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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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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腔班子的血汇合在一起,沿着戏台边缘上的木槽流到了翘起在戏台两角的
木龙口里,这里原是排泄雨水的地方,现在成了血口,两股血喷出来,淋漓在戏
台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泄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断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
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龙的眼泪啊,是。
    百姓们逃亡而去,现场留下了无数的鞋子和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猫衣,还有
几具被踩死的尸体。余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滴血的龙头,看着它们往下滴血,一大
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龙泪,是。
    当八月十九日的大半个月亮在天上放射银光时,余从县衙里回到了校场。余
一出衙门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满嘴里腥甜,仿佛吃了过多的蜜糖。刘朴和春生关
切地问候:“老爷,您不要紧吧?”
    余如梦初醒般地看着他们,狐疑地问:你们为什么还跟着我?滚,滚,你们
不要跟着我!
    “老爷……”
    听到了没有?滚,赶快离开我,滚得越远越好,你们不要让余再看到你们,
如果你们再让余看到你们,余就打断你们的脊梁!
    “老爷……老爷……您糊涂了吗?”春生哭咧咧地说。
    余从刘朴的腰间拔出了腰刀,对着他们,刀刃上反射着月光,寒光闪闪。余
冷冷地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如果你们还顾念几年来的情意,就赶快地
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后,再回来收我的尸体。
    余将腰刀甩在地上,当啷一声响,震动夜空。春生往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就
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没了踪影。刘朴垂着头,傻傻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走?余说,赶快打点行装,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后隐姓埋名,
好好看护你父母的坟墓,再也不要与官府沾边。
    “伯父……”
    他一声伯父,神动了余的九曲回肠。余热泪盈眶,挥挥手,说:去吧,好自
为之,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伯父,”刘朴道,“愚侄这几天反复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渐愧。伯父落得
如此下场,全都是因为愚侄的过错……”他沉痛地说,“是我化装成您的模样,
薅去了孙丙的胡须,才使他离开了戏班与小桃红成亲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红成
亲生子,就不会棍打德国技师;他不棍打德国技师,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说:糊涂的贤侄,其实是命该如此,与你没有关系。余
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孙丙胡须,余还知道你是遵从了夫人的指使。夫人是想用这个
方法激起孙眉娘对余的仇恨,免得她跟余发生苟且之事。余还知道你与夫人设计,
在墙头上抹了狗屎。余知道你与夫人生怕余与民女有情损毁了官声影响了前程,
但余与那孙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不怨你不怨她谁都不怨,这一切全都
是命中注定。
    “伯父……”刘朴跪在地上,哭着说,“请受小侄一拜!”
    余上前将他拉起,说:就此别过了,贤侄。
    余一人朝通德校场走去。
    刘朴在后边低声喊叫:“伯父!”
    余回头。
    “伯父!”
    余走回到他的面前,问:你还有什么话吗?
    “愚侄要去为父报仇,为六君子报仇,为雄飞叔父报仇,也为大清朝剪除隐
患!”
    你要去刺他?余沉吟片刻,说,你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吗?
    他坚决地点点头。
    但愿你比你雄飞叔父有好运气,贤侄!
    余转身向通德校场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月光照耀着余的眼睛,余感到心中
簇拥着无数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绽放,就是一句能够翻花起浪的猫腔。猫腔
的虽然悠长但是节奏分明的旋律在余的心中回响,使余的一举一动都踩在了板眼
上。
    高密县出衙来悲情万丈~~咪呜咪呜~~秋风凉月光光更鼓响亮~~月光照
在余的身上,也照在了余的心上。月光啊,多么明亮的月光啊,余平生没有见过
这般明亮的月光,余再也看不到这样明亮的月光了。余顺着月光往前看,一眼就
