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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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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鹏程心中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这类劝告他听得多了,从来这耳进那耳出。

  只是在送走程越之后,要找小白鸽和病友们凑凑乐散散心,却得知小白鸽和病友们都为十万花炮助兴去了时,他心中才涌起一重难言的辛酸和懊恼。

  十万花炮燃放,是从两串二百响开始的。当人们怀着难解的疑虑,焦急地竖起耳朵,等待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二百响犹如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满野满山坡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欢乐的尖叫。并未等尖叫声平息,彩门两侧的空地上同时腾起两枚礼花。礼花如同两个神奇的魔术师,在连续不断的、脆亮的爆响声中,在夜空上布起两个美丽而耀目的圆阵。圆阵扩展,倏忽间两条偌长的、霓虹灯似的标幅飘逸而出:“庆贺龙山水泥厂奠基!”“登海花炮厂向您致敬厂焰火尚在喷放,标幅尚在飘摇,缀挂在彩门上的数不清多少彩泡一齐点亮,一幅“二龙戏珠”的巨型图案,赫然地展现到人们面前。随着一片欢呼、一片焰火,两条龙尾被同时点燃了。

  无数只花炮以饱满、雄浑的气势勃然放开歌喉。那声音一开始,有如一群骏马奔驰,急促脆亮,细细地尚可分辨;只过了短短一瞬间,奔驰的骏马就被一片洪涛淹没了。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雷鸣、惊天地撼鬼神的狂飘呼啸。

  一切一切的怀疑,一切一切的忧虑,都被洪涛冲散了,被惊雷击碎了,被狂飙卷走了!

  人们由新奇而震惊,由震惊而振奋,由振奋而平静。平静又随着各种新品类、新花样的出现,而变成狂欢。

  “聋子叔!原先你说是胡吹海(口旁)!信了吧?”张聋子的那伙揣着一肚子小算盘的同伴们,相互巴在耳边上大声地叫嚷着。

  “你哪!我早说过人家羸官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不信!”

  “谁想到姓安的那小子来?……”

  “那咱们哪?就让他给甩啦?”

  “他敢!说好的入股分红!不上法院告他才怪!……”

  下边的话,被又一个新花样激起的欢呼淹没了。“二龙”所戏的那个。珠”中间,旋起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升到空中一声炸响,化作一条彩带;彩带上七色变幻,出现了七个艳丽的大字:“李龙山人民万岁!”

  “噢!——”“万岁!——”

  欢呼声中,张聋子和他的那帮伙计们,想起埋在自家墙下。土炕里、猪圈外的钞票,悄没声息地离去了——此时此景,他们是决不肯再错过入股的机会了。

  在人群背后的一片高地上,岳锐陷入了激动的思索。那天他执意要回城里去,被淑贞和小玉强行拦下。他被逼不过说出十万花炮所引起的愤怒时,小玉扑到他身上笑成了一团。

  “岳爷爷,你上当啦!那是羸官他们的计谋!”

  “计谋?”岳锐一愣,“什么计谋?那一万块、十万响是真是假?”

  “真是真,可那里面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别的什么意思?”岳锐疑惑地问。

  “那当然啦!”小玉说,“岳爷爷,这么说吧。你们过去打仗,首先靠的是人心齐士气足。要是人心不齐士气不足,就得想办法鼓起来对不对?眼下咱们李龙山区这么穷,商品经济这么落后,可群众还象过去一样把自己门在山沟里。还有,水泥厂明明建起来就能赚大钱,就能带动起很多村子,集资就偏偏集不起来。人家就是不信服羸官这伙子人!羸官他们的意思是得干成一件事,把李龙山惊一惊、震一震,也让群众看一看他们这伙子人到底说话算不算数!这跟商鞅变法,在城门口竖一根杆儿,悬赏让人扛是一个道理。”

  “一个道理,就是一万块钱?”

  “羸官说,一万块钱眼前是让人心痛,可舍不得这一万就不会有以后的十万、一百万、几百万。”

  “那,就算是你那十万响放成了,群众就肯掏腰包集资办厂啦?”听过小玉解释,岳锐又提出疑问。“不见兔子不撒鹰”,对于山区群众的心理,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岳爷爷,羸官他们还有办法哪!”小玉说。

