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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绢子的团花窗帷,他欣赏着窗外花团里翠绿的龙柏。
楼上传来咳嗽声。梅佐贤从怡然自得的境地跳了出来,他连忙熄灭了烟,站起来拍一拍刚才落在西装裤子上的烟灰,整了一下玫瑰红的领带。他晓得总经理快下来了,目光对着客厅的门。果然楼梯上有人下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迟缓地往下移动。梅佐贤走到门那边去,像是接待一个贵宾似的在那边等候着。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走到客厅门口,容光焕发,脸胖得像一个圆球,下巴的肉往下垂着,使人担心这肉随时可以掉下来。看上去年纪不过四十左右,实际上他已是靠五十的人了。头上没有一根白发,修理得很整齐,油光发亮,镜子似的,苍蝇飞上去也要滑下来的。他很得意自己没有一根白发,用谦虚的语气经常在朋友面前夸耀自己:“我是蒙不白之冤,这个年纪应该有白发了。我的三个老婆对我没有一根白发是很不满意的,尤其是大老婆最恨我的头发不白。”如果朋友们凑趣地说:“那是怕你纳第三个姨太太。”那他就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笑。上海解放以后,他的说法有一点修正:“我的老婆对我没有一根白发是很不满意的。”他不再提三个老婆了。
梅佐贤曲背哈腰迎接了沪江纱厂总经理徐义德:
“总经理,又来打扰你了。”
“来了很久吧,累你等了。”徐总经理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
“刚来,没啥。”
徐总经理一屁股坐在梅佐贤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把整个沙发塞得满满的。他抽了一支烟,一对鱼眼睛望着米色的屋顶,嘴里吐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
梅佐贤仔细留神徐总经理的脸色,眉宇间很开朗,嘴角上时不时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晓得今天徐总经理的情绪很好,准备好的事情可以提出来谈一谈。
“总经理,汕头的电报到了……”
徐总经理一听到汕头两个字马上就紧张起来了,他的眼光从米色的屋顶移到梅佐贤长方型的脸上:
“那几批货色怎么样?”
“都脱手啦。装到汕头的二十一支三百八十件,装到汉口广州的二十支一共八百三十二件全抛出了。”
“多少款子?”
“一共是一百二十五万二千四百八十块港币。”
“划到香港没有?”
“现在政府对外汇管理的紧了,不容易套。这个数目又不小,想了很多办法,靠了几家有港庄的字号才划过去。因为这个原因,电报来迟了。”
“他们办事总是这么慢,汕头这个码头靠香港那么近,来往又方便,还有广州客户,有啥困难?不怕政府管理多么紧,套汇的办法多的很,了不起多贴点水不就行了。”
“那是的,”梅佐贤心里想:坐在上海洋房里策划当然很容易,别人亲手经管这件事可不那么简单,一要可靠,不能叫政府发现;二要划算,汇水贴多了又要心痛。但是梅佐贤嘴里却说,“他们办事手脚太慢,心眼不灵活。不怕政府管的紧,就怕我们不下本钱,钱可通神。广东每年有很多侨汇,只要我们多贴点汇水,要多少外汇有多少外汇。”
“你的意见对。那批美棉和印棉有消息没有?”
“货已经到广州,正在接头……”
“要他们快一点脱手,脱手就买进……”徐总经理说到这里停了停,思考了一下才接着说,“买进糖①。”
梅佐贤看他有点拿不稳,话讲完了眉头还在皱着想心思,就接上去说:
“是不是买进参②划算?这两天香港参的行情看涨,大户多买进。我们买进参一定可以得到一笔外快,这数目可不小。”
①这是他们的暗号:糖代表美钞。
②这也是暗号:参代表黄金。
徐总经理没有思考,果断地说:
“还是糖好。香港大户做参的买卖怎么也做不过汇丰银行,这是大户中的大户,最后他吃通,我们不上那个当。”“这倒是,”梅佐贤马上改变口气,他自己没有啥主见的,只要老板高兴,他都赞成,“还是糖好,把稳。买进参可能利润大些,但是风险太大,何况总经理又不在香港。”
徐总经理点了点头。梅佐贤又说:
“要是总经理在香港,我看,汇丰银行也不一定斗得过你。你有丰富的经验,看香港市场的变化,决定自己的行动,别人保不住会在汇丰手里栽跟斗,你一定会站得稳稳的。你是上海著名的铁算盘呀。”
梅佐贤几句话说得总经理心里暖洋洋的,表面上却谦虚地说:
“那也不一定。”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忽然传到客厅门外,旋即有一片红光闪过。梅佐贤问道:
“谁?”