看到了夫人面色如纸躺在床上。夫人她凤冠霞帔穿戴齐整,一纸遗书放在身旁。
上写着:皇都陷落,国家败亡。异族人侵,裂土分疆。世受皇恩,浩浩荡荡。
    不敢苟活,猎狗牛羊。忠臣殉国,烈妇殉夫。千秋万代,溢美流芳。妄身先
行,盼君跟上。呜呼哀哉,黯然神伤。
    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义服毒殉国,为余树立了光辉榜样~~余死意已决,
不敢苟活。但余的事情未了,死不瞑目。请夫人望乡台上暂等候~~待为夫把事
情办完了与你一起见先皇~~校场上一片肃穆,月光如水,泄地无声。空中闪动
着猫头鹰和蝙蝠的暗影,校场边角上闪烁着野狗的眼睛。你们这些食腐啖腥的强
盗,难道要吃人的尸体吗?没有人来给余的子民收尸,他们就这样晾在月光下,
等待着明天的阳光。袁世凯和克罗德在余的县衙里饮酒作乐,膳馆里,煎炒烹炸
的锅子滋滋作响。难道你们就不怕余把孙丙杀掉吗?你们知道,如果余想活,孙
丙就不会死;但是你们不知道,余已经不想活了。余就要追随着夫人去殉大清国
了,孙丙阶性命就要终结了。余要让你们的通车典礼面对着一片尸首,让你们的
火车从中国人的尸体上隆隆开过。
    余脚步踉跄地爬上了升天台。这是孙丙的升天台,是赵甲的升天台,也是钱
丁的升天台。升天台上,高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高密县正堂。余看到还有
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站在台边,用双手拄着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在灯笼的
下方,支起了一个烧木柴的小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一个熬中药的罐子,罐子里蒸
气袅袅,散发出人参的芳香。赵甲屈膝坐在火炉旁边,火光照耀着他狭窄的黑脸。
他用双手抱住膝盖,下巴也搁在膝盖上。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细小的火苗子,好
像一个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在他的身后,小甲背靠着台上的立柱,舒开着两条
腿,腿缝里夹着一包羊杂碎。他把羊杂碎夹在芝麻火烧里,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
孙眉娘倚靠在与小甲斜对着的那根立柱上,她的头歪到一侧,凌乱的头发遮掩着
她的脸,看起来像个死人,往日的风采荡然无存。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余看到
孙丙模糊的脸,他低沉的呻吟声,告诉余他还在苟延残喘。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臭气,招引来成群结队的猫头鹰。它们在空中无声无息地盘旋着,不时地发出凄
厉地鸣叫。孙丙啊,你早该死了,咪呜咪呜,你们猫腔感慨万端、含义复杂的咪
呜之声,竟然从余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呜咪呜,孙丙啊,都怨余昏聩糊涂,心慈
手软,瞻前顾后,心存杂念,没有识破他们的诡计,让你活着充当了他们的钓饵,
又一次毁了高密东北乡几十条性命,断绝了猫腔的种子,咪呜咪呜……
    余唤醒了那几个拄着棍子打盹的衙役,让他们回家休息,这里的事情本县自
有安排。衙役们如释重负,生怕再把他们留住似的,拖着棍子跑下台,转眼就消
逝在月光里。
    对余的到来,他们毫无反应,好像余只是一个空虚的黑影,好像余是他们的
一个帮凶。是的,截止到目前为止,余的确是他们的一个帮凶。余正在考虑先把
刀子刺到哪个的身上时,赵甲捏着药罐子的提梁,将参汤倒进黑碗,然后威严地
命令小甲:“儿子,吃饱了吧?没吃饱待会儿再吃,帮着爹先把参汤给他灌上。”
    小甲顺从地站起来,经过了白天的变故,这个家伙身上的猴气似乎减少了许
多,他咧开嘴对余笑笑,然后上前撩开了遮掩席笼的白纱,显出了孙丙干巴了许
多的身体。余看到他的脸小了,眼睛变大了,胸脯两边的肋条一根根地显出来。
他的样子,让余想到了下乡时看到的被恶作剧的儿童绑在树上晒干了的青蛙。
    从小甲撩开白纱那一刻开始,孙丙的头就晃动起来。从他的黑洞一样的嘴巴
里,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唔……唔……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余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计划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孙丙终于自己要死了,
他已经意识到活着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顺从了他的意志。
    小甲将一个用牛角制成的本来是用来给牲畜灌药的牛角漏斗不由分说地插在
了孙丙的嘴里,然后他就将孙丙的脑袋扳住,让赵甲从容地将参汤一勺勺地灌进
他的嘴里。孙丙的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着,那是
参汤正沿着他的喉咙进入他的肚肠。
    怎么样啊,老赵,余用嘲弄的口吻在赵甲的身后问,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吗?
    赵甲警觉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说:“小人担保。”
    赵姥姥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啊!
    “能把活儿作成这样,离不开大人的支持,”赵甲谦虚地说,“小人不敢贪
天之功。”
    赵甲,你不要得意大早,余冷冷地说,依我看他活不过今夜——“小人用性
命担保,如果大人能够再提供半斤人参,小人还能让他活三天!”
