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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冬今天进步很大,不再瞌睡了——不过被泉水泡的有点昏昏欲睡,为了给自己提神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莫辰闲谈。是真闲谈,想到哪儿就问一句,然后打起精神听莫辰给他解疑答难。大概是他的确见识短浅,但凡他想问的就没有大师兄答不出来的。
一个时辰将至,晓冬抬起手看看,手指泡的有点发皱了。
“咱们回吧?”
还是回去心里踏实点。自打天见城之后,晓冬总担心自己时不时的又换了个地方,不由自主的就跑到千里之外去了。上次那惊险就别提了,大师兄也叫他连累了,师父也跟着赴险,灵力消耗甚巨,险些大家一起送命。
这种事儿有一回就够够的了,千万不能再来一回。
结果莫辰问出他担心的事儿,笑着说:“你想多了,这事应该不会再来一回了。”
“为什么啊?”
他自己都保证不了,大师兄凭什么替保证啊?
虽然将信将疑,可要是……要是大师兄说得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晓冬知道自己这份儿天赋很稀罕,特别稀罕,可能是这世上独此一份儿的。可他不知道这天赋究竟有什么大用——目前看来只是个麻烦。
这样的天赋还不如没有的好。
莫辰一笑,示意晓冬坐下,替他把带着潮意的头发梳顺,然后拿起回流山弟子通常用的浅蓝色圆环替他把头发束起。等他松开手的时候,晓冬头发上的最后一丝水气也已经消失,头发变得又滑又顺,整整齐齐的。
“我也帮师兄……”
但莫辰头发纹丝未乱,晓冬话到了嘴边于是改了口:“我帮师兄绑靴。”
“快算了,你是不是又想把我两只脚绑一起?”
晓冬这次是真心的,可不是想使坏。
莫辰也没让真蹲下去,拉了他一把:“走,带你去见个人。”
晓冬不知道大师兄带他去见谁,也不多问,反正跟着师兄走就是了,师兄总不会把他带去卖了。
来了谢家庄几天,晓冬其实没逛过。这会儿看师兄转弯穿巷都毫不犹豫,路好象很熟。
这两天没看见师兄出来访友,路怎么这么熟呢?
谢家庄客院很多,一重接一重,这些院落大小形制都一样,门前又没贴着各人的名姓,真要在这些院子里找人,就跟走迷宫一样,哪怕来过一两回也不容易记住方位。
莫辰停在不前不后,位置居中的一扇院门前,伸手将门一推。
这门没有闩,只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
“进吧。”
大师兄这是来寻谁呢?
这间院子与别的院子乍一看并无不同,院子里栽着不大高的矮松,沿墙根一溜儿迎春花,花都要谢了,只有零零星星几朵嫩黄色点缀在浓绿的叶间。
但是晓冬一进来就觉得不对。
这院子……窗上也亮灯了,说明屋里是有人的。可是这里异常安静,他们没打招呼就进来了,屋里人就象没有听见一样,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止是安静。
晓冬甚至觉得一走进这院子,就有一重无形的重压迎面盖在身上。这院子里的风似乎也凝窒了,连花花草草都如同死物一般没有生气。
住在这院子里的人是什么身份?
他心里正疑惑,屋里人终于迎了出来。
那人站到了屋门口,因为背着光,面容看不太清楚,可是这身形……这……
晓冬紧紧抿着嘴唇,看看门前站的那人,又转头看大师兄。
他是疑心自己看错了。
不过门口站的那人一出声,晓冬就晓得他眼没花。
“大师兄,小师弟,别来无恙啊。”
晓冬太过震惊,都结巴起来了:“师,师姐?”
他刚才看着门前这人眼熟,象是玲珑师姐。可是师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再加上这院子里诡异的气机氛围,实在不象是良善之人的样子。
晓冬都暗暗在心里猜测,甚至都有几分认定,这院子里待的说不定就是居心叵测潜进谢家庄作乱的人,大师兄带他来,那是为了替谢庄主,替师父排忧解难来的。他哪里能想到这院子里的人会是玲珑师姐!
师父让人打听寻找都没有消息,师姐自从离开之后就彻底与他们断了联系,只字片语都没捎回来过,现在居然一声不响的就到了与他们这么近的地方!
“师姐?”晓冬彻底懵了。
玲珑微微侧身,轻声说:“大师兄、师弟,进来说话吧。”
晓冬有些迟疑的挪动脚步。
玲珑师姐怎么会来这儿?大师兄又怎么知道的?他俩见了面,怎么彼此都没有意外的神情?
