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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 作者:笛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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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地碰到了吴莉——我们的班长吴莉现在变成空姐吴莉了。江东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悍”。他语气不紧不慢,毫无暧昧,好像他是每个礼拜都会这么给我打一个电话。道别时他说:“没什么。就是想问个好。”没什么是吧。那是你没什么。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卫生间里。我把冷水撩在脸上,抬起头,镜子里那张宋天杨的脸熟悉得让我不敢认。
        我已经二十五岁。还年轻,非常年轻。除了年轻之外似乎没什么可炫耀的。我的人生一直都很平淡。七年来,爱过其他人,堕过胎,上过大学,上过班,似乎做了很多事情。总之早就不再是那个高中女生宋天杨。我已经忘了你了。尽管在你的声音蛮不讲理地从天而降之时我依旧不能“没什么”。
        我背靠着墙壁。墙壁很凉。这时杨佩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怎么,痛经呀?”
        黄昏降临在我从小长大的这个城市。夕阳西下,光影浮动而已。没什么景致。就像很多发展得不够彻底的地方一样,摩天大楼的隔壁就有可能是几间低矮破旧的廉价酒馆。麦当劳的背后伸出一个老式的锅炉房的大烟囱。行走在这繁华与荒凉的奇异组合之间的人们也是如此,嘴唇上穿着银环的同性恋和像是从八十年代的电影里走下来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脸上同时浮起一模一样的鄙夷。省政府对面的星巴克里几个刚刚下班的公务员旁若无人地喧哗,把薯条往“科罗娜”里蘸,让旁边几个Office 
      Lady花容失色然后爆出一阵浅笑。街头走过几个北明中学的女孩子,即使没有那身校服我也看得出来她们是北明的学生。因为她们身上有种跟这个城市不搭调的东西。
        曾经。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们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北明的学生可不像我们一样。他们成绩优秀之外勤奋朴素,待人有礼,男女同学之间团结友爱互相帮助但决不越界,浑身散发着老人家们认为年轻人应该散发的气息。到了我们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那时候每月在全班女孩子里流传,老师们屡禁不绝的《ELLE》、《HOW》、《FASHION》、《瑞丽》,都是些成绩非常好的同学,老师们的宝贝儿带来的。女生们围成一圈赞叹巴黎伦敦东京的最新时尚的时候,或者说,惊叹那些豪华的铜版纸本身传达出的庸常生活之外的气息的时候,她们也跟着赞叹,但脸上有种微妙的矜持。对于她们,这些最有可能离开这里的女孩子们,那不是惊叹一下就算了的梦想,而是稍微伸出手臂就够得到的人生——至少她们自己这样认为。老师们对此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因为他们对这个时代没有感情。
        有一回,好脾气的数学老师没收了一本过期的《ELLE》,看了一眼定价,只说了一句:“昨天我们开会,碰到一个中学的老师,你们知道的,那是钢铁厂的子弟中学,很多人的父母都下岗了,那个老师跟我说:‘为了准备高考,你们在考虑给学生选什么样的辅导材料最好,可是我们必须考虑那些辅导材料我们的学生能不能买得起。’”现在想起这句话,算是听出了个中辛酸,可是那时候谁听得进去这个啊。那种连辅导材料都买不起的生活跟我们,跟花岗岩的北明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们当中有来自那种生活的,进了北明的门槛也就注定要跟那种日子永别了。



      天杨(2)
        十七岁的我们,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在那段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里,仰望着这座城市污染指数排全国第三名的天空,忘了自己其实是这个脏得令人难堪的天空的一部分。好像这个天空不配理解我们的梦想,我们的悲伤,当然还有我们的爱情。看看我们谈情说爱的地方吧,比如北明中学的音乐教室,那是这个城市最正点的音乐教室了,连大学的琴房都远没有这个气派。三角钢琴悠然地立着,柚木地板空荡荡地幽香着,没人上课的时候,再难听的嗓音也会被这里的共鸣修改得说出圆润动人的情话。除了北明的学生,这个城市十七岁的孩子谁能这样谈恋爱?
