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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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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真的啥也没看到。她突然转变了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
笑,她脸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个人形了。她拖着软绵绵地身子朝
外爬去,一边往外爬还一边回头说:“你把你的宝贝拿上,去看看你这个杀了四
十四年人的爹是个什么畜生变的。我猜想着,他十有八九是一条毒蛇!”她又一
次提到了蛇。
    俺知道她是在贼喊抓贼,这种小把戏,如何能瞒了俺?
    俺把宝贝塞进了墙缝。现在,俺后悔得了这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
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俺看
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个老婆也就不是个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个蛇变
的,俺还敢有滋有味地搂着她困觉;知道了她是蛇变的,俺还怎么敢搂着她困觉?
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经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条蛇,就
只剩下一个爹了。
    俺藏好宝贝,来到厅堂。眼前的景象吓了俺一大跳。天老爷爷,有一条瘦骨
伶什的黑豹子蹲在俺爹那把檀香木椅子上。豹子斜着眼睛看俺,那眼神是俺熟悉
的。
    俺知道了黑豹子就是俺爹的本相。豹子张开大口,奓煞着胡子对俺说:“儿
子,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爹是大清朝的首席刽子手,受到过当今皇太后的嘉奖,
咱家这门手艺,不能失传啊!”
    俺感到心凉肉跳,天老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俺娘给俺讲过的虎须故
事里说,那个闯关东得了虎须的人,把虎须藏好后,看到的就是人的本相,爹也
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了。可俺已经把虎须深藏在墙缝里了,怎么还是把个
亲爹看成了一条黑豹子?俺想,一定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那宝气儿还沾在手上,
继续地显灵。老婆是白蛇已经够俺受的了,再来一头豹子爹,俺的活路基本上就
被培死了。
    俺慌忙跑到院子里,打上一桶新鲜的井水,嚯浪嚯浪地洗手,洗眼,未了还
把整个头扎进水桶里。今日早晨怪事连连,已经使俺的脑袋大了,俺把它浸到凉
水里,希望它能小一点。
    洗罢头脸重回厅堂,俺看到,紫檀木太师椅子上坐着的还是那头黑豹子,而
不是俺的爹。它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俺,眼睛里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它的毛
茸茸的大头上,扣着一顶红缨子瓜皮小帽,两只长满了长毛的耳朵在帽子边上直
竖着,显得十分地警惕。几十根铁针一样的胡须,在它的宽阔的嘴边往外奓煞着。
它伸出带刺的大舌头,灵活地舔着腮帮子和鼻子,吧哒,吧哒,然后它张开大口,
打了一个鲜红的哈欠。它身上穿着长袍子,袍子外边套着一件香色马褂。两只生
着厚厚肉垫子的大爪子,从肥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显得那么古怪、好玩,使俺既
想哭又想笑。
    那两只爪子,还十分灵活地捻着一串檀香木珠呢。
    俺娘曾经对俺说过,老虎捻佛珠,假充善人,那么豹子捻佛珠呢?
    俺慢慢地往后退着,说实话俺想跑。老婆是大白蛇,爹是黑豹子,这个家显
然是不能住了。它们两个,无论哪个犯了野性,都够俺受的。即便他们念着往日
的情分,舍不得吃俺,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俺伪装出一脸的
笑容,生怕引起它们的怀疑。一旦引起它们的怀疑,俺就逃不脱了。那头黑豹子,
虽然老得不轻,但它那两条叉开在太师椅子上的后腿,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充满
了弹性,只要它往地上一蹬,起码还能蹿出一丈远。它的牙口虽然老了,可那两
颗铁耙齿一样的长牙,轻轻地一小咬,就能断了俺的咽喉。就算俺使出吃奶的劲
儿逃脱了老豹子的追击,那条大白蛇也不会放过俺。俺娘说过,成了精的蛇,就
是半条龙。行起来一溜风响,比骏马还要快。俺娘说她亲眼看到过一条胳膊那样
粗、扁担那样长的大蛇在野草中追赶一头小鹿。小鹿连蹦带蹿,箭一样快。蛇呢?