难道大师兄和师姐一直有联系?
不会,这个晓冬可以断定。大师兄可不会骗他,前几天提起玲珑,大师兄还说她下落不明呢,可见大师兄那会儿铁定不知道她在哪儿。
应该是……刚刚知道不久吧?
屋里有灯盏,比外头明亮,晓冬就一直盯着玲珑看。
师姐瘦了,看着气色不好,很不好。
原来师姐是多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脸庞红润饱满。现在她脸上没什么血色,脸颊都有些凹进去了,身上也瘦,肩膀那里能看到骨头瘦的都有些突凸出来了。
分别的时间明明不算太久,可是感觉……象是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面了,彼此间没有了过去那种熟稔的感觉。
师姐在这儿,那翟师兄呢?他在哪?玲珑师姐她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师兄请坐。”
第二百七十八章
桌上有茶壶,莫辰提起壶来,给三个人各斟了一杯茶。
茶水早已经凉透了,但莫辰将水倒进杯子里,茶水热气袅袅,看着跟刚冲的沸水一模一样。
莫辰将其中一杯放在玲珑面前。
玲珑端起茶,说了一声:“谢大师兄。”但是茶并没有喝,只是端在手里。
晓冬看看大师兄,再看看玲珑师姐。
师姐的样子与过往大不一样,不仅形容消瘦,眼睛凹陷,改变最大的是她的气质。过去玲珑师姐是山上脾气最烈的一个,常常一言不合就动手,但是若知道错了,又会诚心诚意的道歉。只是她认错归认错,这个脾气总是改不了。
可是现在……若是让以前见过她的人来,很难一眼就把她认出来,顶多会觉得这是个有几分眼熟的陌生人。
师姐不告而别,从师父而下,人人都替她担着心,尤其是姜师兄。自从玲珑师姐走后,他很少露笑容,以前他可是个总是乐呵呵的人呐。师父更不用说了,本来是个多么散淡闲逸的性子,现在收了他们这些徒弟之后,一个个简直是上辈子的冤孽,这辈子专是来讨债的。从大师兄开始算,连外门弟子们都加上,一直到最小的晓冬,能叫师父放心踏实的就一个姜师兄了,其他人身上都是事故不断,按下葫芦浮起瓢,没个消停。
象师兄和他,身上的秘密折腾得师父南北奔波,精疲力竭。叛师的陈敬之不提,师姐出走,翟师兄身受重伤也下落不明,这是师父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事。
师姐如果走得很远,回不来,那就不说了。可是她现在竟然也来了谢家庄,为什么却夹在普通客人中间,不与师父,不与同门相见呢?
“给谢庄主送信的人是谁?”
莫辰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晓冬一怔,迅速抬起头来盯着玲珑。
这事儿同师姐有关?
“我不知道。”玲珑说:“我是夺了一张请贴,但是杀人的不是我。”
果然。
玲珑师姐就是混进来的。
谢庄主虽然交游广阔,但是家中办喜事,总不会阿猫阿狗都请来。玲珑师姐不想让人发现她真正身份又要进谢家庄,就得弄张请贴来。
她说没有杀人,晓冬相信师姐应该没做出那种事。
那杀人夺贴的又是谁?还有别人混进来?
“翟师弟呢?”
这个问题也是晓冬最想知道的。
玲珑沉默了片刻,微微抬了一下手。
有个人影静默无声的从内室帘幕后走出来。
在师姐抬起手之前,晓冬完全没有察觉内室中还有一个人。
一般人过门口的时候,总会抬手将帘子拂开,总不能生用脸去撞帘子吧。
但这个人就是用头顶开了帘子进来的。
晓冬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个顶帘子出来的人。
这……翟师兄?
如果说玲珑师姐是形容大改,那翟师兄这完全是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他在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在路上碰个对面晓冬也认不出来他是谁。
以前翟师兄是什么样的?
