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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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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采访团进到屋里。屋里墙壁雪白,地面平整。如果不是小院里生长着秋芸豆秋黄瓜,磨光的水池和水池旁堆放着若干被清理和存放的旧物品,凭谁也难以相信,就在八个小时以前,这里曾是因暴风雨的袭击而遭受过严重毁坏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作家们一片惊叹。

  这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事!八个小时前,包括程越在内的所有人,都把岳鹏程的指令当作神话,当作一种在外人面前故作其态的夸耀和张扬。

  车声,人声。四户在厂长经理们家中度过一夜的职工被送了回来。他们站到自家门口和院里时,也不禁瞠目四顾。还是孩子们的欢呼,唤醒了大人们的笑脸和泪眼。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一个老太太忽然哭着坐到门外的石阶上。老党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扶住。

  “大娘,你这是怎么啦?”

  “高兴……高兴啊!

  “妈,快进屋吧。这是人家市里来的领导。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四十多岁的当家人走过来说。

  老太太却上前抓住老党和程越的手:

  “你们是市里来的领导?你们说说,俺那书记是不是个大青天?房子刮坏三天,我光是愁得哭。这一宿功夫就成这样啦!俺们摊上个大青天哪!你们可得好生犒赏犒赏他呀!我这老太婆就是愁得慌,要是哪天俺那书记殁了,你说俺这几千口子老百姓可怎么过呀!呜……”

  仿佛岳鹏程真的殁了似的,老太太又哭起来。

  “丽子,快搀着你婆,家去。”当家人吩咐着,道:“不瞒你们市里领导说,俺们大桑园群众上服邓小平,下边就服俺岳书记。……”

  门外扛进一个铺盖卷,当家人接住,抱进屋里去了。

  作家采访团来到院外的小街上。

  “一个干部能当到这种份上,真是不容易!”戏剧家发表着感慨。

  “要是各行各业的领导都有这种劲头,咱们国家的现代化就快啦!”老党甚至想,回去后把手头正写着的长篇小说放一放,以这件事为素材先写一个中篇出来。

  “不容易我承认。可也不能成了大青天,搞个人崇拜呀!”猴子说。他对老太太和当家人的话很不以为然。

  “那是人家群众的心情!你要是能让群众也称你个大青天,我先给你歌歌功颂颂德!”这次轮到程越说话了。

  “你给我权!给我权,我要是比他岳鹏程干得差,我就……”

  “还是得了吧!就凭你那两面人和伶牙利齿?”

  “行行,我服了你了还不行,我的大主任。”

  “你服我什么?你得服人家这种精神!”

  “哎!……”

  街的另一边,银灰色的小皇冠疾驰而来。岳鹏程下车,齐修良连忙迎上向他低声汇报着,陪他来到房前。他未及察看,就被四户群众欢围住了。

  “谢谢你呀,书记!”

  “多亏了你书记呀!”

  “书记,到俺家喝口水吧!”

  …………

  七嘴八舌,老少爷们一片感激涕零。

  “你们感谢我么个呀!”岳鹏程郑重地说,“你们遭了灾,我知道得晚、处理得晚,你们应该骂我才对。”

  一句话说得四户人家心里煮了沸汤。

  “书记,我们保准好好干,对得起你!”

  “书记,你可千万保养好,可别累坏了呀!”

  “书记,俺老百姓可就指望你啦!”

  …………

  对这些滚烫滚热的话,岳鹏程似乎并不感兴趣,说:“大伙先安顿安顿吧!还有么困难尽管提,我尽量办!”

  四户人家刚散,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一溜串儿低着脑袋来到面前。他们头上、衣服上沾满灰泥土粒,疲惫不堪却站得笔挺溜直,眼珠儿带着几分呆滞地斜视着街面,等待着一场无可避免的雷霆和厄运的降临。

  岳鹏程正眼不瞅,问齐修良:“于小银来了吗?”

  “来了。”齐修良从人群后面,拽着领过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不知是被找来得过于匆促,还是过于紧张,青年耷拉着头,一双脚不停地交叉揉搓着。

  “你就是于小银?”

  “嗯。”

  “房子刮坏,是你报告的?”

  “是……不,我是说着玩的。真的!……”

  “你到厂几年了?”

  “三年。

  “现在是几级工?”

