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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相信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竟愿意相信这样的鬼话。
祖斐也累了,“郑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继续招待。”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勿犹豫。”
祖斐真想叫他帮帮忙,以后再不要无故出现,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说。
“对了,祖斐,前一阵子不是听你说要进医院动手术,怎么搞的,到底还做不做?”
祖斐站起来,打开门,推着郑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门外。
终于,祖斐失眠成功。
枕头像塞满石卵,大床似铺上沙子,她翻过来覆过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着,还得追溯到十七岁那年,她所喜爱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学那次。
与靳怀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较为拘谨,有意无意之间,祖斐想讨好他,因为喜欢他,因为想配合他的气质,太努力了,当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小家碧玉,用尽心思,即使如愿以偿,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这样的后尘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极有前途,同事相处融洽,芳华正盛,拥有极度自由,天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觉,她并不是不快乐。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靳怀刚送来们茶花已经谢落,一朵朵铁绣色,萎缩在枝茎上。
祖斐伸手去触摸干枯的花瓣,它们纷纷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长得多。
这倒不是问题。现代人极少把长命百岁视为一种福气,只是那个地方实在闷得惊人。明白内情才知道一切属于刻意经营,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过完美,像假的一样。
除非归化他们,否则不能够一起生活。
祖斐双目涩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开衣柜,检查制服,只见一件件名贵套装早自干洗店取回,整齐地挂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称赞那女佣人。
祖斐再去鞋帽间,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干干净净,看,祖斐说:“本小姐不是没有人服侍的。”
据她的观察,程作则教授夫人,并没有帮佣。
她叹一口气,坐下,做杯红茶,慢慢品尝。
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样,开头的时候,看表面情况,简直美得如天赐良缘,慢慢负面底牌露出角落,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电话铃响。
这么早,是谁?
“祖斐?周国瑾。”
“大姐,你已经起来了?”
“方小姐,七点正,我已经准备出门口。”
祖斐不胜讶寻,大姐真夸张,她还没开始睡。
“噫,祖斐,你忘记我每天八时正必然到达公司?”
忘了,真忘记了,这一个月来,祖斐仿佛脚踏两个世界,跑来跑去,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祖斐,我来提醒你,假期已经过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国瑾有点宽慰,“身体复元没有?”
“我根本不记得生过病。”
“好极了,明天见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吓一跳。”
文件、会议、电话、备忘录,糟糕,祖斐几乎全部忘怀,她恍忽地坐下来。
她下意识希望丢下红尘里的一切,逃避到靳怀刚的窝里去。
太幼稚了。
祖斐惭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女性对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没想到她自己也会这么天真。
可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实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门铃响。
祖斐想,一天已经开始,她却蓬头垢面,不打算面对现实。
希望门外来人不要吓一大跳。
祖斐打一个呵欠,拉开门。
是她可爱的女佣人,“我忘记带锁匙,幸亏你没出去,对了,这位太太说找你。”
祖斐这才注意她身后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来是程作则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怀刚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来看你。”
“快请进来,唉呀,你看我这个样子。”
“连睡觉的衣服都这么漂亮。”她含笑说。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连忙进卧室去换便服。
自卧室出来,发觉程太太在厨房与女佣攀谈得津津有味。
本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细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厨房门口听她们说什么。
女佣得意洋洋对祖斐说:“这位程太太对蔬菜汤非常感兴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来看她,一定有目的,他们出来一次不容易。
“请这边坐。”
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参观民居。
祖斐大方地问:“觉得我们怎么样?”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关注地问:“空气怎么样,还舒适吗?”
“可以。”
祖斐等她开口。
“我早听说过你们可以聘请专人代理家务。”
“在西方社会也渐渐失去这种方便。”
程太太笑,“谁都不愿意担任这种厌恶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里,程教授不肯帮忙?”
“他?以实验室为家,每日不到夜深,见不到人,你说他帮不帮忙?”
“机器,一定有各式电脑机械臂代劳。”
“怎么及得亲力亲为。”
“程太太,你有没有职业?”
“当然有,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讶异,“这同奇+書*網我们的社会并无差别。”
程太太一边摇头一边笑。
“你也需要内外兼顾?”
“当然,天天做着两份工作。”
“告诉我,程太太,你们的生活是否极端刻板。”
程太太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一切都是比较性的。”
“请告诉我。”
“请想想,为什么我们的年轻工作人员,会对你们的生活这样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听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远远离开亲友,当然特别寂寞。”程太太说。
祖斐低下头,这也是她吸引到怀刚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们可以回家。”程太太说。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晓得程作则太太这次来是有居心的。
“我很啰嗦吧?”她说。
祖斐会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个母亲。”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兴你这么说。”
“程太太,你们几时回去?”
“还有一段时间。”
“不再来了?”
“要去的地方多着呢,恐怕没有机会旧地重游。”
“程太太,你知道我实在喜欢怀刚。”
“我与教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愿意向你请教,程太太,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程太太为难地看住祖斐,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过一会儿,祖斐问:“你看我会习惯吗?”