        就是在这个音乐教室里,江东攥紧我的手腕,一路把我拖到敞亮的落地窗前面。在柚木的幽香中他使尽全身力气冲我大声地喊:“要是你再逼我,咱俩就一块儿从这儿跳下去谁都别活!你看我敢不敢!”
        我吓傻了,完完全全地吓傻了,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可以说到做到。钢琴上的贝多芬胸像悲悯地望着我们,这个没有礼貌的聋子。我的眼光怯生生地扫到了老贝的身上:你或者你的音乐能救救我们吗?我们就要死了,我们的爱情也是。江东就在这时候突然紧紧搂住了我,我都不能呼吸了。他说:“天杨,天杨对不起。我该死,天杨。”谢了,老贝。一种转瞬即逝的优越感像流星一样不和谐地划过了我痛彻心肺的夜空。我和江东之间或者快要完蛋了,但那老贝带来的优越感又是怎么回事?“文明”这东西,有时候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人的心。
        手机振动了,是周雷的短信:我想见你。



      周雷
        '周雷'
        天杨还不知道我会做饭,而且是非常会。今天晚上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好机会,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二十一世纪的新好男人。这时代,高级餐厅里的烛光晚餐已经Out了,男人下厨才是时尚的精髓所在。
        门铃一响,真不愧是我的天杨。她永远知道我想看她穿什么。——可能这话应该这样说:她穿什么都是我想看的。
        “真了不起。”她伸长了脖子看着餐桌。还是十四岁时候的表情。
        “你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觉得你特别幸福。”我说。
        “以前江东也这么说过。”
        我不会接茬儿。我可不喜欢她在这个时候说起那个杂种。但聪明的男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大度,或者假装大度。
        杯盘狼藉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地卧在沙发上寻找电视遥控器,一副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周雷,你就好人做到底去洗碗吧。待会儿还要送我回家呢。”
        我从后面抱住了她。
        “我今天晚上不会送你回家,当然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家。你自己看着办。”
        “想非礼我?”
        “是又怎么样?”
        我的嘴唇划过她的肩膀,锁骨,还有脖颈。发明吊带装的这个人是多么聪明啊。然后我吻她。她并没有拒绝,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舌头送了过来,但是没有一点贪婪。天杨,你自己算算,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
        我终于松开她。电影里是该两个人深情凝望的时候了。她幽深地看着我,“周雷。下个月,江东要回来了。”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停顿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说:这真让人不能忍受。
        “你开什么玩笑?”我居然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伟大?你就算是一辈子想着他也他妈没人来给你颁奖。你现在对我说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要是真有本事,你就追到加拿大去把他从他老婆手里抢回来!——你又不是做不出来。你不过是拿着他当幌子,不过是利用他把我推得远远的。天杨,”突然间我非常伤心,“你没权利这么做。如果你再这样对我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你见到我!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我警告你天杨。”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的愤怒,我的不得体,我的羞耻被她清澈地一览无余。然后她轻轻地微笑了,“我不过是说,我们的一个老同学要回来,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妈的,这女人。你永远拿她没辙。在她面前我永远像个超级傻。我盯着她,重重地喘着粗气。她的胳膊柔柔地伸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我出门的时候就知道,我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哪能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神哪,救救我吧。



      天杨(1)
        '天杨'
        他来临的时候,窗外划过了一道闪电,我在这种天人合一的震颤中闭上了眼睛。
        关上灯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平日里所有的嬉皮笑脸都飞走了。我在暴风雨中昏昏欲睡,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早就等着今天。
        黎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头。
        “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就走吧。天杨。”
        我笑,“什么语气?当我是三陪小姐?”
        他轻轻拨开我脸上的头发,“我的意思是,天杨,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知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这些话你可以留着说给小女孩们听。”我打断他,“你以为我会哭着喊着要你负责?太小看我了吧?”
