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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员也默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怒的口吻问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时才十岁的我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么镇静、多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呀!我心里明日,对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这个自负使我面上还浮着微笑呢!
“啊!是么。那么没有关系,请进来。”
当他把我带到里面,我是怀着怎样一种满足的感觉把手按在键盘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个老实的青年教员,同时不免衷心羞惭自己当时的态度和心境,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那位教员竟在那么幼小、连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见了,可见他虽然年轻却已被迫习惯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我难过得几乎不能忍耐。
假使现在的我是那个教员呢?
我一定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况且让我瞧见了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样儿,我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哩。我一定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怒冲冲地把她赶走……
我几乎落下眼泪。
我纵然有许多缺点,但这个可耻的回忆引起的内疚还是使我无法忍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望着对面窗口。我发现那里有一张面孔越过孩子们的头望着这边。
那是一张颚骨突出的红肿的方脸。
他那线条粗糙的鼻子给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发抖,上眼皮和两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挤在中间。
我定眼望着这个老实的、可说是有点愚蠢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曾经因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张的青年教员。
我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微笑冲他鞠了一躬。
我满足了。可是,那个青年教员却狼狈了。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赶紧离开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为我在开他的玩笑吧。
不过我想,借着刚才的机会对那个如今还和我活在同一个天空下、浴着同一阳光的当年的青年教员尽了一直没有尽到的心意,总是难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来到一条小河旁。在那平时总是有人钓鱼的河边,瞧见了甚助家的孩子们。
孩子们尽管很热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响,捞到鱼网里的,每次却都是些垃圾罢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们一会儿,接着情不自禁地跟他们搭了话:
“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孩子们这时候才发现我,个个都嘻嘻地笑着互相递眼色,其中一个人发出带土音的滑稽的腔调学我的口吻说:“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他们的调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们开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兴兴,不绝口地夸奖他们。
孩子们嘻皮笑脸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间拿起带来的锅和鱼网,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叫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着,他们发出一阵爆笑声,有的一只脚滑进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马蹄脚印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一面呆呆望着河面,一面在心里反复地学唱孩子们那活泼、好听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声唱着,回到家里来。
我一坐在自己那间没有旁人的书斋里,就学那些孩子,把嘴张得大大的,兴高采烈地唱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这时祖母脸上挂着平日少有的不高兴的神色走了进来。
“你在嚷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别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荷意他”这句话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八
这个村的农民对第二代的教育等问题是从来不加考虑的。孩子们一养下来就由他自流,自个儿长成小伙子或闺女。
不消说,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生来只被单纯的感情支配着的他们,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爱起孩子来,那就受到几乎像猫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们作出不称心或是讨厌的事,他们就又一变变得“打就是爱了”。他们不但骂孩子,还连打带踢,甚至于孩子受伤都满不在乎。
像这样的时候,他们完全忘记对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觉得对方可恨,单纯地冒起火来。
因为这样,孩子们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岁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树叶、草根都尽量吃进肚里,天多么热也裸着身子、冬天也洗凉水澡,一个喷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长下去。
要是孩子们生病了,比请医生瞧病还要紧的倒是驱邪,他们强迫孩子们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药,因而因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但因为父母连每天三顿饭都成问题,所以很少有人被送进耗日费时的学堂里去读书。
女孩子从小就代替母亲管理家务,男孩子看护小兄弟,或者干地里的活儿。
做佃农的父母因为本身没有力量让儿女解脱佃农生活,因此佃农的孩子还是以佃农终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