程太太苦笑,“怀刚说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见。”
“你们这般大情大性,与我们的作风有相当距离。”
“但怀刚还不是同我一样。”
“怀刚被你们吸引住,受了传染,医生正在看他。”
“什么,情绪上落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疾病?”
“影响日常工作与生活,当然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祖斐颓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乌托邦,去到那里,没有喜怒哀乐,不再忧郁,不再悲伤,每个人都专心工作,把科技发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开始失望了。”
祖斐点点头。
“你真坦率。”
祖斐说:“是的,我们的确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来,肚肠心胸全属透明。”
“祖斐,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对象。”
“程太太,我们讲究际遇。”
“你看,多么复杂,”她幽默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距离。”
“谢谢你来看我。”
“祖斐,千万想清楚。”
祖斐想说,要想的话,已经很清楚是打算退缩了。
应该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顾一切,但求刹那光辉。
她把程太太送到门口,“有没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没有人跟踪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着她上了车,替她关上门,车子驶走,才回转身。
猛地发觉靳怀刚站在她面前,吓一跳,像是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师母?”怀刚问。
祖斐点点头。
“她主动找你?”
祖斐是时代女性,十分注重个人私隐,从来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忘记带花来,怀刚。”
怀刚继续问:“她同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怀刚,她同我说什么,我不方便说出来,你说是不是?”
靳怀刚即时低下头,十分羞愧,沮丧地握着手。
这是祖斐第一次发觉怀刚情绪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开朗活泼振作,这也是祖斐认为他最难得的地方。
当时她卧病,心情坏得贴到地上,他的出现,如一线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这里,祖斐叹一口气。
她说:“程师母来劝我三思。”
怀刚即时焦急,“你不会受她影响吧?”
祖斐摇摇头,“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见左右,偶然征询亲友的意见,也不过是一种礼貌。”
怀刚松一口气,“对不起,祖斐,我太过紧张。”
“程氏夫妇始终认为我们不会有幸福。”祖斐说。
“只要我们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劳多得,耕耘才有收获,祖斐听着都觉害怕,过五关斩六将,过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玛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泪,以便早登极乐……
祖斐软弱地想,天上大概不会白白掉什么下来了。
你看怀刚,连他都要她付出代价。
怀刚说:“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上课。”
“不,怀刚,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嘱你辞掉工作。”怀刚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
所有的雄性动物,不管他来自何处,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叹口气,“让我们上楼去说。”
怀刚怒气冲冲,他变了,是这里陌生的地理环境令他改变。
一进屋子,怀刚就说:“我先讲。”
祖斐说:“我先讲。”
“你坐下来让我讲。”
“好,好,好,你讲。”
女佣人看他俩一眼,躲到工作间去,处变不惊。
她在祖斐这里做了六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开头总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愿,如胶如漆,白天听音乐,夜里数星星,怎么说怎么好,祝志新郑博文靳怀刚,都一个印子印出来,一个师傅教落山,怪是怪在当事人偏偏乐此不疲。
没多久就起了变化,意见开始分歧,脸容开始孤寡,声音硬化,热情冷却,终于不欢而散。
中年女佣点点头,也难怪,不然日子怎么过呢,一个女孩子独自住这么大的房子,赚那样高的薪水,什么都不愁,不让她自寻烦恼,实在太过无聊。
这,是她们时髦女郎的高尚游戏吧,不过玩得太过投入,糊涂起来,当真的一样。
女佣关上门,扭开电视机,看起另一出好戏来。
外边客厅里,祖斐与怀刚还在对峙。
怀刚说:“冷亭虽好,不宜久留,眼光放远一点。”
“十划都没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辞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么,巴巴等你前来陪我?万一走不成,哪里再找优差去,做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你根本没有信心。”
“智者千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祖斐,理论太多,妨碍实践。”
“我现在不能辞工。”
怀刚失望。
“怀刚,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痴痴地等,让我保留一点自尊自我。”
怀刚走到露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祖斐,你始终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认,“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若轻易将我整个儿抛出去,你也不会看得起我。”
“但开始的时候——”
“怀刚,开始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过,你是异乡人。”
“是的,我不应逼得你那么厉害。”
“让我们冷静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个人回去。”
“胡说,你亲友全在那边。”
“我正在接受一连串药物及心理治疗,精神沮丧。”
“或者你想家,许多留学生到了外国,茶饭不思,半夜哭泣,并没有其他原因,就是思乡。”
怀刚不出声。
“让我去上班,恢复正常生活,身体与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时候,出错机会低许多。”
“我不能勉强你。”
“怀刚,一个不快乐的人很难令伴侣快乐,只有在我快乐的时候,才可以将快乐传开去。”
怀刚抬起头来,“以前,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很少说话,很少分辩。”
啊,祖斐想,他开始失望了,祖斐感慨之余,改变话题,“你忘记带花来。”
“你只爱我们的花?”
祖斐将手臂抱在胸前,经验告诉她,感情来去如风,但生活,是永永久久实实在在的事。
“我无话可说,祖斐。”
“你没有生气吧?”