    余大笑着,弯腰从靴筒子里抽出那柄锋利的匕首,纵身向前,往孙丙的胸膛
刺去。但余的匕首刺中的不是孙丙而是小甲。他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身体挡
住了孙丙的身体。
    余刚把匕首拔出来,小甲的身体就软绵绵地坐在了孙丙脚前,他身上溅出来
的热血烫痛了余的手。赵甲哀鸣一声:“我的儿子啊……”
    赵甲将手中黑碗朝余的头上砸过来,碗里滚热的参汤散发着香气淋到了余的
脸上。余也不由自主地哀鸣一声,声音未落,就看到赵甲弓起腰,像一头凶猛的
黑豹子,对着余撞过来。他的坚硬如铁的头颅,撞中了余的小腹;余双手挥舞着,
仰面朝天跌倒在高台上。接着,赵甲就顺势骑在了余的身上。他的那双看起来柔
弱无骨的小手,竟然像鹰爪子一样,卡住了余的咽喉。与此同时,他的嘴巴在余
的额头上咯唧咯唧地啃咬起来。余的眼前一团漆黑,心里想挣扎,但双手就像死
去的枯枝……
    就在余看到了站在高高的望乡台上的夫人凄楚的面孔时,赵甲的手指突然松
开了,他的嘴巴也停止了啃咬。余屈起膝盖将他的身体顶翻,艰难地爬起来。余
看到赵甲侧歪在地,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瘦巴巴的小脸,在可怜地抽搐着。
余看到孙眉娘木呆呆地站在赵甲的身体旁,惨白的脸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
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月光似水,月光如银;月光是冰,月光是霜。余再也看不
到这样的月光了。余顺着烂漫的月光看过去,似乎看到了,刘家的贤侄,为了他
的父亲,为了六君子,为了大清朝,突然出现在袁世凯的面前,像余的舍弟一样,
拔出了两只闪闪发光的金枪……
    余头昏脑涨地站起来,对着她伸出了手:眉娘……我的亲人……
    她却嗥叫一声,转身往台下跑去。她的身体看起来如同一团败絮,轻飘飘地
失去了重量。余还用得着去追赶她吗?不用了,余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在另
外的世界里,我们迟早会团聚。余从赵甲背上拔出了匕首,用衣服把上边的血擦
干。余走到孙丙的眼前,借着灯火和月光——灯火昏黄,月光明亮——看清了孙
丙神色平静的脸庞。
    孙丙啊,余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的胡须,的确不是余薅的。余诚恳
地说着,顺手就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灿烂的火花,
把他的脸辉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还要明亮。余看到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与
鲜血同时涌出的还有一句短促的话:“戏……演完了……”
    后记
    在本书创作的过程中,每当朋友们问起我在这本书里写了些什么时,我总是
吞吞吐吐,感到很难回答。直到把修改后的稿子交到编辑部,如释重负地休息了
两天之后,才突然明白,我在这部小说里写的其实是声音。小说的风头部和豹尾
部每章的标题,都是叙事主人公说话的方式,如“赵甲狂言”、‘钱丁恨声“、”
孙内说戏“等等。猪肚部看似用客观的全知视角写成,但其实也是记录了在民间
用口头传诵的方式或者用歌咏的方式诉说着的一段传奇历史——归根结底还是声
音。而构思、创作这部小说的最早起因,也是因为声音。
    二十年前当我走上写作的道路时,就有两种声音在我的意识里不时地出现,
像两个迷人的狐狸精一样纠缠着我,使我经常地激动不安。
    第一种声音节奏分明,铿铿锵锵,充满了力量,有黑与蓝棍合在一起的严肃
的颜色,有钢铁般的重量,有冰凉的温度,这就是火车的声音,这就是那在古老
的胶济铁路上奔驰了一百年的火车的声音。从我有记忆力开始,每当天气阴沉的
时候,就能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像沉闷而悠长的牛叫,紧贴着地面,传到我们的
村子里,钻进我们的房子,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然后便传来火车驶过胶河大铁
桥时发出的明亮如冰的声响。火车鸣苗的声音和火车驶过铁桥的声音与阴云密布
的潮湿天气联系在一起,与我的饥俄孤独的童年联系在一起。每当我被这对比鲜
明的声音从深夜里惊醒之后,许多从那些牙齿整齐的嘴巴里和牙齿破碎的嘴巴里
听来的关于火车和铁道的传说就有声有色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首先是用声