  “二级。

  岳鹏程嘴唇只一动,对齐修良说:

  “通知灯具厂,于小银从今天起定为四级工。另外,颁发两千块钱奖金,通报全公司表彰学习!”

  于小银蓦地抬起头,上下眼皮鸡啄米似地眨巴着。

  “这是书记对你的表扬,还不快谢谢书记!”齐修良读了于小银一把。

  “书记万岁!”于小银突然一个高儿蹦起,野驴撒欢般地跑去。跑去好远,又一扬手送过一声呼叫:

  “书记万万岁!”

  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越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岳鹏程的奖惩制度,是盖着总支和总公司的大印下发到各单位,并且向全体职工公布多次的。但他兴之所至、怒之所生,随时都可以用口头的法律加以修正或发挥。一个职工迟到三分钟被他发现,张口罚款三百元。一个干部让木器厂的师傅帮助做了一个茶几,茶几当场被劈烂,干部当场被撤职,那位木工因为用了公家的铝和刨子,当场被宣布罚交折旧费一千五百元。大桑园的真正法律是在岳鹏程嘴唇上。这些厂长经理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重奖必有重罚。报了一句信几赏金两千、提升两级,他们这些失职的“父母官”……

  “你们几位老爷干了一夜,受了点教育没有哇?”岳鹏程和眉善目打量着众人。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你把心中的懊侮刻上石碑、铸作铜字,也没有丝毫意义了。

  岳鹏程也不追逼,在众人面前走动了几步,忽然说:“你们累了一夜,我也不批评你们了。不过你们得记住,哪个在大桑园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鹏程就是他的第一个克星!就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觉,准备到大会上作检查。”

  厂长经理们象报信的青年一样,一齐愕然地偏起脑壳,神经质似地把眼皮紧张地开启和关闭着。

  难以置信!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其实,岳鹏程的治人之道并非只有一个“威”字。恩威并用,以威为主而已。

  “恩”也是时常布施的。果园没承包时,两个青工晚上偷苹果被他捉到了。他两个耳光子过去,把偷的几个苹果摔得稀烂,说:“真他妈没出息!你们这一辈子没吃过苹果是不是?去,找果业队长,就说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两个青工大气不敢出,果业队长还真派人把苹果送到门上。手下的干部职工有谁在外边闯下祸或惹了麻烦,只要你求到岳鹏程名下,只要有可能,无论原先你与他关系是否亲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会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揽,把你保下来。一个厂长去福建贩了几百只手表,公安局准备逮人。他找去把胸口一拍:

  “能判几年?判了还不得给他饭吃?不是净给你们添麻烦?交给我得啦,我保准不比你们管教得差!”凭他的情面和几句话,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别看书记平时凶,紧要时刻可仗义!”凭着这,有时他尥蹶子又打又骂,许多人也并不记恨他。

  厂长经理们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鹏程好像这才发现了作家采访团。

  “昨天我们还不敢相信,刚才来看看,觉得岳书记这才是个真正于事业的大家气象!”老党由衷地说。

  岳鹏程只是笑笑:“哎呀党主席,难哪!咱是共产党,你享受一点也罢,做点过头事也罢,九九归一,你不能叫老百姓骂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没有治!”

  来到路口,老党他们要告辞回去。岳鹏程坚持同众人一起散着步,到宾馆吃了早餐。

  上午参观访问,由秋玲负责。程越被留下了,与岳鹏程躲进二号小会客室。服务员端上龙井,送上西沙旺的苹果、芦儿岗的在梨、大泽山的龙眼,以及新疆的葡萄干、芜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鹏程礼貌而热情地朝程越面前摆放着,说:“我让人捎过几次信去,你怎么也总不见面?”

  “忙嘛,我刚接手那一大摊子。”

  “柳秘书这次怎么不一起来?他怎么样?”

  “他也是忙。我走时他还特意让我捎话给你,说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在我们结婚时花那么多钱。我们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块瑞士郎琴镀金方亮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结婚时,岳鹏程给她和柳边生每人送了一块进口高级金表。

  “那算么个。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书没说下一步怎么安排?”

  “有过话,准备让他下去锻炼半年再上来。可能是当组织部长。”屋里只有两个人,程越还是朝门口囗了一眼,压低了音调。“鲁,现在对人权抓得可紧啦。该提的提,该调的调,该培养的培养。上边派了个正市级的副书记,才四十几岁,明摆着是来接班的。”

  “鲁呢!彻底退?”