“还不是那个小王八蛋,”徐总经理以充满了喜爱的口吻说,接着他对客厅门口叫道,“要进来就进来吧。”
门口出现了一位青年,身穿大红方格子衬衫,西装裤子笔挺,裤脚管不大,显得脚上的那双尖头皮鞋越发尖得突出,乌而发亮,和他头发一样的引人注目。那头发高高翘起,像一片乌云似的盘绕在额角上。他是二太太朱瑞芳生的,徐总经理的爱子。
“又耍啥花样经?守仁,这么大了,没规没矩,见了客人也不叫一声。”
“哦,梅先生,”他轻飘飘地叫了一声,然后轻视地把嘴一撇,昂起头来向外望着,两只手叉着腰,右脚向前伸开,胸微微挺着,显出不愿叫的神情。
梅佐贤不在乎这些,也不注意这些,他讨好地笑着说:
“大少爷越长越英俊了。”
“唉,这孩子,……”徐总经理得意地望了望自己的爱子。
“究竟去不去呀?”徐守仁转过脸来歪着头说,“爹。”
“去当然去,不过……”徐总经理和梅佐贤商量道,“佐贤,这孩子一心要上美国去念书,我总觉得到英国去好。纺织这门学问,英国是有名的,学好了,回来也好帮我管理这份产业。”
“那当然是去英国的好,总经理的高见不错。”梅佐贤说到这里,连忙望了徐守仁一眼。总经理是听爱子的话的,爱子的主意不好违背。
果然,徐守仁不同意:
“英国,英国有啥好白相?连好莱坞也没有,我不去。”
梅佐贤看风向不对,马上转舵:
“不过现在美国的纺织业发展得也不错,有些地方超过英国,他学点新技术回来,那对我们沪江会有很大的帮助。”
“对啊!”徐守仁立即鼓了两下掌,笑了,觉得梅佐贤这家伙倒不十分讨人厌。
“去美国也未始不可以。”徐总经理每次总是满足爱子的要求的,他说,“可是你的英文底子不行,这两年在圣约翰附中也不好好念书,我看你还是先到香港,把英文的底子打好,再上美国。”
“这倒是很必要的。”这是梅佐贤的声音。
徐守仁一听到香港,就想起同学们讲的香港好,美国电影、美国衣服料子、美国的……要啥洋货有啥洋货,他当然满心欢喜,说,“去就去,明天走。”
“看你急的,”徐总经理想起香港那爿厂,他问梅佐贤,“义信运到香港去的那六千锭子,为啥还没有装上?”
人民解放军一渡过江,徐义德料到上海保不住,当时没法把他所经营的企业一塌括子搬走,但也不甘心全部留在上海,他就叫他的弟弟徐义信给他运走六千锭子到香港设新厂。这是一个好去处,国内有什么变化,那边有个退步;同时把棉纱尽量外运,变成美金和港钞存在香港汇丰银行,即使国内发生啥变化,徐义德也不怕了。他现在站的很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义信最近来信说,厂址不好找,地皮贵,原来二十块港币一平方尺,现在涨到三十几块了,还是不好找。英国当局限制又严,不久以前才搞到一块地皮,连夜动工盖厂房,看样子下个月可以开工了。”
“再运两千去,佐贤,你看行不行?”
梅佐贤把眉头一皱:“这怕不行。那六千锭子,因为上海没解放,拆运出去虽则比较吃力,还算顺当。现在解放了,要是再搬动厂里的东西,怕工人不答应。”
徐总经理给梅佐贤一指点,果断地说:
“那这样好了,守仁,你到香港去,先到新厂去看看你叔叔,把那边详细情形给我写封信来,催义信快一点开工。”“那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笃定泰山!”他的问题解决了,便连蹦带跳地跑出去,一边大声叫道:
“吴兰珍!”