这么说来,这些一群群的孩子们好像都是为了丰富地主的餐桌,作为逐渐衰弱下来的父母的代替品而养育着的。
正因为这样,那些稍微与众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运,稍微长大,就跑到他乡了。
那些低能儿和白痴倒完全被遗忘了,徒然成为全村野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全村人都把他们当作笑料,但连作梦都没有想到关心他们。
善呆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时被野孩子们喂了马粪,有时又被人在乱蓬蓬的长发上给结上稻草,无可奈何地过着日子。
日子渐渐过去了,看来我那小小的愿望也逐渐能实现了。现在,我格外关心那个白痴孩子了。
我想尽法子,试着接近他。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胆怯的心情却始终不让我在他身旁停留下来。我试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却了,到末了,终于在一个黄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别别的跳。我望着那个尽管有人走近旁却连头也不回的孩子的脸,一面搜尽枯肠,寻找适当的话题。
我不知道怎样一个话题能引起孩子的兴趣,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好不容易才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但还没等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失败。无论什么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么也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他“你在干什么?”,这个人一定穷于回答。
我为自己的失败气恼着,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不一会儿,孩子慢腾腾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他那眼珠异常突出、眼帘不易开阖的眼睛就正对着我的脸了。
我也正在望着他。我非常热心地观察着他。
我觉得,他的面孔逐渐凶恶起来了,最后“他的感觉”似乎慢慢移到我脸上来。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拚命洗脸,照镜子,然后才放下心。
最初的尝试失败了,这都怪我太爱幻想。以后,我又试了两三回,这样逐渐习惯跟他在一起了。
不过,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一些话来试试他的注意力罢了,再也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
好像我永远绕着他的身子打转转似的。
虽然我对善呆子的孩子是一筹莫展,其他的事情却逐渐向好的方向进展着。
脚底上长了疮的农夫给镇上的医生瞧好了。
那个箍桶匠的闺女,我经常派人给她送去牛奶和鲜鱼。
不消说,这是很无聊的,但每当看见治好脚的农夫在下地干活儿、或是甚助的孩子们穿上我送给他们的衣服的时候,我就衷心感到快乐。我好比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太兴奋了,晚上连党都不肯睡,还要走路,救济的对象越是增加,我就越兴高采烈。
实际上,这儿的物质竟是这么缺乏,徒然我用尽力量补助他们,看来也好像永远救济不过来。
我痛下决心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干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钱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东西。随便给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计划越是进展,我央求祖母的次数也就越多,而这件事逐渐对我带来痛苦。
不过,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多么渴望着自己有无限的财富呀。我很想把这个村庄改变成一个非常完善的、至少不为衣食发愁的人们的集团,然后在那些不把穷人放在眼里的人们面前夸耀一番。
九
在种种新的经验使我兴奋和惊奇的那段时间里,那永远不知道停滞的时刻不断地准备了夏天的一切。
阳光显得增加热度,积在路上的白色的尘土也越来越厚,每逢刮风就刮起阵阵灰色的涡旋。
烧麦积的烟子升往清丽的蓝天,地里到处瞧见被掷进熊熊火焰里的麦积捆子和许多张被火焰照红了的脸孔。
孩子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前面的池塘里洗澡,在晒满强烈的阳光的水面出没他们晒黑了的四肢;叭嘎、叭嘎溅水的响声和尖锐的叫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森林加深了绿色,群山鲜明,农民喜爱的闪电从变化多端的云间穿在群山之间。(农民们传说闪电多是丰年的征象。)于是,我家四周的庄稼地迎接美丽的成熟期。
所有的庄稼几乎全都成熟了。
在从我的书斋瞧得见的地里,豆子、玉米、胡麻、瓜和其他一切庄稼都熟了,游云在银色眩眼的养麦花上时而淡时而浓地投射着影子流过去。
在果树园里,杏子、无花果等水果也都熟了,旁边的斜坡地是一块南瓜地,红而大的美丽的南瓜从大叶之下露出它们的脸,马铃薯也已经到了收获期。
一清早,两个佃户带着草袋、三叉锄和挑筐来到地里。
他们拔掉叶子已经萎枯了的茎蔓,用三叉锄锄起土来。
一个矮个儿独眼的男于把手里的锄头深深插进土去,慢慢往上翻着土。于是,面上包了一层潮湿新土的大小马铃薯就像跳舞一般滚到地面来。
随着马铃薯,连那些小小的蚂蚁也出其不意地给挖到地上来了,它们狼狈子,很滑稽地爬到农夫们的紧身裤上;有的倒着身子跳进软土里。
我也打着赤脚,撩起衣服,一心挖着马铃薯。
那一天小风吹得令人舒眼,我兴高采烈地在地里干活儿。
我把一个个的土块放在手心里揉揉,把揉出来的马铃薯一个个地丢进挑筐里去;不一会儿,不知是为什么我把一个非常可怕的东酉揉在手心里。
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在我用力一揉的当儿,没想到土块就毫无耐力地给压碎了,从里面挤出来软绵绵的、粘巴巴的东西,一个腐烂的马铃薯粘了我一手。
绿黄色的粘液发出使人恶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赶紧把手插进松土里去,想把那个讨厌的东西擦掉。
可是,因为手上原有的泥土被腐烂的粘液牢牢粘在手掌上,尽管拚命地擦却压根儿没擦下来。我神情沮丧,险些没有哭出来。这时有个农夫边笑边跑来,用一块木片像刮掉粘在碗边儿上的葛粉似地帮我刮掉手上的东西。
“不要紧,小姐。不至于伤你的命的。”
一看,原来我家的佣人和在旁边地里干活的佃户们都来了,正聚在一块儿笑我呢。
紧接着,其他一些庄稼也到了收获期,我们每天过着名符其实的农民生活
我们忙着把收割的庄稼分给佃户们,有的把它们格起来,有的把它们晒干,或是装在草袋里。
不过,在这些时光里还发生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有些小偷儿趁人不备钻进地里来偷庄稼。
不消说,这是每年都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不过这还是伤了大家的情绪。
虽然被偷的庄稼为数不多,但把自己曾经付出血汗、倾注爱情抚育了的东西白白被人拿走了,这对那些抚育的人来说是非常恼火的一件事。
我们整整花了一天功夫在小偷儿最感兴趣的南瓜上一一记下很大的记号。
那些肥壮的南瓜,红脸上用粗毛笔记上了“八”啦、“十一”啦等记号,横躺在地里,样子是相当好玩的。可是,这些尝试都归于失败,一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发现其中最大的瓜被偷走了。
对这件事,怒气最大的是女佣人,她们一看有人在地里走动,哪怕是不一会儿的工夫,都要大声吆喝,捡起小石头扔去。
老实的她们在坐着干活儿的时候都面朝地里守望着小偷儿。
因为这样,连我有时晚间出去散心一不小心站在地里,也曾挨过她们的大声叱责;“谁呀?揍你!”
