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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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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内侍叩头如捣蒜道:“谢汉王开恩!谢汉王开恩!奴才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那名内侍连滚带爬地离开之后,刘申召内侍总管入内。

    刘申把事情告诉了他,然后吩咐总管说:“这个内侍你处置吧,找一个单独干杂活的地方安排他。不能让他再接触任何重要的人和事还有东西,也不用苛待他。我不想再看到他。君夫人要是问起,也不用和她说明内中情由,免得她烦恼,就说是我有事差遣,调走了他。”

    刘申说:“以后听到宫中有人擅自妄议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懂得怎样处理,是吗?”

    总管低头道:“奴才明白。汉王放心,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宫中的奴才,敢于议论这样的事情。”

    刘申说:“如若再有,唯你是问。”

第三百九十章 宝镜湖(上)() 
(一)

    车子剧烈地颠簸起来。车轮在碎冻的石子上碾过。

    你脸色发白。你闭上了眼睛。你斜靠在车厢板壁上。你伸手抓住了窗下的扶手。

    我说:“怎么了?”

    你痛得没有声音。

    车子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被震得肋骨都一阵疼痛。

    天旋地转,你没办法再坐稳了。你向侧面滑倒下去,倒在座位上。

    “停车!快停下!”我说。

    (二)

    我用手绢给你擦着脸上滚动的汗珠。

    我说:“你不要动。就这样躺着吧。不要把药吐了。”

    你找不到我声音的方向。你困难地想要找到我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握住你的手。我说:“我在这儿。”

    我握紧你的手。你的手上也全是冷汗。

    我说:“你跟着我的声音。我在这儿陪着你。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

    (三)

    吴顺和谢双成架着你下了马车。

    你在疼痛和窒息中寸步难行。你坐倒树下的雪地里。你靠在谢双成身上。

    吴顺说:“现在有空气了,这里有很多的空气,你努力呼吸啊,努力地呼吸。”

    你在谢双成怀里晕了过去。鲜血从你鼻孔里涌流出來。雪地上很快就一片殷红。

    我伸手捂住了心口。

    我也觉得快要死了。

    (四)

    你呼吸着。你看着头上覆满冰雪的松枝。许多雪末随着寒风的吹过从树枝上飞扬起来。你感觉到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你的脸上,眼皮上,额头上。你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刺激。

    你意识中的浓雾散开了点。你脑子很沉重,累得直想睡过去。

    “不!不要睡!”吴顺抓了把雪,他轻轻地拍着你的脸,他说:“醒醒!不要睡过去!”他说:“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会有效了。”

    (五)

    药物生效了。你的脸色缓和了过来。

    “能动吗?”吴顺问。

    他说:“我们扶你再上车去躺会儿吧,外面太冷了。”

    你点头。

    (六)

    你抓着扶手坐了起来。你疲倦地伸手按着太阳穴。你摇动着头。

    我说:“怎么,还是痛吗?”

    你说:“不。”

    你说:“不痛了。”

    一昼夜之间,这是你第六次用镇痛药了。现在,它发作起来是这么山呼海啸般的凶悍,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就算是这样强效的镇痛药,一次也只能管用2个时辰了。

    (七)

    “车子怎么了?不能走了吗?”你问。

    我说:“刚才那下很厉害的颠簸时,车辕颠得错开了。现在需要抬起车来,到底下去修一下,并不要很长时间。”

    我说:“你能下车了吗?”

    你说:“能。现在真的不痛了。”

    (八)

    我们站在雪地里。我看着雪地上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你看着我。你心里想,应该让我的注意力离开这片鲜红色。

    于是,你问左右:“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的吗?”