吴兰珍是大太太的亲姨侄女儿,她家住在苏州,因为准备考复旦大学,就住在徐义德家里。这时,她在楼上大太太的房间里。大太太低声地向她说:
“兰珍,这次考大学,你要好好用功。大学毕了业,你的前途就有保障了。”
“姨妈,你放心,我一定很好准备就是了。”她已经听姨妈说过好几遍这样的话了,怕她再唠叨下去,说,“我想,考上,大概没问题。”
“还是小心点好。”
“是的。”她听姨妈的口吻有点责备她的意思,低下了头,玩弄着手里的淡青色的手帕。
“你妈死的早,只丢下你这个女儿,要好好读书,给你妈争口气。”
她点点头。
“你妈临死辰光,还对我说,要我好好管教你,我也上了年纪,管教不动了,要靠你自己。”
“我晓得。”她的声音很低沉。
“我呢,到了徐家,没生育过,朱瑞芳她有守仁,林宛芝是义德心头的肉,只有我无依无靠,义德把我搁在脑壳背后了。我只有依靠你了……”说到这里,大太太的右手扶着吴兰珍的肩膀,想起老来的景象,忍不住落泪,呜咽地说不下去了。
吴兰珍用手里的淡青色的手帕给姨妈拭干了眼泪,同情地说:
“我一定永远跟你在一道,你别伤心。”
“不是我伤心,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单是林宛芝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就受不了。”
“你别理她,好女人不会给姨父当小老婆的。当小老婆的,都不是好东西。”
“你说的对,兰珍,”大太太摸摸她的头发,说,“朱瑞芳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以为她有守仁这孩子……”
“也别理她。”
“可是理谁呢?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多寂寞呀!”
“我陪你。”
“你考上大学,你要念书,不能老在我跟前啊!”
“你可以出去看看戏,听听评弹。礼拜六礼拜天我回来陪你……”
她感激地紧紧握着姨侄女的手。
徐守仁叫了一声无人应,提高嗓子,又叫道:
“吴兰珍,吴兰珍!”
“我在这里,啥事体呀?”
徐守仁又叫道:“看电影去!”
吴兰珍对姨妈说:
“我不和他去。”
“去吧,义德喜欢守仁,你可别得罪他。”
吴兰珍在楼上勉强应道:
“好呀。”
徐守仁向楼上走去,一路上得意地吹着口哨。
徐总经理见守仁走了,向客厅里四下看看没有人,他把声音放低,生怕有啥人听去似的:
“佐贤,你说的对,现在解放了,锭子不好再随便搬了,今后工人吃香了,新工会里没有我们的人不好办事,你看,……”
“我看,我们把工会拿过来,”梅佐贤端起矮圆桌上的上等狮峰龙井茶喝了一口,怕这句话说过火了点,便用话试探着徐总经理的意图,“你说呢?总经理。”
“我说,没那么容易……”
“唔,确实不容易,不过,不拿过来呢,办起事来也不顺手……”
“你倒想想看……”
徐总经理没再说下去,他那一对可以入木三分的鱼眼睛的光芒盯着他:那意思是说这回要看看你的本事了。梅佐贤眼睛一转动,他猜出总经理的心思,就大胆地上了一个条陈:
“把工会拿过来自然不容易,不过这么说说罢了。资本家怎么好领导工会,共产党会答应吗?绝对不会。共产党当然要领导工会,我们给他来个换汤不换药,表面上是他的,实际上里面有我们的人,要是不能按照我们的心事办事,至少可以通风报信。”
“妙,佐贤,你真不愧是我的副厂长。”
“全靠总经理的栽培。”
“那么谁打进工会去呢?”
老王走了进来,向徐总经理报告:
“总经理,咖啡三明治预备好了。”
“晓得了。你去吧,我还要给梅厂长谈几句话,等一歇来。”
梅佐贤听老王的脚步声远去了,他坐到徐总经理旁边去,压低嗓音说:
“陶阿毛怎么样?这个人机灵,能干,勇敢,就是喜欢喝这么两杯,给他两瓶酒,要他做啥就做啥。”
“小陶能行,”徐总经理肥大的手指,敲了敲右边的太阳穴,转过身来,对着梅佐贤担心地说:
“不过,他是过去工会的副理事长呀!”
梅佐贤见总经理发愁,立刻改变了口吻:
“这一点倒是的,总经理看是不是还有办法呢?”
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办法,不过在总经理面前既不能表现自己无力,也不能显得自己比总经理高明。他有意把话留给总经理说。总经理想了一阵,思考地说:
“办法当然有,我们过去在他身上也下过点功夫,他过去和工会理事长闹意见,工人都晓得的。他在工人当中有些威信,现在我们再给他帮一手就差不多了。”
“帮一手?”
徐义德见梅佐贤不大理解自己的话,笑了笑,说:
“当着工人的面,我们要对他表示不满意,他也要想法尽量反对我们……”
梅佐贤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总经理面前晃了晃:
“总经理想的妙,实在妙!”