音的形式出现的,然后才是联翩的画面,画面是声音的补充和注释,或者说画面
是声音的联想。
    我听到了然后看到了在1900年前后,我的爷爷和奶奶还是吃奶的孩子时,在
距离我们村庄二十里的田野上,德国的铁路技师搬着据说上边镶嵌了许多小镜子
的仪器,在一群留着辫子、扛着槐木撅子的中国小工的簇拥下,勘定了胶济铁路
的线路。然后便有德国的士兵把许多中国健壮男子的辫子剪去,铺在铁路的枕木
下边,丢了辫子的男人就成了木头一样的废人。然后又有德国士兵把许多小男孩
用骡子驮到青岛的一个秘密地方,用剪刀修剪了他们的舌头,让他们学习德语,
为将来管理这条铁路准备人才。这肯定是一个荒诞的传说,因为后来我曾经咨询
过德国歌德学院的院长:中国孩子学习德语,是不是真的需要修剪舌头?他一本
正经地说:是的,需要。然后他用哈哈大笑证明了我提出的问题的荒谬。但是在
漫长的岁月里,对于这个传说我们深信不疑。我们把那些能讲外语的人,统称为
“修过舌头的”。在我的脑海里,驮着小男孩的骡子排成了一条漫长的队伍,行
走在胶河岸边泥泞曲折的小道上。每头骡子背上驮着两个篓子,每个篓子里装着
一个男孩。大队的德国士兵护送着骡队,骡队的后边跟随着母亲们的队伍,她们
一个个泪流满面,悲痛的哭声震动四野。据说我们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那
些被送到青岛去学习德语的孩子中的一个,后来他当了胶济铁路的总会计师,每
年的薪水是三万大洋,连在他家当过听差的张小六,也回家盖起了三进三出的深
宅大院。在我的脑海里还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和画面:一条潜藏在地下的巨龙痛苦
地呻吟着,铁路压在它的脊背上,它艰难地把腰弓起来,铁路随着它的腰弓起来,
然后就有一列火车翻到了路基下。如果不是德国人修建铁路,据说我们高密东北
乡就是未来的京城,巨龙翻身,固然颠覆了火车,但也弄断了龙腰,高密东北乡
的大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我还听到了这样的传说:铁路刚刚通车时,高密东北
乡的几条好汉子以为火车是一匹巨大的动物,像马一样吃草吃料。他们异想天开
地用谷草和黑豆铺设了一条岔道,想把火车引导到水塘中淹死,结果火车根本就
不理他们的茬儿。后来他们从那些在火车站工作的“三毛子”口里知道了火车的
一些原理,才知道浪费了那么多的谷草和黑豆实在是冤枉。但一个荒诞故事刚刚
结束,另一个荒诞故事接踵而来。“三毛子”告诉他们,火车的锅炉是用一块巨
大的金子锻造而成,否则怎么可能承受成年累月的烈火烧烤?他们对“三毛子”
的说法深信不疑,因为他们都知道“真金不怕火炼”这条俗语。为了弥补上次浪
费的谷草和黑豆,他们卸走了一根铁轨,使火车翻下了路基。当他们拿着家伙钻
进火车头切割黄金时,才发现火车的锅炉里连半两金子也没有……
    尽管我居住的那个小村子距离胶济铁路的直线距离不过二十里,但我十六岁
时的一个深夜,才与几个小伙伴一起,第一次站在铁路边上,看到了火车这个令
人生畏的庞然大物从身边呼啸而过。火车头上那只亮得令人胆寒的独眼和火车排
山倒海般的巨响,留给我惊心动魄的印象,至今难以忘怀。虽然我后来经常地坐
着火车旅行,但我感到乘坐的火车与少年时期在高密东北乡看到的火车根本不是
一种东西,与我童年时期听说过的火车更不是一种东西。我童年时听说的火车是
有生命的动物,我后来乘坐的火车是没有生命的机器。
    第二种声音就是流传在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猫腔。这个小戏唱腔悲凉,尤其
是旦角的唱腔,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高密东北乡无论是大人还是孩
子,都能够哼唱猫腔,那婉转凄切的旋律,几乎可以说是通过遗传而不是通过学
习让一辈辈的高密东北乡人掌握的。传说一个跟随着儿子闯了关东的高密东北乡
老奶奶,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一个从老家来的乡亲,带来了一盘猫腔的磁带,
她的儿子就用录音机放给她听,当那曲曲折折的旋律响起来时,命若游丝的老奶
奶忽地坐了起来,脸上容光焕发,目光炯炯有神,一直听完了磁带,才躺倒死去。
    我小时经常跟随着村里的大孩子追逐着闪闪烁烁的鬼火去邻村听戏,萤火虫
满夭飞舞,与地上的鬼火交相辉映。远处的草地上不时传来狐狸的鸣叫和火车的
吼叫。经常能遇到身穿红衣或是白衣的漂亮女人坐在路边哭泣,哭声千回百琳,
与猫腔唱腔无异。我们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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