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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钟,我们簇拥着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犹未尽,在大门的台阶上停住,补充道:“有远见的科学家早就预言,21世纪将是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世纪。科技进步单靠软件的进步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硬件——人脑作一番改进。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一句中国的名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人类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时,也预示着它的革命。”
他同亚伦拥别时说:“孩子,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能够生存到现在,就是靠我们不同寻常的大脑。占人类不足0。5%的犹太人,在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脑科学的突破也在犹太民族中完成,小伙子,快点长大吧。”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特写的场景。笔直的天河闪着银光,四周是天蓝色的虚空。我穿着一件洁白无袖连衣裙,开领很低。在天风中衣裾飘飘,吸引着亚伦的视线。我们沉浸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静中只听见轻重快慢不同的两颗心跳。但我慢慢从这团混合思维中抽出我的根须,团成一团。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说:“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类与撒旦杂交,背弃了与上帝的立约。”我忆起穿黑衣的阿莉亚(那当然是我)在诅咒亚伦:“你的发明毁掉了人的独立人格,剥夺了人的隐私权,我恨你。”
我又渐渐滋生出对亚伦的敌意。
亚伦当然能读出这种敌意,但他不加理会。他说:“很抱歉,我在为你作裂脑术前未征得你的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人脑网络的创始人。如果创始者本人不愿享受这个发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亚,随我来吧,我向你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这趟旅行之后,你还执意回到冥顽不灵的哈西迪教派,我会为你作复原手术。”
未等我同意,他已带我踏上天河的河面。我们浸在银光中,随河水飞速向前。河道两旁有无数银色的支流,密如蛛网。我知道顺着每道支流走进去,都是一个幽邃博大的世界。
亚伦说:“20年前,我们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脑网络。阿莉亚,回过头看看原人类的分散型智力,实在太可怜了。即使是最杰出的科学家,穷其一生,也只能看到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怎么可能建立起辽阔的科学体系呢?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随意撷取任何一个专家的知识,合并起来,培育出对宇宙的通感通觉。”他笑道:“你想猎取什么?是想学会最深奥的中国围棋,是想吸取人类所有的数学知识,还是想学会古典和近代音乐家的所有乐曲?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银河上随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备了那种通感通觉。我能体会到宇宙的博大,欣赏着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谐——这在过去,对我的平庸智力来说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面,我又顽固地抱着敌意,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亚伦强加给我的。我尽力抵制这种诱惑,冷淡地说:“不,我只要保持我的存在。”
亚伦对我的顽固十分恼怒,冷笑道:“既然你的信仰这样虔诚,那我至少得让你看一样东西。”他拉着我拐入一道支流,“这是生物科学家钱德尔的子网络。他致力于开发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进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对你会有所帮助。”
于是我们又置身于非洲荒原,从摄像机镜头看到密林中有一群猩猩。一只雄猩猩仇恨地盯着镜头,亚伦用力把我向前推去:“进入它的意识吧。”
我经历了一个奇妙的过程,几乎像是灵魂投生一样,我进入了雄猩猩阿诺的身体,与它合而为一。同时还能感到阿莉亚的意识在高高飘浮,好奇地评论着阿诺可笑可怜的思想。我(阿诺)的意识是杂乱的、断续的,但在这低级意识中,我知道那些白皮肤的异类教我学会识数,我会数清这串香蕉有24只,一顿吃去18只,还余6只。白皮肤的异类带给我很多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烧痛脚爪的火。但我仇恨他们,因为小猩猩一天天在变化,把父母远远抛在后面,使我嗅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我的怒火越来越旺,狂怒地拍打着地面,咆哮着冲过去,把摄像镜头摔碎。阿莉亚的意识尖叫一声,迅速升空逃离。
“杀死他,杀死他!”猩猩阿诺用刚刚学会的英语诅咒着。
我打了一个寒颤。这些诅咒似乎打开了我脑海最深处的一个秘密开关,我似乎听到舅舅冷漠的训诫在冥冥中飘浮。我茫然四顾,听见亚伦冷冷地说:“我劝你把这些场景保存在记忆中,以后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杀死他,杀死他。”我闭着眼睛,处于被催眠的状态。舅舅在我耳边反复念诵着这三个字,我能辨出他的声音是黑色的,是稠浓的黑色。“杀死他,阿莉亚。你进入魔穴后,他一定会把他和你的大脑联结,向你灌输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蛊惑,你要趁机用意志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喃喃道:“我能做到吗?”
“你能,一定能。一个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灵魂脱离躯体,你只须紧紧抓住他,不让他逃走。”
我凄然道:“你要我和他同归于尽?”