        “就是因为不敢小看你,所以我们才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果然。”我点头,“男人们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说的话都差不多。”
        “天杨你让我很失望。”
        “你也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你爱我。否则我不会再见你,不会再去找你,我可以和任何人只‘做’不‘爱’,除了你,天杨你明白吗?”
        他突然低下头,贪婪而战栗地亲吻我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日子。从一大早就是。打车去医院的时候差点跟前面的车追了尾,一上班我们全体都被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护士长骂,中午又死了一个病人……总之就是狼狈不堪。站在卫生间肮脏的镜子前面深呼吸的时候,我对忘了化妆的自己媚笑一下,“美女,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变得这么没种?这么害怕人家拿你当人看?”
        一声尖厉的咒骂划破了病房里午后的寂静。然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巨响。接着是一阵粗重的骚乱。我跑到病房里才看见,龙威和袁亮亮扭打在一起,滚到地上,袁亮亮骑到龙威身上,细瘦的手指掐着他的脖子,眼睛里全是杀气。
        把他们拉开以后,他们像两只小动物一样野蛮地对望着,喘着粗气。病房里的一个家长说:“你们俩平时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这时候龙威冲着袁亮亮的脸大吼了一句:“妈的我也不想!你听清了吗我也不想这样!”袁亮亮掉头跑了出去。龙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阳光,然后哭了。
        我在花园里找到了袁亮亮。他坐在葡萄架下面,那些叶子把他日益惨白的脸变成了一抹茶绿色。
        “亮亮。”我叫他。
        “美女,坐。”他指指身边的石凳。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坐着,最终我开了口。
        “亮亮,你知道。”我停顿了一下,“你和他不一样,对你来说,骨髓移植就不是最好的治疗办法。”
        “我知道。”他说,“其实再怎么说,也不是他的错。他可以治好了,至少是有希望了,我应该为他高兴。”
        “不对,换了我是你的话我也会去揍他,为他高兴,是我们这些健康人该做的事情,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你去为他高兴。”
        “真的?”
        “当然。”
        “有时候吧,”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地方,“我就觉得我的身体和我是两个人。我经常跟它吵架:怎么你他妈就这么不争气。我天天骂它,把知道的脏话都用完了。可是,我拿它没办法。除了它我其实谁也没有,你懂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她也是——这个病。”
        “所以你才来这儿工作的?”他问我。
        “不,”我笑,“当然不是,巧合而已。我是想说,我的那个朋友,她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笑笑,“那我倒真想跟她聊聊。她叫什么名字?”
        “方可寒,可爱的可,寒冷的寒,他们老家的方言里,‘可寒’就是耐寒的意思。”
        “挺漂亮的名字。”
        “人也漂亮,你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碰上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儿。”我戏谑地望着他。
        “那更好。”
        “那时候我为了她去图书馆查书,我想知道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我听人家说,二十世纪初,咱们这儿,这个城市回来两个‘庚款’留学生,带回来几个矿物标本。其中就有‘铀’矿石。你知道,‘铀’是放射性的东西,很危险。后来连年战乱,好多人都忘了博物馆里还有‘铀’这东西。再后来,五十年代,人们想起来的时候,那间博物馆早就是乱七八糟了。有人说,那些‘铀’被国民党带到了台湾;有人说,被人偷出去卖了;有人说,一定还在这个城市里——这是最可怕的猜想,但是很多人找了,都没找到,也就忘了。可是后来,一九九四年,全国的统计数据说,我们这座城市,血液病的发病率比全国的平均水平要高很多,那个时候才又有人提起很多年前的‘铀’来,可惜这已经变成了跟八卦新闻差不多的猜想了,没人能证明到底是不是跟它们有关系。”
        “跟探险小说一样。”他笑。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想,真是不得了,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代价。不管以什么方式。”
        “可是为什么不是别人就是我呢?我也想能像你一样,轻轻松松地说一句‘人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代价’。为什么我就得当一个‘代价’呢?”



