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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
“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
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惠子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
美惠子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
“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惠子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惠子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惠子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惠子关切地问道:“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还没有哪。”
“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
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①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①法国作家(1889—1963)。
她等待着美惠子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惠子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
“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呢?”
“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
“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美惠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四
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白鸽,还有……鸽子的种类可真是要有尽有,就像是在日语的辞典里信手遴选美丽的词语一般。
“在动物里有着最美名字的是鸟类,与野兽和鱼类相比的话。”北海曾这样说过,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
“那么昆虫呢?”美惠子轻声地笑着问道。
这是在追子别墅的7月。美惠子从身体上冲去大海的潮腥,将洗过的游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她把炭化纸铺在藤椅上,往纸上写满了食物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北海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是那么亲密,甚至无需把对方的话一一镌刻在心里。
“昆虫?昆虫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是最美的,并且对鸟类十分亲近,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给鸟类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好的佐证。只要看看鸟类的名字,就可以了解到日语本身的美丽和日本人的审美观。”
说着,北海就像是在独自唱歌一样数开了鸟类的名字。
“深山白颊鸟、青紫鸟、红野路子、月牙鹦哥、(王留)璃翁、戴菊鸟、薄墨(脊鸟)鸽、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羽衣乌鸦、赤襟凤凰雀、薄颜红叶鸟、绿风琴鸟、古代泥全画鹦哥、小川知更鸟、稚儿伯劳、濡羽挂巢、月轮辉椋鸟、黄胸吸蜜鸟。”
“所谓‘吸蜜鸟’是一种什么鸟啊?”
“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在刚才数到的鸟儿中,我一种都不知道。”
“那简直是一种梦哪。跟只听见对方的名字便爱上了对方没什么两样。”
“我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哪。”
美惠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北海。然后她说道:“是不是顺便给你要点蜂蜜来呢?”
说着,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这是一封专门罗列着食品饮料名称的信件。在这刚从大海上游泳归来的午后时分,的确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她让信鸽飞回了东京。买好那些食品和饮料之后,妹妹绫子会在傍晚时抵达这儿。
“我想,信鸽这个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鸽’好啦。”
“这也不妥。一旦取了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那么,要是写不出像过去的贵族小姐们笔下的那种优雅文字,就会极不相称,有伤风雅。更何况怎么可能用它去预订食物,做出那种大煞风景的事情呢?”
“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鸽子迷哪。据说每天都把鸽子带到后台去,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诉夫人夜宵想吃的东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时也经常带着鸽子就好了。”
这是美惠子的美好遐想。是关于他们俩不久将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想。
当天研究的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餐的喜好等等,事无巨细,每天都由鸽子从空中飞来一一报告。与电话不同,鸽子是活生生的动物。将活生生的鸽子放在丈夫的身边,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研究室一佯。
这不,此刻去了叶山附近钓鱼池的北海已经派鸽子回来报告了当天的战果,镰仓大虾12只,石鲈鱼4条。他还催促美惠子快点准备好晚餐……
对于美惠子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惠子她们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
“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
美惠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
“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惠子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
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见绫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壶的水族馆里一样,为了掩饰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故意假装糊涂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就在那种地方一个人赏雪吗?”
“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罢了。在没有风的日子,这地方最暖和。”
正当绫子若无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时,北海突然大声叫喊道:“这可不行。”
绫子被他大声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一片通红。
“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呀。”北海笑着说道,“瞧,这石头是湿的哪。”
说着,他把自己垫着坐的报纸递给了绫子一半。
“谢谢。”
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张报纸上。
“哇,这就是照子的老师哪。”
原来报纸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奥利的一小幅照片。
“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一位。”
“哦,就是她呀。她是个有点危险的女人哪。”
“什么有点危险?”
“让人觉得是那样罢了。那种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格外拘谨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对方搅和在了一起。淇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栗不止,而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才故意绷紧面孔的。”
“你是说照子吗?说她在油壶时是那个样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来你心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些可鄙的事情呀。”
“不,那倒不是针对我而言,而只是说她是那样一个有机可乘的小姐罢了。”
“瞧,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师。”
“她在跳舞呀?”
“报上说今晚将举行舞蹈表演会哪,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照子肯定也会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那就去吧。”
这下绫子可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北海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就跟在油壶北海说“那就回去吧”时一样。
绫子就像是为自己辩解似地说道:“我琢磨着给她带一束鲜花去……可是我一个人去又很难为情,因为去油壶时,她跟我绝交了。”
“照子跟你?”