晓冬还记得很清楚。翟师兄身量高挑,皮肤白皙,目光清朗温和,身上的袍服,鞋袜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他待人和气,不管是谁找他帮忙他都不推托,总是尽力给出帮助。
他的天分也不错。
晓冬以前就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亲传弟子当的很心虚,至少翟师兄就比他强得多,只不过他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晓冬认为自己完全是沾了“托孤”和年岁太小的光才得以被师父收下的。
可是现在从内室走出来的这个人,他已经和晓冬记忆中的翟文辉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现在站在晓冬面前的这个人,头上和身上横七竖八缠着厚厚的的布带,零碎的头发粘在头皮和脸颊上,仅有鼻子和一只眼睛露在外面。
他的脸是青黑色的,那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肤色。眉毛似乎也不见了,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里一片空洞。
看起来就象是一具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
晓冬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
乱糟糟的想法在他心里飞窜,翟师兄现在的样子让他想起在书上看来的那些字句。
怎么看翟师兄也不象是被治好了。
分别的时候他动弹不得,现在他……他能站立,能走动,可晓冬真不能说他比那时候好了。
他这样子实在算不上好。
眼前这人还是翟师兄吗?
他那么僵硬的站着,就象,就象一个木偶,一个傀儡人。
他对站在面前的人没有反应,不管是师兄还是师弟,他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莫辰站起身来,他死死盯着面目全非的故人,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玲珑。
晓冬察觉到了大师兄身上无言的愤怒。
他从来没在师兄身上感觉到这样强烈的怒火。
“他怎么了?”
这也是晓冬最想知道的。
玲珑姿势僵硬,象是从牙缝里费力的挤出一句话:“是驭魔秘术。”
驭魔?
晓冬惊骇的睁大了眼睛,听到大师兄问:“你就是魔尊的传人?”
玲珑咬着嘴唇,重重点了一下头:“是。”
师姐成了魔尊传人?
就是前几天他和大师兄刚刚议论过的,那个什么魔尊?
假的吧?师姐明明是他们回流山的弟子,怎么会成了什么魔尊的传人?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师姐可能是身不由己,被人胁迫、诱骗的。毕竟人学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师姐和他们分别的时间不算长,纵然学坏也是有限的,怎么可能一转身就成了什么什么的魔尊传人?魔尊传人这么好当吗?那这魔尊未免也太不值钱了吧?
“大师兄,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听师姐细说说。”
他一头冷汗的打圆场,但玲珑一点儿没领会他的意图,摇了摇头:“没什么误会。我本来就是徐王尊的后人。”
谁?
“可是徐王尊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如果说是他的后人,那年纪似乎不大对。
玲珑看了一眼晓冬。
魔道延血脉的办法又不象普通人一样要找一个女子,十月传胎,传宗接代,这是常识,显然晓冬对这些压根儿不懂。
第二百七十九章
莫辰没有纠缠她真正的身世,总之,玲珑怎么正好被师父捡到,成了回流山的徒弟,这其中只怕不是巧合可以一语带过的。在北府城她遇到的祸事,现在想来,也应该不是偶然。
“跟我走。”
玲珑顿了一下问:“去哪儿?”
“去见师父。我不管你生身父母是谁,你现在又是谁的门下,修的谁家功法。师父收留你,教养你,这么些年来付出的心血,你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你对得住师父吗?”
“不,”玲珑脱口而出,朝后退了一步,她抬起头的时候,有些尖削的下巴和凸起的颧骨在烛影下看起来就象陡峭的悬壁:“我不去。”
“你不去?”
莫辰的声音并不高,起码,没有玲珑那么高。
可晓冬从他声音里听出了压抑的怒火。
晓冬也觉得师姐过分了。
她身世复杂,离开师门肯定也是有苦衷,可是翟师兄现在这情形,说死算不上,说活也不对,看上去能走动,会喘气,如同活尸,难道不是受她连累?师父对她有养育授业之恩,她一声不响的叛门而去,难道去见师父一面,认个错赔个罪,师父还能杀了她不成?
“我不能去。”玲珑声音干涩:“我有不少仇家,就算是昔日魔尊旧部现在也都巴不得我死,现在我跟回流山没有一点儿关系,不能让回流山、让师父因为我而沾染污名。”
“师父不会在乎这个。”
玲珑摇头,过了半晌才轻声说:“我没脸见师父。”
这是她的心里话,可莫辰和晓冬觉得这不是理由。
玲珑看着大师兄,眼前大师兄一如过往,还有小师弟,虽然入门时日短,但是情谊却不浅。
似乎有太多的委屈,但是从北府城开始,路是她自己选的,从她迈出去第一步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回不了头了。当时她还想着,只要弄到了让翟师兄恢复的方法,自己就立刻抽身,她不愿意作恶,谁能拉着她的去杀人?