怀刚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祖斐,我们相遇,究竟是不是好事?”怀刚酸涩地问。
祖斐知道答案,因为她也问过自己多次,“这是我生命最曼妙的事之一,你呢?”
怀刚宽慰地微笑,“我也一样。”
他们紧紧握住手,祖斐吁出一口气,好不容易,又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我想休息一会儿。”
祖斐点点头。
电话铃响,她怕吵着怀刚,走到书房去听。
是银行职员同她研究帐目上的数字,祖斐耐心解释。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声充满惊怖的呼叫声,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祖斐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看个究竟,只见女佣跌跌撞撞奔进来,往祖斐身后直躲。
祖斐放下电话,“你怎么了?”
她把她自身后拉出来,发觉她浑身簌簌发抖,面如土色,双手挡在头部像是要抵抗什么怪物的侵袭,祖斐用力摇晃她,“什么事,什么事,你说呀?”她双腿放软,嘴里呜呜作响。
这个平时老三老四的中年妇女,显然是受到极大的惊恐,才会刺激过度。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06…04…12 11:04:19)
祖斐抬起头,看到靳怀刚跟着走进书房来。
祖斐连忙说:“快来帮我扶起她。”
谁知女佣嚎叫起来,“他,他!”
忽然之间她发起蛮力,把祖斐一手推开,夺门而出。
祖斐追出去,“你等等,喂,你到什么地方去?”
女佣拉开大门,逃也似奔到走廊,转头自牙齿缝迸出一句话,“我不做了,方小姐,你要当心。”
她挤进电梯,消失无踪。
祖斐莫名其妙,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高级行政人才,连忙沉肘落膊,正视事实,迅速把事情在脑海中像电影般放映一遍,关上门,沉思。
不到一会儿,祖斐抬起头来,她已经得到一幅较清楚的图画。
怀刚的脸色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祖斐轻轻问,声音也禁不住有点颤抖,“她看到了?”
怀刚点点头。
“怎么会?”
“我很疲倦,不自觉收起伪装。”
祖斐耳朵嗡的一声,摸索到沙发边,轻轻坐下。
原来这些日子来所看到的,都是假像。
人们吵架的时候,最喜欢说:到今天才看清楚你的真面目!靳怀刚倒是有真面目的。
多么诡异,刚才,女佣人到底看见了什么?
祖斐清清喉咙,“不要紧,她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对不起,祖斐,服药之后,意志力受到影响,一时疏忽。”
“不是你的错。”
室内静默下来。
祖斐内心波涛汹涌,与表面的镇定刚刚相反,一刹那她想起许多许多神话故事,最著名的是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后露出原形,把许仙吓得灵魂出窍。
靳怀刚,他的原形是什么?
祖斐吞一口涎沫。
她站起来,自一格抽屉里取出小小塑胶盒子,打开,把香烟拿出来抽。
香烟略带霉味,却也发挥了它的镇定作用。
靳怀刚似乎受不了烟味,侧侧脸。
祖斐按熄香烟,“对不起。”
“吓着了你?”
“没有,”这也是实话,“自小父亲带着我去看黑湖妖、梦魔王、木乃伊、吸血伯爵,我从来没有怕过。”
靳怀刚的面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祖斐蓦然发觉她太过幽默,他无法承受。
过了一会儿靳怀刚问:“你不好奇?”
“不。”祖斐断然拒绝。
“你终归会知道。”
“届时再算,现在我没有心理准备。”
怀刚苦涩地说:“我一直瞒着你,不想你知道我们外型的缺陷,怕被扣分。”
祖斐注视怀刚,他此刻的外表,同那座山坡一样,是一个幻觉,怪不得,她一直认为怀刚太过英俊太过潇洒太过理想,原来他不是真的。
“怀刚,我们都疲倦了,不适宜再说什么做什么。”
“我先回去。”怀刚站起来。
祖斐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感觉上,肌肉坚强有力,温暖可靠。
这不像假的。
祖斐把脸轻轻伏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听得到怀刚心跳有致,无论如何,这也不是假的。
第二天,祖斐到周国瑾办公室报到。
大姐一看到她,大吃一惊,只见祖斐双目无神,两颊凹入,与半个月前判若两人,皮肤上一层灰黯,不是化妆品可以遮掩得住。
周国瑾且按下公事不谈,责备祖斐,“你最近照过镜子没有,怎么搞成这个模样?”
祖斐说:“我有几天没睡好。”
“小姐,有什么事值得你失眠;到了一定年纪,除非有人真金白银地来凿你银子,否则,何必动气动容看不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与我听,我替你解决。”
祖斐只得赔笑。
周国瑾摇头,“真佩服你们每败每战,也难怪,到底还比我小十岁八岁,祖斐,身体要当心。”
“我吃得消。”
“你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叫人心痛。”
“我会着意进补。”
周国瑾说:“当心别成为别人的补品。”
走出老板房间,祖斐松口气,背脊出了一身汗。
往日不会这么紧张,祖斐掏出手帕擦一擦湿手心。
沈培迎面而来,“祖斐,你怎么了?”吓一跳,忙着端详。
祖斐把沈培拉到一角,“我看上去真的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