  “那也不会。回省里他不愿意,可能到人大干几年主任。”

  “鲁,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愿和个稀泥。”

  程越知道岳鹏程指的是黄公望当市政协副主席的事,说:“上面的事复杂得很,有时候不和点稀泥还不行哩!”

  岳鹏程笑笑表示理解。又遭:“不管怎么说,将来还是在柳秘书和你这些人身上——夏市长、方市长怎么样?”

  “夏年龄也到了,方很有可能接班。”

  方是方荣祥,两年前当上的常务副市长。

  “经委计委那帮人呢?”

  “物资局商业局那帮人呢?”

  “我们县这位祖,有没有可能上去?”

  “祖和方的关系还是挺好?……”

  岳鹏程一个一个问,程越尽自己所知一个一个答。这种对于上层人事变动及相互间关系的关注,是岳鹏程自那年吃了黄公望一门根,又喝了鲁光明一顿喜酒之后开始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就是权势和地位,有时总统也得听由大财团大资本家左右。在中国,财产无足轻重,而且任谁也不可能有多么大财产,权势和地位才是根本性的。你要想干点事儿?你要不想挨闷棍?不了解上层动态,不抓住几个靠山,试试看!不仅上层,中层、下层,凡与自己有关或可能有关的人事、政治信息都不能放过。也不仅抓几个大靠山,中的、小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得尽可能考虑到,恰到好处地抓到手里来。这是一门玄妙的艺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的一句话,能使乾坤翻转、沧海变桑田。不信?嘿嘿,瞎眼骡子一个!

  掉进马尿坑里淹死还以为喝啤酒呢!为此,岳鹏程曾经下功夫对干部队伍的状况,对各类干部的心态以及这种心态的变化,进行过细致研究。比如,年轻新上来的干部,生活上比较谨慎,工作上希望打开局面,对尊重并且支持其工作的人特别看重。

  现职干了几年,有希望升迁的干部,生活上就松一些,工作上好大喜功,对经常给点甜头吃和能够为自己吹得响的人特别看重。现职干了几年或多年,没有希望升迁的干部则复杂得多。有的贪图财利追求享受,有的注重人缘八方交结,有的培植亲信安排后路。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生活上的口子开得比较宽,希望尽可能多干几年。因此,特别看重忠诚如一和能够办实事的干部,最忌恨的是那种捅漏子、揭疮疤、有可能争位子和开始露出不尊重或怠慢情绪的人。靠着这些研究成果,采取“各个击破”和“连环马”相结合的方略,岳鹏程在登海镇、蓬城县,在市里乃至省里、北京,扯起一张无形然而威力无比的网,使他真正达到了“乱云飞渡仍从容”

  和“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地。

  程越的到来,为岳鹏程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不仅仅是加深相互间感情,更重要的是提供了攫取上层动态信息的极好机会。

  直到问到没有什么值得再问时,程越才轮上开口的机会。

  “你这一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岳鹏程向嘴里塞着葡萄干,“经济上想大上一上,眼下正在想办法。县镇新来的两个一把手,说冷不冷,说热也热不起来。”

  他想起邢老来的那次座谈会上的情形,肚里又烧起一股火。但他还是问:

  “听说省里最近要开两个农村方面的会,你听到些风声没有?”

  程越想了想:“听柳边生说,邢老那次来,好象对你和你儿子的大小桑园,都很有兴趣。”

  “他没向鲁夸我那儿子?”

  “好像说过,挺欣赏——现在关系好些了吧?”

  “不压到老子头上不死心。”岳鹏程叹口气,“晚啦,都是从小让我给惯的。

  那小子从小就倔,出去打架不带怯的。哪回打完,人家领着孩子把状告到门上,我赔完礼道完歉总得问他:打赢了打输了?说输了,我说你他妈囗包一个,当不了踹他一脚。说赢了,我说行小子,总算没给你爸丢脸,以后出去不准打架,要打就得打赢了回来!”岳鹏程讲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喜气不由跳上眉梢。

  程越乐得前仰后合一阵畅笑。笑完说:“到底吧,矛盾归矛盾,总是父子感情嘛。”

  岳鹏程却有道不尽的难言之苦,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对我比仇人还仇。”