前半截身子擎起来,所到之处,野草纷纷地向两边倒去,还带着哗哗地风响。未
了是大蛇一口就把那头小鹿给吞了。俺老婆有水桶那般粗呢,她的道行比那条吞
小鹿的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俺即使跑得比野兔子还要快,也比不过她腾云驾
雾。
    “小甲,你要到哪里去?”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俺的身后响起。俺回头看到,
黑豹子把身体从檀木椅子上欠起来。它的两条前腿按着椅子的扶手,两条后腿紧
蹬着青砖地面,目光炯炯地盯着俺。天老爷爷,它老人家已经摆好了往前蹿跳的
姿势,这一下子要是蹿出去,最不济也要到院子中央。小甲,小甲,千万别慌。
俺叮嘱着自己,鼓舞着勇气,嘿嘿地笑着说,爹,俺去把那头猪拾掇拾摄,猪肉
要趁新鲜卖,既压秤,又好看……豹子冷笑着说:“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
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俺继续倒退着,说:爹,您说
得对,从今以后,俺不杀猪了,俺跟着您学杀人……这时,白蛇猛地把头扬起来,
白花花的脖子上镶着铜钱般大的鳞片,银光闪闪,吓死活人。“咯咯咯咯咯……”
一大串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从她的大嘴里喷出来。俺听到她说:“小甲,看清了
没有?你爹是什么畜生脱生的?是狼?是虎?还是毒蛇?”俺看到她的带鳞的脖
子飞快地往上延长着,她身上的红褂子绿裤子如彩色的蛇皮往下褪去。她嘴里黑
红的信子,几乎就要触到俺的眼睛了。娘啊,俺惊慌失措,猛地往后一跳——嘭!
俺的耳朵里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娘啊!俺口吐白沫子昏了过去……事后,
俺老婆说俺犯了羊角疯,放屁,俺根本就没有羊角疯怎么可能犯了羊角疯?俺分
明是让她吓得节节后退,后脑勺子撞到了门框,门框上正好有一个大钉子,钉子
扎进了俺的头,把俺活活地痛昏了。
    俺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俺:“小甲……小甲……”这声
音不知是俺娘的,还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脑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睁开,但眼皮
子让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俺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紧接着又闻到了一股揉烂
了青草的味道,紧接着又是煮熟了猪肠子的臭烘烘的气味。那个声音还在执著地
叫唤着俺:“小甲啊小甲……”忽然,一股清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俺脑袋猛
地清醒了。
    俺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飞舞的五颜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紧接着俺就
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那张几乎贴到俺的脸上的粉团般的大脸。那是俺老婆的脸。
俺听到她说:“小甲,你把俺吓死了啊!”俺感到她的手上全是汗水。她使劲儿
地拉俺,终于拖泥带水地把俺从地上拉起来。俺晃晃脑袋,问:俺这是在哪里呢?
她回答道:“傻瓜,你还能在哪里?在家里。”在家里,俺痛苦地皱着眉头,突
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来。老天爷,俺不要那根虎须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
火里烧掉。
    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贴近了俺的耳朵,低声说:“大傻瓜,你以为那真是一
根老虎须?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俺摇摇头,头痛,头痛得厉害,不对,不对,
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着它还是看到了你的本相。
俺不拿它时还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问:“那你说,你看到俺是个啥?”俺
看着她那张又白又嫩的大脸,看着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样的爹,
真好比大梦初醒一样。俺也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是一条蛇,梦见了爹是一匹
黑豹子。她古怪地笑着说:“也许我真是一条蛇?我其实就是一条蛇!”她的脸
突然地拉长了,眼睛也变绿了。“我要真是一条蛇,”她恶狠狠地说,“我就要
钻到你的肚子里去!”