  那天羸官从花炮厂出来后,把自己的想法又向董事会作了汇报。大家一致认为十万花炮是个好点子,然而对于能不能马上产生效应不无疑虑。列席会议的苏立群提出“以虚求实,以实补虚”人个字启发了羸官,他当即给“运贸”发去一封电报请求支援。第二天一早安天生便回电表示,愿意全力以赴,为创建龙山水泥厂和进一步开发李龙山区效力。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岳锐的怒气算是消了。但他怎么寻思,总觉得羸官这套做法别别扭扭,不像是共产党的传统作风。他是带着满腹疑虑被淑贞和银屏搀扶到现场来的。场上群众情绪的变化,他一丝不漏瞧在眼里。无形中,自己的心也变得滚烫起来了。他从人群中寻找孙子的身影,同时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他十七岁时领着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子上山当红胡子时,他的父亲和当时还在世的爷爷简直把他视若寇仇。有一次他被两位老人缠住,差一点打断了腿。直到他当了游击队长,父亲还对他耿耿于怀,把他看作岳家的“孽子”和“克星”。整整五十年过去了,羸官这些孩子正处在自己当年那种血气方队雄心勃勃的年龄。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人,是不是还要重蹈自己的父亲和爷爷当年的旧辙呢?一种悲凉、苦涩而又混合着某种甜蜜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岳锐觉得眼前有些迷蒙了。

  在岳锐、淑贞稍后的一个土包上,秋玲也被面前的场景震撼了。本来,有了向云婶葬礼上与羸官的一面,她决然不会也来赶十万响花炮的热闹。她是来告别的。

  向李龙山,向李龙山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父老兄妹,也向羸官——这个使他欲爱不能、欲恨无由的刚毅决绝的小伙子告别的。

  决定了要离去,要远走高飞,秋玲的心境大不同往日了。站在李龙山的土包上,望着面前的盛景盛情和众多乡亲,她不觉热泪盈眶,涕泅横流。

  淑贞今天是和小玉一起陪同岳锐来的,但她此时已经无心顾及岳锐了。只是把急切渴求的目光,一次次投向人群前方的空地那边。作为母亲,这要算是她最为幸福的时刻了。儿子的事业、儿子的成功,这其中包含着她的多少心血和寄托啊!水泥厂奠基,十万花炮齐鸣,淑贞的命运原本就是与此相联的呀!

  然而,随着花炮燃放临近结束,随着场上气氛由热烈而凝重,淑贞的心不知怎么变得有些空虚起来。是的,儿子是成功了,李龙山是有了希望了,可自己呢?那孤寂、悲哀和怨恨交织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结束呢?

  一切仿佛都已经形成定局。羸官、小玉忙于他们自己的事业。银屏早起晚归,面儿也难得见上,见上了张口就是:“妈,你怎么这么迂磨!”“妈,我急着考试哩!”唯一可以说说话的老爷子,也搬走了。诺大的屋院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和那个并不讨人喜欢的恺撒。也许恺撒与她遭受着同样的孤寂和折磨,晚间一缕风吹,一丝草响,两声蛐蛐叫,一个黄鼠狼子或一只蝙蝠一闪即逝的身影,都会引起它的一阵持续狂吠。那声音,远不如往昔或歌唱、或呐喊、或示威的嘹亮圆润,简直便是嚎叫,便是乞怜,便是哭泣。每到这时,淑贞便从迷迷蒙蒙和恶梦中醒来,平静地,一次次地重复起悲哀、怨恨和怨恨、悲哀。

  岳鹏程!这个让人怨恨、让人爱怜的负心郎啊!……

  岳鹏程病倒的消息,淑贞是上午刚刚知道的。上午上班只一会儿,淑贞正带着人为越冬花木做清盆整枝,大勇来了。他不言语,不靠前,站在花棚外面,拿一双眼睛朝淑贞骨骨碌碌瞅。淑贞被瞅得犯疑,走过去问:

  “上班时间,你不在办公室,到这儿逛游么个?”

  “我昨晚去一○一,俺大哥病了。”

  “病了?他怎么不死?”

  “病两天了,躺着。妈叫我来告诉你。”

  “告诉我干么个?他住的么个高级地方,妈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妈说……冲着那台洗衣机,就看出俺大哥心里对你还是……”

  “我才不稀罕他那个破烂玩艺儿!你告诉妈,说我正找人给他往大街上当破烂扔呢!”淑贞似乎毫无来由地发泄着。本来那天回家见到洗衣机,她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也觉出了一些宽慰。听大勇把徐夏子婶的话一学,倒觉得那洗衣机是岳鹏程存心买回来气她似的。

  “反正我告诉你了。”大勇见她变了脸色,转身便走。走着,又递过一句:

  “俺大哥这次可是真病了。镇委帅书记昨天也去看过了。”

  眼望大勇离去,回到花棚里淑贞犯起了寻思。岳鹏程的体质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的。虽说以前落下几种毛病,但没有一种是能够影响他欢蹦乱跳工作的。别的病,不论大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沾上一点,更不要说被撂到床上一躺两天了。她恨他,恨他背着自己跟别的女人干丢人现眼的事儿。但她平心静气时肚里也明亮,岳鹏程跟那种为了另寻新欢,不惜把老婆孩子朝茅厕坑里丢期死里逼的男人——那种男人有多少,天王老子说得清?——还有不同,算是良心和夫妻情义没有丧尽。