  他想起早晨司机小谢告诉他的石硼丁儿被小桑园收留的事,牙根也似乎隐隐作痛。他不愿意把心中的隐痛暴露到程越面前,赶忙把话题转移到描绘他的海岛开发大业上去了。


第十七章

  岳鹏程的月牙岛之行,有如一股旋风,掠地即去。但那股旋风“旋”起的浪头,非但没有随同岳鹏程一起离去,反而形成了一股更大的冲击波。

  直接感受冲击的,自然还是三位打起招标旗的人。

  最先是梦境般的幻觉。眼望小皇冠绝尘而去,包括董局长在内的三位招标人,竟然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一种幻觉,一切都并没有发生过。幻觉自然没能持久。接下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分析猜测了:岳鹏程贸然上岛用意何在?岳鹏程明明知道电子管厂已经衰败,为什么不压低标底反而大幅度上抬?岳鹏程投出的四十万会不会是一个诱饵,以图达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这么一座小厂、一片荒岛能达到什么目的呢?难道还要建立走私贩毒集团或者反革命武装基地不成?……猜测到了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地步,也便停止了。问题又归结到怎么办。的确,怎么办那才是最重要的。拒绝自然是决不可以的。那四十万纵然打着灯笼寻遍世界,怕也不会有第二家肯出了。应承签约?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对方真实用意尚不清楚,责任如何负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拖。董局长最后对付岳鹏程用的就是这一招儿,继续用下去就是!你岳鹏程既然已经上钩,就不怕拖不出你的尾巴来。

  妙计一定,天下大安。三位招标人心平气顺,各自回家做自己的好梦去了。

  然而,第二天便传来消息:岳鹏程要下广东。两位厂头急忙找到董局长。董局长眉眼一舒,笑了:岳鹏程这点伎俩如何骗得老夫?放出这种风;岂不恰恰说明迫不及待?不要睬他!可没等睡过一个中午,电子管厂的两位头头便接到指令:立刻到大桑园去找岳鹏程,探探风声。两人依令而行,到大桑园后却吃了闭门羹:岳鹏程面儿也不肯见。齐修良见过一面,也完全不是原先那副面孔了,大讲了一番岳鹏程脾气如何如何,招标者们的失误如何如何。两位使臣灰心而归。这一来董局长坐不住龙台了:岳鹏程果真转向它去,他的一切梦想和宏图岂不随着云消雾散?“走,马上去大桑园!”董局长当即作出决断。

  局长亲临,岳鹏程不得不会会面了。

  会面被安排在疗养院病房里。病房里新添了吊针架、氧气瓶和其他几种医疗器械。

  “你岳书记也太不给面子了!我让他们两个来,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给我撵回去了?”董局长一见面,就控制起主动权。

  岳鹏程并不在意,道:“不是这两天身上不景气,你局长驾到怕也对不起了。”

  “嗳,那天讲的那件事,有些什么新说法啦?”董局长一反沉稳之态,单刀直入。

  “我看恐怕够呛了。”岳鹏程皱着眉,指指吊针架、氧气瓶,说:“你们看看我现今成么样了?咱这号人天生受苦受难的命,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事业那事业。到了还不是闹一身病两眼一闭拉倒?如今我也想通了:咱一个老农民,有大桑园这份家业守着,也该知足了。以后谁有本事让谁干去,我岳鹏程求个国泰民安、长生不老,才是正经!”

  “呃?你岳书记一世英雄怎么也气短了?”董局长听出话中分量,鼓动说:

  “病要治,身体要保,事业也要干嘛!你岳书记的气魄我就佩服!要不,我才不登你这个门嘞!”

  “局长,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岳鹏程掏心剖腹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业,里里外外就靠我一个人撑着。闹好了还行,闹不好我得把命也搭进去。广州那边不是人家看着我的面子,我才不去……”

  “广州那边我不管,我就管月牙岛!”董局长决断地一摆手,“月牙岛就按你的话,每年四十万,开发权、经营权全部交给你!”

  “局长,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不想想,就凭我这几个人。几条枪……”

  “呃!人和枪我可以给你补充嘛!凡是需要的,人财物力,一律开绿灯!……

  我给你在合同上加进去行不行?我这个局长,这个权还是有的嘛!”

  岳鹏程默然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地道:

  “你董局长说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够意思了。我要是不仗义……”思忖了一下,断然地说:“既然董局长瞧得起,我岳鹏程就再拼一次命!广州那边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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