“是的。”尽管绫子试图回想起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但那种友情却只能散发出一种如同遥远梦幻一般的微弱力量。
“她说那时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学生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在女人之间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友情哪。”
“不过,是否真的发生了非绝交不可的严重事情呢?”
“反正绝交也是常有的事,”绫子想开朗地付之一笑,岂知那种开朗竟然脆弱得马上被某种别的东西吮吸殆尽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会马上绝交了。不过,要是我今天送给她一束鲜花,我想立刻就会言归于好的。该是很单纯,对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样哪。”
说完这话,绫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姐姐而来的,于是从怀里掏了鸽子。
“又是鸽子?”
“是的。”绫子一边摸出铅笔在纸上写着,一边说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哪。”
今晚7点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将举行照子她们的舞蹈表演。因为绫子我想和照子重归于好,所以务必请姐姐也一同前往。
写着写着,绫子突然注意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擅自决定在从上午10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和北海呆在一起。尽管她只穿着便装就出门来了,但为了上述的决定她已放弃回家去换衣服了。
“又在叫姐姐出来呀?拿给我看看!”北海伸出手来说道。
“不给你看。”绫子把信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筒里。
鸽子飞离了她的膝盖,在运动场那没有任何足迹踩过的积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
“真是个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他注视着雪地上鸽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消失得了无痕迹了。
“难道不能叫姐姐出来吗?”
“那倒不是,不过……”
“今晚你也打算让她哭着回家吗?”
“绫子真是个怪人哪。”
“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姐姐说了些什么呢?”
“回家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吗?”
“嗯,没说。”
“我只是说,能不能将婚期再延后两三年。”
“为什么?”
“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未免太早了一点。”
“你一会儿逃到烟壶,一会儿躲进大学的图书馆,难道就是为了拖延结婚吗?“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要不,你就是在撒谎!”
“才不是撒谎哪,绫子不觉得太早了点吗?”
“我不觉得。对于爱情来说不存在什么年纪大小之类的问题。”
“是吗?那么请问,假如绫子17岁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吗?”
“不早。”绫子就像是奋力扑向什么东西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恋爱与结婚是两码事哪。”
“有什么不同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对你的那些谎言。”
“你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接受了你们家的照顾。从那时起就下了我和美惠子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当我申请读文科时,你们的母亲是反对。但美惠子却坚持说,让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进进了文科。不过,在此之前也一直是这样的,总是美惠子站出来庇护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说想搬到宿舍里住,结果让我那么做的人也是美惠子。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里住的原因,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
“原来你并不爱我姐姐。”
“也不能那么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成了利用美惠子来完成自己学业的一个令人唾弃的恶人了。”
“那么,是因为你更爱别的什么人?”绫子想问却没敢问。
为了消磨掉到傍晚为止的这段时间,他们一会儿去看电影,一会儿绕道到银座去购买鲜花。渐渐地绫子变得寡言少语了,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恼。
“干吗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
她提前去了饭店的演出厅,独自站在门口等着美惠子的到来。一看见美惠子的身影,她竟然差一点哭了起来,一边向姐姐走去,一边说道:“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吧。一个人觉得怪难为情的。”
只见照子穿着白色的罗纱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闭着眼睛,听凭安德烈给她精心地化妆。仿佛早已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封绝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绍道:“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鲜花。”
安德烈把眼前的两姐妹张冠李戴,糊里糊涂地伸出他那浅红色的手,紧紧地握住美惠子的手说道:“谢谢,谢谢,谢谢。”
五
在热海车站前面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只见白色的车身上扎着红色的彩带,显得好不风流调搅。
绫子站在食堂的土间①里,用一只手拿着山茶花,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喝着牛奶,忙乎得甚至来不及等方糖溶化。
①没有铺地板的土地房间。
“还不快点的话,就只好把你撂在这儿了。”美惠子怒气冲冲地从汽车上催促着绫子。
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喝过牛奶后的湿润,便纵身跳上了汽车。汽车沿着她们刚才来时走过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驶而去。
从伊东温泉出发之后,摇摇晃晃的汽车行驶了5里路光景,终于抵达了热海车站。
幸好那儿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所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来不及在那儿的食堂里慢慢啜饮一杯牛奶,便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
于是又开始了在山上长达一个小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