少了,再丢不起了。
  要下山时,肖良也倒了。红九团的官兵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了山下的路边上,急慌慌地四下找军医。
  傅连璋医生赶来看了。傅连璋医生对围在一边的总部的领导们说:“英雄,除了英雄,我再想不出别的字。你们想得到吗这个人,十根手指头,有八根折断了。他就是这样爬上了崖壁的。”
  尾 声
  余秀梅死了;
  参谋长死了;
  小许死了;
  在贡水之滨一起踏上征途的红九团一千六百余名兄弟,剩不到两百人了。
  号称十万的中央红军就剩几千人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差不多都死了。差一点就死光了。
  肖良粗粗回想了一下,从在瑞金城外的贡水边差点被枪毙算起,这一路下来,竟有十九次走近了鬼门关。有几次其实已经进去了,却又被更有力气的那个魂魄硬拽了出来。不管怎么说,他活下来了。他相信在这一趟长征中能够活下来,以后,收命的小鬼们是再拿他没办法了。他死不了了。
  黑得像树皮,瘦得像鬼了,但灵魂还在。病歪歪手指一戳就要倒了,但灵魂还在。只要灵魂还在,在吃过三几天大油大肉之后,睡过三几夜美滋滋的囫囵觉之后,脸上就会红起来的,身上就会胖起来的。换过了一身新的军装,把驳壳枪擦亮,再找来一根牛皮腰带系上,就又是一个像石头狮子一样结实的红军团长了。红九团依然会在他的吼声下变成猛虎一般的部队,就像在江西苏区一样。不,比那时还在厉害十倍。你看看活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人种,人精,人里的金子,人里的九头鸟,有九条命的打不死的那种人。由这些人组成的红九团谁还惹得起呢?谁不要命了,就来试试吧!
  红九团还在。红九团的旗帜还在。红九团还有足够的种子。不是吗,就现在,红九团依然集合着五百多人。地地道道一个团,还有跟人拼命的力气。只要给红九团一块地,一洼水,这些种子立即就会发芽开花结果,十天半月又岢こ梢桓鼍奕恕
  余 韵
  1994年,肖良年事已高,住在北京颐养天年。腿直腰硬,每天都到紫竹园步行两个小时。记性也好,没事就看书写大字。学问天天见长,字好得能贴上墙。子孙们笑他一辈子工农子弟兵,临老了,竟成了知识分子,再这样,钱钟书怕都要上门来讨教。当年的军团长来看他,说小肖,你的下一个任务,是活到一百岁。
  “感谢首长信任。”肖良笑呵呵地说。他想离一百岁,也不太远了,这个任务说不定完得成呢。
  这期间有不少长征的书出来,他每本都看。看多了,觉得各各有似的地方,也有不似的地方。他就想自己应该写一本关于长征的书,讲讲长征中的故事,还有自己对长征的看法。
  追忆往事,属老者的专能。当你还未能老迈,你想不清的。往事于老者,不是越去越远,相反,是越走越近的。往事像是轻浮在篱笆上的水汽,无根无梢,羞羞怯怯。年轻时,心急气躁,走路生风,不到跟前就把往事吓跑了。到年纪越来越大了,心境越来越平了,富贵尊荣都不在眼了,一生的对手们都死光了,安闲地在走在夜晚的街灯下,往事就都那么乖巧地在篱笆那边伏着,睁着安分的大眼睛毛茸茸地看你,你就可以靠近了。
  肖良就开始想:长征到底是什么呢……
  不错,“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还是什么呢?许多感觉与往事在交织着。
  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
  他病了。住进了301医院。
  “不要再想了,这些事情,留给后人去说吧。”来看他的人都这么劝他。他答应了。是了,留给后人去说吧。
  又想:这毕竟是不一样的。后人,他们能像我们一样了解长征吗?他们眼里的长征,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长征了。他们眼里的长征,只能是众说纷云了。
  在思想中,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然而他还在思想。那两万五千里的行程,那前后两年里的苦难悲怆,都已深深溶铸在了他的生命中。他的肉体与心灵的每一个孔洞,都浸透了那段充满了悲情的战歌。他从前一直知道那是一处不能触动的地方,从没深深进入过。他以为在经过了六十年的漫长岁月之后,他应该可以冷静地对待了,就像看别人写的史书那样。他知道自己错了。在抑制一旦解除的那刻,长久地蓄积在每一个细胞中的能量便如洪水般一齐释放了出来,终于把他老迈的身体的堤岸冲垮了。
  这样也好。他想。
  你们听着。他对部下们说。一定把我送回大草地去。
  你们听着。他对子孙们说。我死了,哪也不去,就回大草地。切记,切记。不要误我。你们不要误我呀!
  哭甚呢,他皱眉想。他已经活得太久了,让草地上的战友们,让年青时的爱人等待得太久了,太久了!
  回到这里来吧,回来吧!弥留的那一刻他听见许多声音在这样说。回到大草地来吧。我们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他睁眼看去,那是红九团留在了草地里的兄弟们,他们已经在草地里排好队,等着他去点名了。
  你们看到余秀梅吗?他急切地问。
  他们不语。
  他努力透过草地淡淡的雾障看过去,苍茫中的远方,似有一个戴着八角帽的女战士正在高地上美丽的了望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如星光一样凝视着什么,一动不动。
  也是在等他吗?
  同志们,我来了!他朝腰带上掏了一把,那是佩着他的驳壳枪的地方。他举着枪冲了过去。
  他的骨灰被子孙们一把一把地撤在了草地上。跳出那只小小的木盒的那一刻,他终于又看到大草地了。这魂牵梦萦的草地,这令他心的世界苦楚了一生的草地,这游荡着红九团英灵的草地,这处处盛开着鲜花的草地。向前,他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夹金山;向后,他看见了险峻的腊子口。他顿时记起了那些苦涩的故事。在子孙们手掌的盈握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俯伏在了柔软地浮动着的草地上,就像七十年前他仰躺在余秀梅的怀抱中一样。温暖,安宁,再不想动弹。如果说那时他不得不脱离了那个怀抱去冲杀,那么现在他可以就这样永远不要再动了,连翻个身都不用了,就这么闭眼躺着吧,看着鲜花一年年开了又败。草地上的风,草地上的气味都使他想起了那个热血涌动的年华,真舒服啊。
  唯一遗憾的,就是关于长征的书没能写成。这将使得许多故事无法为世人所知。许多故事随着他的退出永远湮没流失了。再不会有人知道了。还有那些热血与勇气呢,英雄与神话呢,胜利与憧憬呢,无畏与牺牲呢,幻想与传奇呢,信仰与光荣呢。如果说那一路收获了什么,那就是这一些。许多事实后人将无法置信,将会以为听到的是一部悠远辽阔、苍凉嘶哑、开天劈地的祖先的古歌。当然,他承认,那时的歌声也并不总是那样高亢明亮的。也许,有过沮丧与失败,有过犹豫与绝望,有过退缩与怀疑,有过在死亡面前的飞奔与在生存面前的躲闪,但它们也绝不是毫无价值的。它们将与光荣一起流传于世,成为瑰宝与财富,成为一支民族创世纪的歌谣与史诗中的一部分,从而在人类中永久地传唱。这就是长征。这就是他所看到的经历的并且用了六十时间来理解的长征。
  1996.6.广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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