    左右回答道:“回大将军的话,树林的那边,有一个很美的高山湖,叫宝镜湖。穿过树林就可以看到湖水了。吐蕃人传说,真心相爱的人一起去湖边,可以在湖水里看到他们的未来。”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我说:“好。”

    (九)

    我们站在雾气弥漫的木栈道上。道路旁是湛蓝的湖水,远处是云雾中的雪山。四周是冰雪覆盖的森林。四野无声,一片宁静。

    你说:“好熟悉的景色。看上去好像清川。”

    我心里一阵绞动。

    我们沿着栈道慢慢地向前走。我看着你有点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

    你这样每走一步,我的心就碎裂一次,而我的心碎裂的时候,平整如镜的湖面上,就会出现一道微小的波纹,小小的涟漪就此荡漾开去。

    我们走到湖边。我们并肩站在湖边,站在木栈道的尽头,低头看着脚下这片天蓝色的湖水。

    我们一起看着那包容天地、映照古今的清澈见底的湖水。

    我们看到自己的倒影双双出现在水中的古树参天和天空云朵之间。

    我看了看你。我们互相看了看。这时,那倒影开始发生变化了。

    先是你的倒影发生了变化。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具倒在河流中央大石上的骷髅,河水翻腾中黑色的泡沫,所有的骨架都散开脱落了,节节横陈,头部在大石的中央,空空的眼窝正面对着上面的天空。看着这诡异的景象,我的心都要不能跳动了。

    然后,我的倒影也发生了变化,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再以后,也变成了一具双手合在胸前,平静如睡眠地躺着的骷髅。

    那个传说!它是真的!你会死在一条河里。而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年要活着。

    我们静默无声地看着湖水里的两具骷髅。我们知道,那是真的。因为,站在岸上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具骷髅。它们此刻就在。它们此刻就是。它们此刻就存在于我们的衣服里,存在于我们的血肉下。我们就是它们。

    这传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水中的这具骷髅,也会仍旧爱着那一具骷髅吗?

    当那个藏在我们身体里的真相,露出真容的时候,我们还会爱对方吗?

    (十)

    我说:“所有到这湖边来过的人,看到的,最后,都是这个景象吧。”

    所有海枯石烂的爱情,所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所有情深似海的爱情,所有千古难遇的相知和默契,所有的恩爱和甜蜜,所有这些,世间无数男女心驰梦绕,孜孜以求的东西,它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结局。从来都没有过别的结局。

    不管古往今来多少的诗句、多少的故事、多少的篇章书写过多少华丽的过程,令人唏嘘的,令人倾慕的,令人悲悲喜喜的过程,它们,都不

    不过是虚妄的自欺,它们在真实的层面,都会归于,这个湖水中的结局。

    这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在湖水中看到的东西。

    这个,根本不需要算命,就能知道的结局。但是,我们根本不愿意去,多想这个结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我们不愿意去多想的。我们的痛苦就来源于常常要逃避真实。

    因此,也可以说,我们的痛苦,归根到底,都是属于咎由自取。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宝镜湖(中)() 
(一)

    那天,我们沿着宝镜湖岸边雾气弥漫的木栈道并肩漫步。

    我们一起回顾了许多的往事。

    你说:“其实,大哥挥拳打我的那一次,我心里就怀疑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但是我不愿意多想。父亲给了我一个在兵营训练太艰苦太疲劳的解释,我就接受了它。”

    “我确认自己有不治的重疾,是在师父救醒我之后。但那时我也还没有完全死心。即使是回到清川养病期间,我也并没有完全死心。”

    “我想,既然之前的十几年都能控制好没有发病,说不定,以后,没有了那些艰苦的训练带来的疲劳之后,还能控制好,再坚持十几年不发病。在燕塘关伤愈后,初次骑马时摔下来,与马太医谈话之后,我开始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没有机会娶你,让你做母亲,陪你白头到老了。”

    你说:“在刚从清川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非常确信,自己有让你一生平安幸福的能力。非常确信,自己比夏文侯的儿子更有能力,给你平安幸福的一生。我非常确信自己不会变心,非常确信自己能够保护你,非常确信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可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和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动摇了我的这个信心。我发现,保护一个人,给一个人幸福的一生,都同样是那么困难的。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只要我一转身,就会有意外伤害到你,它一次又一次地差点吞噬掉你。”