      天杨(2)
        “你怎么知道我很轻松?”我转过脸,看着他,“我们谁也体会不了你受的苦,可是正因为体会不了才不可能轻松。我不是那种使用同情心像使用一次性塑料袋一样的人。方可寒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同情’,什么‘设身处地’,什么‘沟通’,这些词儿都是很重的——根本不该被用得这么滥。而且,刚才那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方可寒说的。我给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就跟我说:看来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代价。还有一句我没告诉你,她说:总要有人来还,不能大家都只想着逃避。那时候我真惊讶她会这样想。可是现在我觉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还,时间,方式,程度不同而已。当然我们谁也不愿意跟你互换位置——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们都可以置身事外——那些自认为自己置身事外的人不够聪明,你大可不必跟他们认真,他们不配伤害你。”
        “真奇怪。”他眼睛亮闪闪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的话,拆开听好像很难懂,可是连起来听,我就知道你是在说什么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不能给它定义,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描述它而已。”
        “那你告诉我一件事。”
        “说。”
        “你的朋友,那个方可寒,她是已经死了对不对?别骗我,我早就猜出来了。”
        他苍白的微笑里,灾难的涟漪约略地一闪,蜻蜓点水。碧绿的藤蔓之外,艳阳高照。夏日的空气传过来一阵清新的泥土香,还有这香气中隐隐骚动的欲念。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所以今天不太热。黄昏就在一片凉爽之中降临。悠长的走廊里此时突然给人一种安静下来的错觉。错觉而已,黄昏是个奇妙的时刻,把平庸的生活变成舞台剧的场景。很多事情就在这暧昧不明的庄严里发生。
        “阿姨。”那个小男孩站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看上去很敏感的大眼睛。
        “你叫我?”我疑惑地打量他,穿的是实验小学的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衫下面两条小胳膊细细的。
        “阿姨,请问,张雯纹住这儿吗?”
        “你是——”那孩子脸上居然泛起一阵红,黑黑的眼睛轻轻一闪,就像是深深地流淌了一下,那里面有种食草动物的,即使戒备过也遮不住的善意。
        “我是她们班的同学,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学校了,我们还以为她要转学。昨天我听见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她其实是病了,就住这儿。”
        “那你们老师没跟你们说——”
        “说什么?”
        “没什么。”我看着他小鹿一样的眼睛,笑了,“你是不是叫罗小皓?”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她跟你提过我?”
        她跟你提过我。她,她是谁。罗小皓,跟你比我毕竟是个大人,你藏不住的。
        “你今天来得不巧。”我对他说,“专家们正在给她会诊呢。你还是先回去吧,你妈妈要着急了,我会转告张雯纹你来过了。”
        “你——你能让她给我们家打个电话吗?”他脸红了。
        “当然。”
        “谢谢你了阿姨。还有就是——”他递给我一张折叠式的樱桃小丸子的卡片,“你能帮我把这个给她吗?”
        “没问题。”
        “阿姨你——”夕阳下,罗小皓透明地凝视着我,鼻尖上凝着小小的汗粒。
        “放心,我不会打开看里面的。”我说。
        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那——阿姨再见。”
        再见,罗小皓。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他小小的背影消失于楼梯的尽头,周围的嘈杂声一瞬间灌进我的耳膜。黄昏,我早就觉得这是个诡异的时刻。我还是打开了那张卡片——对不起了罗小皓。我看见一个孩子稚嫩的笔体:雯纹,我想你。
        我想起他敏感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张雯纹身上的任性和大胆该是他梦寐以求的吧。我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两个孩子,两个性格可以说是两极的孩子,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发现彼此,然后怯怯地拉住了小手。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人可以见得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那么海子,我最爱的你,当你从容不迫地躺在铁轨上倾听遥远的汽笛声的那一刻,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呢?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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