舅舅沉痛地说:“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义,主会把恩宠施于你的灵魂。”
我和亚伦在天河中遨游,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过它能清楚地看到亚伦强健的裸体。我对他凄然一笑:“亚伦,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我猛地扑过去,像八爪章鱼那样紧紧箍着他,用力夹着他的腿脚。亚伦吃惊地喊:“阿莉亚,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们疾速向水下沉去?冰凉的水压迫着我们,把我们的生命力一点点往外挤。我的意识逐渐丧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体温,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这使我有一种奇怪的安心和喜悦,我喃喃道:“亚伦,我不放开你,这样很好。”
亚伦的挣扎已逐渐软弱,两人飘飘荡荡地向深渊跌落。忽然脑后被重重一击,我痛苦地喊一声,放松了四肢,接着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疾速向上游去。等我清醒时,丽拉正在对我施行人工呼吸,筋疲力尽的亚伦也在帮他,我哇的一声,吐出一摊苦水。丽拉仇恨地骂道:“你这个妖妇,心肠太毒了,竟然拉亚伦一块儿去死!幸亏我一直在监视着你们。”
她穿着黄色的比基尼泳装,肌肤光滑润泽,胸脯饱满,浑身散射着青年女子的生机。她扭头看亚伦时,目光脉脉含情。我的思想已完全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很久,意识深处才浮出舅舅的荧荧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蜘蛛,盘踞在我的意识中央。我悲哀地叹口气。亚伦疲乏地说;“不要埋怨她了,是她舅舅的巫力在控制着她。丽拉,谢谢你。请你回去吧,我还要和她呆一会儿。”
丽拉怨恨地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去。她的苗条的身体摇曳着,渐渐消失在白色的沙滩中:我心中感情激荡。
当然,这激荡是亚伦的,我只是感觉到了。
很久很久,我木然地看着亚伦,我不知自己该是悲哀,还是惭愧。亚伦喘息稍定,苦笑着说:“阿莉亚,我已尽力了,也许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了,我不怪你。我们在这儿告别吧。”
我犹豫着,在亚伦目光催促下,我下了决心:“不,分手前我只有一点要求,我想知道25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
亚伦苦笑道:“这太容易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查看呢。不要忘了,我的意识已完全向你敞开。”
我倔强地说:“不,在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决不窥探你的隐私。”
亚伦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怜悯,又像是感动。末了,他沉重地说,“请吧,我同意。”
那天是逾越节,我要随父母郊游,突然接到亚伦的约会电话,我略为犹豫后答应了。亚伦一年来心情很坏,我猜不出其中的原故,百般劝解也不能把他从自我囚禁中拉出来,我很为他担心。
巴比酒吧顾客很多,人们饮着美酒,吃着无酵饼,醉醺醺地同陌生人拥抱。我看见亚伦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上,桌上摆着一个花瓶,插着白色的茉莉,他的沉闷阴郁与周围的节日气氛很不协调。
他啜着马提尼酒,为我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我问亚伦:你有心事?你约我来干什么?亚伦阴沉地注视着那束茉莉,冷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把咱俩的关系画一个句号。”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亚伦简单地说:“我们彼此不合适。”
我抑制住气愤,尽力平静地说:“亚伦,我知道你最近心情烦躁。你不要这样,我们两人好好谈一谈再作决定,好吗?”
他决绝地说:“不必了,我主意已定。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再不会与你见面了。”
我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是谁,是终日头戴面纱,对男人唯命是从的伊朗女人吗?好,让我们互道永别吧。”
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在拉开玻璃门时又闪出一丝犹豫,我猜想亚伦的乖张决定一定有什么异常原因,但少女的自尊使我无法回头,我摔门而去。以后我们分道扬镳,情感上的打击使我蜷缩在哈西迪教派的庇护下,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
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亚伦给了我窥探隐私的权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看见亚伦父亲尖叫一声,丧失了意识,仰面跌倒在地上。他口唇青紫,身体开始强烈地抽搐,嘴边噗噗地吐着血沫。8岁的亚伦回家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吓呆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他哭着学妈妈过去做的那样,把父亲的身体放平,头向一侧偏卧,解开他的领扣,又掏出手帕用力塞进父亲的牙关里。
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清晰地感到亚伦在生理上对父亲的厌恶,这使我震惊不已。在童年时代,小亚伦竟然能把这种厌恶深藏心底,默默地照顾着父亲,他内心的痛苦一定是格外沉重的。
一个人尖叫着跌倒的镜头反复地慢速播放,我忽然发现他的年纪变了,变成十八九岁的青年。我奇怪,亚伦的记忆中怎么会有他父亲十八九岁的镜头?但我旋即看清那正是亚伦自己。
忽然,一片沉重的预感漫过我的脖颈,恐惧使我几乎窒息。我佯笑着说:“亚伦,你弄错了,你怎么把自己摆进父亲犯病的镜头中去了?你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亚伦苦笑着说:“不,我没有弄错,这不是我父亲,正是我自己。我在19岁时第一次癫痫发作,并且来势凶猛。上帝太狠心,竟让我走上父亲的老路。”
发病后的亚伦身体疲乏,浑身酸疼,头疼欲裂。他恐惧地努力回忆自己发病的情景,但脑海中一片空白。癫痫病病人是无法保持病中记忆的,现在他脑海中的情景,一定是把他对父亲的记忆剪接到自己身上。
亚伦不带感情地说:“从八九岁起,我就一直有一种驱之不去的恐怖预感——父亲的病会遗传给我,尽管我能咨询到的医生都说没有癫痫可以遗传的实证。就在我犯病前后,医学科学家才发现进行性痉挛癫痫与一种基因缺损有关,可以遗传。这种基因缺损能使人体缺少一种抑制酶作用的蛋白,造成脑神经紊乱。”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中,他顽固地对我保持沉默。他去查对医学书籍,为自己作诊断,偷偷购买药物。又是几次发作,他痛苦地作出抉择。他说:“从那以后我就投到米基教授门下,致力于裂脑术和人脑网络的研究。我知道自己后退无路。不久,我就成了切开胼胝体以建立人脑网络的第一个试验者。幸运的是,人脑网络技术很快成功,由它引发了人类的智能爆炸,癫痫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悲哀像海啸一样把我淹没。等悲哀退潮后,我又被呼啸而来的愤怒压得难以喘息。如果在25年前,我知道他的病情,我会守着他,与他相濡以沫……但一切都晚了,人生已经像沙漏一样,漏掉了25年。所以我的愤怒是一种绝望的愤怒。
“很好,亚伦。”我冰冷地说,“你不愿连累心爱的姑娘,勇敢地作出了自我牺牲,宁可自己孤苦一世。你的行为真像一个完美的绅士,但是……你给我带来幸福了吗?”