但是真的沾了手,她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哪怕你手上沾了一滴人血,就再也抹不掉,走不脱了。道心已毁,她回不了头了。
夜深无人之时她也问自己,后悔吗?
她跟自己说,不后悔。
因为后悔也晚了。既然后悔无用,那何必多想?
清醒的时候她从来不后悔。
可是入睡之后,她却总是在梦里回到回流山上。春天里一簇簇山茶杜鹃漫山遍野的盛开,秋季时山里总是有许多许多成熟的果子,大大小小,有的认识,有的叫不名字,酸酸甜甜的,吃着好吃,还能酿酒……
但是每一次醒来的时候她才想起,她不能再回去了。
僵持了一会儿,莫辰先做了让步。
玲珑的性格他太清楚了,他还不想把她逼到绝路。
如果他再坚持,玲珑说不定做出死也不肯再面对师父的事。
“你们来谢家庄做什么?”
“为了暖泉。”玲珑暗自松了口气,老老实实的回答:“前不久文辉为了保护我受了伤,神魂也……”
“那你弄到了令牌没有?”
玲珑摇了摇头。
莫辰朝她摊开了手,几面令牌整整齐齐的码在他手掌上:“拿去吧,不过用的时候别让旁人碰见。”
玲珑怔了一下,眼里迸射出又惊又喜的光亮,不过她没有马上伸手来接,有些迟疑的问:“大师兄,这些牌子哪里来的?”
莫辰明白她的顾虑:“原本是师父替我和小师弟求的,不过眼下我们用不上了,还剩这几块,你拿去吧。”
玲珑犹豫了下,将令牌接了过去。
“我们应该还会在这里停留两三日,如果你想通了,就来找我们。”
玲珑低头应了一声。
晓冬觉得她不会来。
师姐性子太倔了。再说,只有她一个,她或许会回来的。可是翟师兄现在这样,看着就象魔道中人炼尸驱魔的活证,不知道师姐是怎么把他带到谢家庄上的,要是让人看见了,普通人只怕能活活吓晕,修道之人见了,一定喊打喊杀非把他灭了不可。
他们出了门晓冬觉得有点懵。
“师兄,咱们就这么走了?”
师姐现在的境况不妙,翟师兄就更不用说了,怎么也该把他们带回去啊。要是玲珑师姐再跑了,下回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再碰见他们。天下之在,可上哪里去找人呢?
莫辰看了一眼晓冬。
“说到底,她和陈敬之不一样。陈敬之心术不正,所作所为当得上欺师灭祖四个字。但是玲珑她……她是身不由己的。”
“我知道,我没说要把师姐捉拿回去问罪。我是放心不下……”
“她不会回来了。”
即使是至亲、师徒、手足……可是谁也没有办法替旁人决定人生道路,更不可能替旁人去面对一切。
晓冬闷闷的跟在莫辰身后,等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这似乎不是回去的路。
大师兄当然是不会迷路的!
那他们这是上哪里去?
答应马上就出现在眼前,大师兄带着进了一间偏厅,厅里三三两两倒是坐了十来年人,看打扮都是修道之人。莫辰与晓冬走进厅门的时候,大多数人转过头来,看到他们的装束之后,有人漠不关心的转过头,靠厅角的一个人站起身来,面露喜色朝他们招了招手:“莫兄。”
原来这儿有大师兄认识的人。
那人起身相迎,招呼他们俩坐下。
“这是云师弟,”莫辰说:“这位是萧誉友萧兄。”
啊,这人晓冬知道。师兄上次收到的信就是他送来的,上面有不少消息和杂闻。师兄说这人修为虽然不高,但消息特别灵通,南来北往的事情很少有他不知道的。
当时晓冬还好奇过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在谢家庄意外碰见了。
“我猜着你可能会来谢家庄,正好在庄里看见你留下常用的记号,就过来寻你。”莫辰显然与萧誉友交情不错,说的也不是客套话:“你几时到的?”
“前天。”萧誉友生得黑黑瘦瘦的,其貌不扬,生着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寻常相貌。他乐呵呵的说:“最近难得遇见场热闹,我本来是打算去凌云宗附近看看,经过谢家庄,顺便进来混吃混喝看热闹的。”
他说得诙谐,晓冬也跟着乐。
“瞧我这脑子,”萧誉友一拍脑门:“头次见云师弟我可不能没点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