总经理嘱咐他:
“你要注意一点:表面上不能和小陶接近;小陶要像过去一样,寻找机会站在工人方面反对我们,带头和我们斗争。这样,他给我们做事就方便了。”
“总经理高明,”梅佐贤赞不绝口,“高明,高明极了。”
“你亲自去办吧,别让人晓得。”
“遵命,一定遵命。”
“来,喝杯咖啡去吧。”
他们两人走到隔壁的西餐厅里,继续谈论着,声音仍然很小,听不清说啥,有时爆发出一阵格格的得意的笑声,接着又是低语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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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白天,太阳老高的,可是走进弟弟斯咖啡馆光线就暗下来。登上旋转的楼梯,向右手那间舞厅走去,周围的窗户全给黑布遮上,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舞池两边的卡座上有一些盏暗弱的灯光,使人们感到已经是深夜时分了。梅佐贤踽踽走进去,眼光向两边卡座扫了一下,立刻发现西边最末的一个卡座上有人向他举起右手招了招。他点了点头,走过去。
在西边最末的那个卡座上坐着的是个青年,看上去约莫有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咖啡色的条子西装,打了一条绣着金龙的红缎子的领带,袖子比较短,不大合身,显然是吴淞路旧货店的货色。他站了起来,和梅佐贤握了握手,说:
“这个地方真不错!”
梅佐贤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去,笑了笑,说:
“错的地方好叫你来?”
“人又少,又安静,理想极了。”
“特别是这个辰光,”梅佐贤看了看表,说,“五点钟光景,下午来白相的人差不多快回去了,晚上要来白相的人还不到时候。”
“地点选的好,厂长,时间也选的好。在上海跟你走,啥地方都熟,真有本事。”
“一到了厂里保全部,我就不如你了,阿毛。”
陶阿毛是沪江纱厂的技工,虽然只有三十上下年纪,据他自己说已经有了十年的工龄,单说在沪江纱厂的保全部做工也快三年了。梅佐贤受了徐义德的委托,特地选择了闹市中这个幽静的所在来和他商议。上海解放以后,根据上级给他的命令,他早就想拉拢徐义德和梅佐贤,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梅佐贤主动约他今天到这里来谈谈,真是正中下怀。他换上了西装,比梅佐贤早到五分钟。
“不,我那点技术算不了啥,哪能和你比,厂长,你是管理全厂的……”
“共产党来了,我们厂长今后吃不开了,要靠你们工人了……”
“哪里的话,不管怎么样,厂长总比我们工人强,”陶阿毛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可是高兴,眉毛微微扬起。他晓得今天梅厂长约他到这里来,一定有啥重要的事体,便试探地说,“厂长要我们工人做啥,没有二话讲,一定照办!”
“你当然没问题,别的工人就不见得……”梅佐贤说到这里,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别的工人?也没问题,我在厂里熟人不少,有事体,他们倒也听我的话……”
梅佐贤听到这里很高兴,他歪过头去,对舞池里望了望,那边有三对舞伴随着音乐在跳狐步舞。卡座里的人都是一男一女,在低低地谈着,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谈啥。整个舞厅没有一个人在注意他们这个卡座。
在优美的音乐声中,梅佐贤伏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把嗓子放低了说:
“你在厂里究竟认识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点头之交,那就数不清了。”
“这次工会改选,你看,你选的上吗?”
陶阿毛了解梅厂长约他谈话的目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努力保持镇静,不流露出来。打入工会,正是他目前要进行的中心活动,梅佐贤也要他进去,那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没有马上满口应承,也没有立刻回答,对着桌上那盏深黄色的小台灯凝神地想了一阵,半晌,说:
“要我选上吗?”
“你能选上最好不过了,以后工会有啥事体,我们都可以晓得,办起事来就方便了。”
陶阿毛摇摇头,有意追了一步:
“怕不容易。”
“选不上吗?”
“唔。”
梅佐贤在徐总经理面前几乎是打了包票,没想到陶阿毛这样不中用,他焦急地说,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不是熟人很多吗?”
“是的。”
“你不是说工人听你的话吗?”
“是的。”
梅佐贤听他回答很有把握,抬起头来,对着他的面孔,用着质问的口气说:
“那为啥选不上呢?”
陶阿毛轻轻笑了一声:
“上海解放哪,共产党会不抓工会?”
“当然要抓。”
“那谁会选我?”
“主席捞不到,连个委员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