    她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变越绿,脖子上那些闪闪烁烁的鳞片又出现了。俺
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
    这时,俺家的大门被猛烈地推开了。
    俺看到刚刚被俺爹蹶走了的那两个衙役,竟变成了两个穿衣戴帽的灰狼,手
扶着腰刀柄儿,站在大门两侧。俺吓昏了头,急忙闭起眼睛,想通过这种方式把
自己从梦境中救出来,等俺睁开眼时,看到他们的脸基本上是街役的脸了,但他
们手上生着灰色的长毛,手指弯曲赛过铁钩。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
比那根通灵的虎须还要厉害。那根虎须也只有你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时它才发挥
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缠上了你,不管你
是攥着它还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记着它还是忘了它。
    两个狼衙役推开俺家的大门站在两侧之后,一顶四人大轿已经稳稳地降落在
俺家大门前的青石大街上。四个轿夫——他们的本相显然是驴,长长的耳朵虽然
隐藏在高高的筒子帽里,但那夸张的轮廓依稀可见——用亮晶晶的前蹄扶着轿杆,
嘴角挂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他们一路奔跑而来,套在蹄子上
的靴子,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那个姓刁的刑名师爷,人称刁老夫子的——他的
本相是一只尖嘴的大刺猬——用粉红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轿帘掀开。俺认出了这
是钱大老爷的轿子。小奎就是对着这顶轿子吐了一口唾沫,招来了大祸。俺知道,
即将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就是高密县令钱丁钱大老爷,当然也是俺老婆的干爹。照
理说俺老婆的干爹也就是俺的干爹,俺想跟着俺老婆去拜见干爹,可是她杀死也
不肯答应。说良心话钱大老爷对俺家不薄,他已经免了俺家好几年的银子。但他
不该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说小甲你这个傻子,
钱大老爷送给你一顶绿帽子你怎么不戴上呢?俺回家问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
说钱大老爷送给俺一顶绿帽子,是顶啥样的绿帽子?你咋不给俺看看呢?她骂我
:“傻子,小奎是个坏种,不许你再去找他玩儿,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搂
着你困觉啦!”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让衙役们打断了。为了一口唾沫就打断
人家一条腿,您钱大老爷也狠了点,今日您送上门来了,俺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
畜生变过来的。
    俺看到,一只柳斗那样大的白色虎头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天哪,原来钱大老
爷是一只白虎精转世。怪不得俺娘对俺说,皇帝爷是真龙转世,大官都是老虎转
世。
    白老虎头上戴着蓝顶子官帽,身穿红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对白色的怪鸟,说
鸡不是鸡,说鸭不是鸭。他的身体比俺爹的身体魁梧,他是一只胖老虎,俺爹是
一只瘦豹子。他是白面团,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轿,摇摇晃晃地进了俺家的大
门。老虎走路,迈着方步。老刺猬抢在老虎的前面,跑进了俺家的院子,大声地
通报:“县台大老爷驾到!”
    老虎与俺碰了个照面,对着俺一龇牙,吓得俺一闭眼。俺听到他说:“你就
是赵小甲吧?”俺急忙虾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赵小甲。
    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
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里的泥
水混着猪血狗屎,待会儿非把苍蝇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还没想完呢,那些趴
在墙上歇息的苍蝇们就一哄而起,呜呜呀呀地抢过来。它们不但落在了大老爷的
尾巴上;它们还落在了大老爷的帽子上、袖子上、领子上。大老爷和善地对俺说
:“小甲,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本县求见。“
    俺说,请大老爷自己进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师爷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横眉立目地说:“大胆小甲,敢不听老爷的招
呼!
    快快进去,把你爹唤出来!“
    钱大老爷抬手止住了师爷的怒吼,弯着腰钻进了俺家的厅堂。俺急忙尾随在
后,想看看虎豹相见那一霎是个什么情景。俺巴望着他们一见面就成仇敌,呜呜
地低鸣着,竖起脖子上的毛,眼睛里放出绿光,龇出雪白的牙。白虎盯着黑豹,
黑豹也盯着白虎。白虎绕着黑豹转圈,黑豹也绕着白虎转圈;谁也不肯示弱。俺
娘说过,大凡野兽对阵,总是要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使威风,首先在气势上压倒
对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闭了威,耷拉耳朵夹尾巴,目光低了,胜方胡乱咬几口
也就拉倒了。就怕双方都硬撑着,谁也不肯闭威,那就免不了一场恶战。不战不
好看,恶战才好看。
    俺盼望着俺爹能与钱大老爷虎豹相争,互不相让。俺看到,他们互相绕着转
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猛,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
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转转转,转得俺头晕眼花,身体转成陀螺,他们最
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他们
从院子东滚到了院子西,从院子南滚到了院子北。一会儿滚上房,一会儿滚下井。
突然呜嗷一声叫,山呼海啸,兔子交配,终于天定地定。俺看到,一只白虎,一
只黑豹,相距半丈远,各自狗坐着,伸出大舌头,舔着肩上的伤口。这一场虎豹