  不凭这一条儿,那天她也不会起心去找曲工演那么出戏来。昨天听到秋玲与贺子磊准备马上结婚的消息,她又暗自庆幸了一番。如今她对岳鹏程还是恨,但已经不是那么撕心裂肺,更多的是凄楚、幽怨。至于对徐夏子婶和大勇原先的怨恨,早就被感激的心情取代了;虽然表面上,她还是很少把好脸子给他们看。

  ……躺了两天……这次是真的病了……镇委书记去看过……大勇和徐夏子站的用意,淑贞不须猜测。但要按他们的用意去行事,淑贞却大费踌躇。既然是躺倒两天,病情肯定不轻;镇委书记也被惊动了,去看望的人一定不少;按理她是该去的。

  可他并没有要她去,并没有让人告诉她。她去了,他会怎么想?别人又会怎么想?

  可如果不去,假如他得的不是好病(肿瘤、癌症!),假如他出了三长两短……一上午,淑贞几次要去医院,却又几次动摇了。中午思前想后总算下了决心,下午却被一连串的事情缠住手脚。此时,龙山水泥厂奠基结束,十万花炮惊天动地,数千群众欢呼雀跃,淑贞再也无法收拢胸腔中的那双翅膀了。

  他这会儿怎么样了?病情会不会突然加重?……

  犹豫什么呢?岳鹏程纵然有天大错,毕竟是与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啊!自己心里,毕竟也是在盼望着他能回到自己身边的啊!

  去!立马就去!这里高疗养院近着呢!

  淑贞顾不上抹一把鬓发,甚至忘记了该向岳锐和银屏打个招呼,便把匆匆的身影撒到通往崂山的小路上了。

  在她身后,又是一片耀眼的通明,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欢腾。

                     1986年6月—1989年5月 五稿于济南—博山一北京


  后记

  一部作品面世,作者的喜悦应当是不言而喻的。何况,这是一部凝聚了作者大量心血和情感的作品,而且自从她来到人间,已历经三个春秋了。

  三年前,当商品经济如海潮般在中国农村广阔的土地上席卷时,我怀着满腔的热情写出了这部作品。当时我决没有想到,商品经济的大潮同样使这部作品和作者自身,经受了汹涌的冲击:几度兴奋,几度绝望,几度喜得青睐,几度濒临夭折。

  这大潮及其冲击,如今已经变成了我的财富。因为正是它,教会了我如何重新看待文学和世界。

  如同所有作品都是作者的心血结晶一样,《骚动之秋》是我三年劳动的结果。

  但它又决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它同时属于创造了生活奇迹的我亲爱的故乡的人民。

  我衷心感谢孕育了这部作品的土地和时代,衷心感谢为之诞生付出了辛勤劳动的编辑同志。

  荒煤同志是我国著名的前辈作家、评论家和文艺界领导人,他的序言为作品增添了光彩。著名书法家李铎为本书题写了书名,在此一并致以谢意。

  我还要向这部作品的读者朋友遥致问候。我要说:我期待着你们的爱和帮助。

  作者一九八九年五月再版后记一九九○年夏天,在济南召开的一次《骚动之秋》讨论会上,一位老作家对我说:“刘玉民你很幸运,这么多前辈、领导和专家都这样关心你的这部作品,这是很不容易的。”那话确实说出了我当时内心的感受。事隔不久,在北京召开的另一次讨论会上,我的这种内心感受越发变得强烈了。

  的确,我是幸运的,《骚动之秋》是幸运的。

  《骚动之秋》问世不足一年,在文学艺术界和广大读者中,引起如此热烈的反响是我所始料不及的。这使我感受到了鼓舞鞭策,也使我从中学到和领悟到不少有益的东西。我知道,那赞扬也好,批评也好,都并不仅仅是针对这部作品和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人物的,那更多地表达的,是人们对于真诚、真实地反映时代和人民心声的文学作品的期待和呼唤。

  我的幸运,《骚动之秋》的幸运,或许首先应当归功于这个真诚和真实。作家只有真诚,才能赢得读者的信任;作品只有真实,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是一个被唱滥的调子,然而也是一个常青的调子。只要生活存在,真诚和真实的文学就会存在,就会受到欢迎,这是不以什么人、什么主义为转移的铁的定律。

  真诚和真实何尝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啊!我惟愿自己永葆一颗真诚之心,把追求“惊人的真实、力量和美”(高尔基语)视为目标,一如既往和坚持不懈地去拥抱生活、拥抱文学。作为反映新时期农村变革生活的系列长篇,《骚动之秋》只是第一部。我希望自己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辜负了众多前辈、专家和读者朋友所给予的幸运。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予了我再版修订的机会。尽管如此,作品仍难尽如人意。

  我说过,这部作品如果能够跟作品的主人公一样,身上虽然存在着诸多缺点毛病,却是实实在在和活生生的,我就自觉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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