    你说:“在我们和顺子飞马逃出庄镇的那个雨夜里,我肩头和肋下都中了带倒钩的狼牙箭,我看着箭雨在我们四周密集地飞着,我想为你挡住它们,可是我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连身体也没有办法坐直。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呼吸也让人精疲力尽,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密集地围绕着你。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它们不要碰到你。”

    “后来,顺子在哨站给我做了一个手术。我看着他切开我。看着皮肤被切开之后,里面的血管、筋脉、粘液、肌肉、骨骼被暴露出來,我看着组成自己身体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一样是坚固的。只有一寸锋利的金属,就可以让这个脆弱的组合,无法再运作起来。只要一寸金属,就可以摧毁它。”

    “在手术的疼痛当中,我开始认识到,就凭这样的身体组合,这种危若累卵,随时可能被刺穿折断的组合,是不足以成为你终身的依靠的。它是靠不住的。”

    “认识到自己其实靠不住,是很痛苦的。但它是真的。我从一次次受伤,一次次痛倒的折磨当中,认识到,它无可辩驳地,是真的。”

    你停下脚步,你面向我,你的双手扳着我的肩膀。

    你说:“琴儿,有血肉的,有呼吸的,会死亡的,都不能成为你的终身依靠。如果你心里希望依靠着这样的东西,来实现一生的幸福。那这个希望,就会处在随时破灭的恐惧和危险当中。”

    你说:“琴儿。我不是你的依靠。汉王也不是。就连你自己的身体,也同样不是。如果你把一生对于幸福的期盼,寄托在依靠别人或者自己的血肉之躯的想法上,一次次失望,最后的绝望,都是必然会跟着发生的。”

    你说:“杀人越多,自己也越靠近死亡,我就越看得清楚: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可以作为幸福的依靠。权力、臣民、能力、子女、门第、友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这漫天的冰雪,看上去气势浩大,但只要春天一来,很快就消融于无形。”

    我说:“如果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靠,那么,幸福也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吗?”

    你说:“只是人们以为的那种幸福,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说:“人们的不幸福,原来都是因为期待了错误的、不可能的事情?”

    你说:“是这样的。”

    (二)

    我说:“如果彼此相爱、白头偕老,这是一个错误的期待,你为什么要忍耐着病痛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呢?”

    你说:“因为我想回来,让你的悲伤平息,让你恢复平静,然后,就可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东西。然后,你在平静的时候,就可以自己,也亲眼看到同样的东西。”

    你说:“琴儿,我回来也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因为短暂的几天满足之后,我们还是会分离。即使没有战争,即使没有疾病,即使没有盟约和汉王,我们最终也会分离。这一天的痛彻心扉,或者会晚些天到来,但早晚都总会到来。从我们彼此相爱的那一天开始,这一痛,就已经在所难免。”

    你说:“期望甜蜜延续,恐惧痛苦分离,这就是错误的期待。我回来无法满足你的这个期待,我回来只能告诉你,它是一个错误的期待。你要停止这样去期待。”

    你说:“琴儿,此痛不可避免,分离也无从逃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都承担起来。知道它们是必然会发生的,从容泰然地,把它们勇敢地承担起来。不要被它们击垮,不要被它们所淹没,不要被它们窒息。”

    “琴儿,受伤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只能伤及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态,它没有身体,它是不可能被伤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三)

    先皇一直以为,那天我们在宝镜湖边散步时谈的是爱情,以为我们在倾诉分别多年的相思和牵挂,倾诉内心的炽热和激情。但是,我们那天却并没有谈很多爱情。我们当天所谈的,大部分是有关生死,有关悲欢离合的道理。

    你千里迢迢奔波回来,就是想在永别之前,和我,好好地探讨一下有关生离死别的人生道理。

    到了今天这样的年龄,我深觉欣慰,那一天我们谈的是道理,而不仅仅是爱情。

    只有能引领对方看到道理的爱情,才是好的爱情。余者,都是无意义的痴缠而已。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宝镜湖(下)() 
(一)

    那天,你在湖边对我说:“琴儿,受伤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只能伤及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态,它没有身体,它是不可能被伤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我说:“哥哥,道理上,我都能明白你所说的。可是,我没有力量做到安稳如山,泰然相迎。”

    你说:“我也一样,并不总是拥有那样的力量。但只要我们不断地控制自己,不断地把自己从错误的期待、错误的想法上拉回来,面对真实,总有一天,我们的力量会充盈。就像新汉军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所向无敌,要经过反复的、艰苦的训练。”

    我说:“那么,忍耐,就是训练?”