大战,看得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胆战心惊,浑身冒汗。但它们没分出胜负。
在它们咬成一团时,俺很想帮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钱大老爷恶狠狠地看着俺爹,脸皮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俺爹脸皮上挂着
轻蔑的笑容,恶狠狠地盯着钱大老爷。俺爹根本就不把这个将小奎打了个半死的
知县看在眼里,俺爹真豹、真驴、真牛。这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剑交
锋。噼噼啪啪,火星子乱溅。火星子溅到俺脸上,烫起了几个大燎泡。他们的目
光胶着了一会,谁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简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张口就会蹦出
来,落地就变成野兔子,撅着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
跑到南坡啃青草。什么草,酥油草,吃得饱,吃得好,吃多了,长肥膘,再回来,
俺的胸膛里盛不了。俺看到它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藏在肉掌里的趾爪都悄悄地张
开了。它们随时都会扑到一起,咬成一个蛋。在这危急的关头,俺老婆香气扑鼻
地从里屋走出来。
    她脸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层层瓣瓣瓣瓣层层地往外扩张着。她的小腰扭啊
扭,扭成了一股绳。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闪烁了一下就隐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
香又甜的皮肉里了。俺老婆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
声音说:“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
    俺老婆这一跪,刷地就泻了钱大老爷的底气。他的目光偏转,学着伤风的山
羊一样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装咳嗽,俺虽然傻,
但也能看得出来。他侧眼看着俺老婆的脸,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蚂
炸,跳来跳去,嘭嘭地撞到墙上。他的脸可怜巴巴地抽搐着,不知是害羞,还是
害怕。
    他连声不迭地说:“免礼免礼,平身平身。”俺老婆站了起来,说:“听说
大老爷把俺爹抓进了大牢,在洋人那里讨了个大赏,俺准备了黄酒狗肉,正准备
给大老爷去贺喜呢!”
    钱大老爷子笑了几声,问了半天才回腔道:“本官食朝廷俸禄,岂敢不尽职
尽责?”
    俺老婆浪笑一阵,毫不顾忌地上前揪了揪钱大老爷的黑胡子,捋了捋钱大老
爷的粗辫子——俺娘怎么没给俺生出一条粗大的辫子呢——又无法无天地走到檀
木椅子后边,揪了揪俺爹的小辫子。
    她说:“你们俩,一个是俺的干爹,一个是俺的公爹。干爹抓了俺的亲爹,
又要让俺的公爹去杀俺的亲爹。干爹公爹,俺亲爹的命就掌握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俺老婆说完了这些疯话,就跑到墙角上哇哇地干呕起来。俺心痛老婆,羞答
答地上前,去给她捶背。俺说老婆,你是不是让他们给气病了?她直起腰,眼睛
里汪着泪水,怒冲冲地说:“傻子,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娘给你们家怀上了传宗
接代的孽种啦!”
    俺老婆嘴里骂着俺,眼睛却看着钱大老爷。俺爹的眼睛仰望着屋顶,大概是
在寻找那只经常出现的胖大的壁虎。钱大老爷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憋了
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这个样子。俺看到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流出来。刁师爷上
前,打了一个躬,说:“老爷,先办公事吧,袁大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回话呢!”
    钱大老爷抬起袍袖沾沾脸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乱了的胡须,又学着山
羊咳嗽了一阵,然后,青着脸,极不情愿地给俺爹做了一个长揖,道:“如果下
官没有认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甲赵姥姥了。”
    俺爹手捧着那串檀香佛珠站起来,骄傲地说:“小民赵甲,因有当今皇太后
亲自赏赐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给父母官下跪了。”
    说完话,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铁链子还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举起来,
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大老爷退后一步,双腿并拢,理顺了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额头触
地,用哭咧咧的声音说:“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皇太后万寿元疆!”
    钱大老爷敬祝完毕,爬起来,说:“非是下官敢来劳动姥姥玉趾,实是山东
巡抚袁大人有请。”
    俺爹不理钱大老爷的话茬儿,双手捻动着佛珠,眼睛望着屋笆上那只壁虎,
说:“县台大老爷,小民臀下这把檀香木椅子,是当今皇上赏给小民的,按照官
场的规矩,应该是见物如见君的!”
    钱大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紫檀木还要深沉。看起来他有满腔怒火,但又
强压着不敢发作。俺感到爹太那个了一点,让大老爷对着您下了一次跪,就已经
颠倒了乾坤,混淆了官民。怎么好让他给您二次下跪呢?爹您见好就收吧。俺娘
说过: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官小,但近在眼前。他随便找个茬子就
够咱爷们喝一壶了。爹,钱大老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俺已经对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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