亚伦低声说:“对不起,阿莉亚。如果我能补偿万一的话……”
“不必了。”我像他25年前那样冰冷的说,“我们缘分已尽,可以互道永别了。请你把我们之间那根锁链断开。”
亚伦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睁开眼睛唤一声丽拉。
我们同时睁开眼睛,又同时唤了一声。丽拉手脚麻利地为我们断开神经通道。
5分钟后,阿莉亚坐在镜前。丽拉在为她梳头,用头发细心地遮住头顶那个神经插口。阿莉亚让亚伦保留了这个插口:“也许……有一天我要用到它。”
丽拉微笑着,在镜中偷偷瞄着她。刚才意识混杂时的敌意已经冰释了,阿莉亚笑着说:“丽拉小姐,你今年34岁,未婚,已经为亚伦教授生了一个女儿,是用试管授精、人造子宫孕育的办法。你很爱亚伦,对吧。这些资料都是我在他头脑里浏览到的,我在那里不止一次见到你。我想他很爱你,对吗?”
丽拉苦笑一声:“我想他是爱我的,但他一直不同我结婚,看来我永远代替不了他脑中的白衣少女。阿莉亚姐姐,我在他思维中多次邂逅你。虽然我们头次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
阿莉亚站起来,搂住丽拉的肩头:“谢谢你救了他,使我免作罪人。丽拉,放心地去爱他吧,我不会妨碍你。你要知道,那一段爱情只属于20岁的亚伦和17岁的阿莉亚,它早已衰老死亡了。再见。”
这期间亚伦一直没露面。丽拉驾驶直升飞机送阿莉亚回家,当直升飞机掠过楼顶时,阿莉亚回头张望,见亚伦在顶楼栏杆处默然站立,目送直升机远去。
“舅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失败了。”阿莉亚说,但声音里并没有内疚。穿着黑袍的舅舅仍坐在阴影里,声音低沉地说:“孩子,不要灰心。只要不懈地行这件事,主会眷顾你的。”
阿莉亚苦笑道:“不,我想仁慈的主不会再眷顾我了,是我自己不愿杀死亚伦。你看,他们在我头上也装上了这个异教徒的玩意儿,而且我也没让他们去掉。”她拨开头发,让舅舅看那个神经插口。
虽然哈西迪教派一直在诅咒智能中枢“吸食脑浆”,但真正的神经插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此束手无策。“可怜的孩子,魔鬼会通过它控制你,向你灌输异教的邪说。”舅舅惊惶地说。
阿莉亚冷淡地望着舅舅。一夜之间,舅舅的训导再也不能激起她的激情。她的想象中顽固地闪出这个画面:舅舅似乎成了一只表情冷漠,长着尾巴的黑毛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亚伦遗留在她脑海里的意识。
不过,也可能是我头脑里对舅舅固有的敌意?是对他的潜意识的反抗?只不过与亚伦意识交融后,这种敌意明朗化了。阿莉亚客气地说:“谢谢舅舅对我的关心。邪恶的亚伦控制人类,万能的上帝想控制你,你也曾控制了我。至于谁是谁非,我已经丧失判断力了。舅舅,在你用巫力向我下达潜意识的指令,让我与亚伦同归于尽时——当然,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事先不告诉我,是怕我在亚伦的思想过滤中露出马脚。但无论如何,你是否该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见?”
舅舅凄苦地说:“孩子……”
“不必解释了。”她冷冷地看舅舅一眼,径自离去,把绝望的舅舅留在屋里。仰视夜空,那座巨大的通天塔像是一团透明的白光,白光中隐隐有亚伦的呼唤。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属于舅舅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她苦笑着,走入夜色之中。
马柏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