    你说:“是的。忍耐心碎,忍耐悲恸,忍耐内心的绞拧,忍耐的身体的崩溃,这都是训练。”

    你说:“琴儿,看着我。当你看着我被疼痛击倒的时候,心里不要想着,他要死了,他在受苦。心里要想着:我是父亲的女儿,我是他爱的女人。我有坚强的内心,和顽强的精神,我不是那么容易被粉碎被摧毁的人。我会配得上父亲和他的一生。”

    你说:“前一种想法会让你越来越没有力气,你也就越来越没有办法帮到我。而后一种想法,却能让痛苦越来越没有逼迫你的力量,你也就能以你的安定和你的坚强,帮到我。选择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要让痛苦,牵制了你。”

    你说:“我还会在你身边待若干天。我不知道随后的几天里,还会不会发作这样的疼痛。在承受疼痛的时候,也许我外表上看会很虚弱很痛苦,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的心里,即使在最痛的时候,在痛如五马分尸的时候,也依旧有着这样一片宁静无波的蓝色的湖。它依然是静谧的,安定的,明亮的,清澈的。”

    你说:“如果你再看到我这样痛苦,你要记得,我那时并不在那种痛苦里,我其实是在那痛苦之下的宁静的湖边,我在那湖水的旁边,等着你,来和我相会。你要看到痛苦之下的那个我。我在等着你,来到那湖边,和我相会。就像此刻。”

    你说:““琴儿,来那痛苦下面的湖边,让我牵到你的手。你会来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说:“我会。我会来。我看到了那种力量,也看到了那条道路。我一定会来的。”

    (二)

    那天,在木栈道的最后一段上,你对我说:“琴儿。这一生,以这血肉之躯,我无法陪你走更远了。此刻就是最远的地方。但是,前面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另有佳境。你能够一个人走更远的。上天让我离开你,或许就是让你走更远。”

    你说:“虽然我看不到你的未来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到达的。我会在那条路的终点等着你。也许,那是一个新的起点。”

    你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琴儿,你有力量让自己离开不幸。这力量在你自己那里,并不在我这里。你要在自己的内心,去发现它,去找到它,去使用到它。”

    你说:“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琴儿。当你能够带给别的生命幸福时,你也就自然而然地从不幸中离开了。当你能给予别人勇气时,你也就同时离开恐惧了。”

    这就是那天你在湖边的栈道上对我说的。就是你在镇痛药的极限用药量支撑下,千里迢迢地奔波回来,对我说的。

    (三)

    就像所有的道路都有尽头。故事里亦复如是。

    不知不觉中,木栈道就走到了尽头。

    我们面对着广阔的湖面。

    在湖光山色之中,在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的渺小。我们的痛苦和欢乐,也都渺如尘烟。

    寒冷像冻结了的雾气一样悬浮在水面上。空气里都带着甘甜的冰霜。

    我忍不住在披肩下打了一个寒战。

    你转头看着我。你说:“冷吗?”

    你伸出胳膊,那只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壮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腰肢,把我紧紧地拉向你的怀抱。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伫立在湖光山色之间。宁静而完美。圆满而对称。

    那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一刻。所谓千金一刻,说的就是这样美满幸福的时光。这种时光,就象是酣纯的蜜糖,只要一滴就能改变整个湖泊味道的本质。

    令人陶醉的幸福感就像刚掘出的泉水一样从我内心里汩汩溢出,它不断地高涨,高涨,高涨,淹没了我一生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并且继续高涨、高涨、高涨,直至穿过深邃的时空,滋润着此时此刻对你们讲述往事的我,滋润着所有的叙述和表达,滋润着此后生生世世的爱与感恩。

    那就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四)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惟有道是永存的。所传给你们的福音就是这道。”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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