有一天,那是白雾茫茫的一个早晨。
大概是四点钟左右吧。照例睡得很香的我,突然被祖母低微的、却是着急的声音叫醒了:“快起来!喂!快起来!”
我吃惊地爬了起来,睡眼朦胧、身子颠颠倒倒地打听祖母:“什么事?!啊,出了什么事?”
祖母不声不响地一手把我拉到遮雨板上的小玻璃窗跟前。
起初,我什么也没看见。但眼睛逐渐清楚了之后,透着被露水打湿了的玻璃,我看见有个人影在南瓜地里走动。
“呀!”
我把前额紧贴在玻璃上。那个人好像正在挑选偷盗的对象,身子时而伸直时而弯屈。
“快天明啦。瞧,多大胆。”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一伸直不再弯屈,走到小径那边去了;手里抱着一个大而圆的东西。
窃瓜小偷儿往前走去,当他快从地里走出的时候,另一个人影迈着大步奔他走来。一目了然,那是祖母。
我怔住了。祖母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赶紧脱下睡衣。跑出去一看,啊,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我当时的心情是不能用舌笔形容的;我不禁收住了脚步。
垂头站在红地白条纹西洋南瓜跟前的,原来是甚助!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多么悲哀呀,没有疑问,那是甚助。”
我怯生生地望着他的脸。他却是那么平心静气,这使我大吃一惊。
真的,他是那么满不在乎地站着。他只是把头往下垂着罢了。
他一声不响,翻着上眼皮,用轻蔑的目光望着祖母生气的脸。
我感到恐惧。他是那样地站着,而我们究竟想对他怎么办呢?
祖母和我都要对他说话,这一点是明白的。
可是,我马上发现我和祖母都自以为有莫大的权力,并且正在施用这种权力。
毫无疑问,我们是会说话的。像那些发现别人做了坏事的人要作的那样,带着安慰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责问着,有时还做出吓唬的样子。
然而,他已被我们撞见他不愿意被人看见的行为,这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还要对他说什么呢?尽管罗里罗苏地重复了从古以来人人都说惯了的千篇一律的话,自己因而激动,但在彼此的心坎里究竟留下些什么呢?只不过是重演一出大家习惯了的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吧。
我所采取的办法只有一个。我把正不知从哪说起才好,站着的祖母拉到自己名身旁,拚命对她央求说:
“请您什么都不要说,马上放他回去吧。这么作更好些。”
“可是……你!”
“不!这样更好。我知道这样更好,所以赶紧放他吧,快!”
看来祖母不太愿意,但终于听从了我的话。
“把它拿走吧。不过,决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了。”祖母只是对他这样说了。
甚助好像早知道会有这种结局似的,毫无感动地哈了一个腰,宛如自己花钱买来似地大模大样抱着他的南瓜,朝着还没有人影的马路扬长而去。
我陷人悲哀和恼怒交织成的难以形容的心情里。
可是,我却一方面怀着几分心安理得的心清,不住在心里反复着说:
“我可不能为一个南瓜把人叫作小偷儿啊。”
十
在此以前,我对甚助的家属作过的事,只不过是送些旧衣、少许的吃食和一些钱罢了。
那实在是很渺小的,是不值得一提的。
从第三者看来我作着的一切事情都很平凡,那是稍微有头脑的人应该想到和做到的,并不稀奇也不尊贵。
我也丝毫没有想到为自己一点点小惠得到额外的报答或感激。
不过,甚助的行为使我感到轻微的失望。我有点委屈。
但尽管如此,有一件事却使我感到安慰,也给了我力量,就是我第一次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自己。
我是爱生气的人。动不动就要冒火。正因为这样,近来我衷心希望能够不生气,始终不失去容忍豁达的心情。在家里的时候,要是弟弟作了损伤我感情的事,因为彼此不需要客气,所以很容易冒火。但这一次,我却能控制自己没有冒火,这是非常高兴的。
我马上从好的方面来看这个问题。我想从此根绝地里的小偷儿并不完全是空想。
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我无法不明白那还是“不能实现的想法”,所谓“小姐的梦想”。地里发生更多的偷窃案,被窃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了。不但如此,他们盗得更大胆了,新鲜的玉米被践踏在地上,一直平安无事的毛豆也被连根拔掉,慈始从离家较远的池塘里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个现象完全把我迷惑了。我暗暗祈求这件事能很快地解决,不要伤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采用怎样的办法。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放在哪里的火柴和蜡烛似的,不谙世故的我的心完全被恐惧摄生了①,我变得非常胆怯。
①谙:熟悉。
而且,每当被偷去一种庄稼时,我又不得不倾听祖母非常难过的样子喃喃自语的讽刺话:
“过去是没有的呀。啊啊,真的没有的呀。”
我可以断言自己没有作错。但一方面却不得不相信他们这种被勾引起来来偷东西的欲望决不是没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