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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宙-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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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愿意承继父亲的事业,不日她会嫁与伊安麦克阿瑟,但此刻她乐意消除对父亲的敌意。

元之注意到那苏格兰籍大汉在悄悄落泪。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轻轻走出会客室。

任莉莉跟着出来,凝视元之,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庆幸任莉莉是一个聪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轻轻说:“不管你们是谁,都帮了我一个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诺我已做到,香贞今日绝对在场。”

任莉莉真聪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贞是不是?”

元之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整个变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么会?”

“我们都会变,样子不变,心也会变,许许多多旧友,早已变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们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适应生活与环境所需,不得不变。”

任女士发怔,“这是比较哲学的说法。”

“何必计较呢,只要你们喜欢,我们可以时常来造访。”

“可需要报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谢谢你。”任莉莉紧紧握住元之的手。

“没问题,”元之笑,“没问题。”

过一会儿任女士又说:“我并不认识香贞,我与她父亲结婚时,他们父女已经闹翻,但要是你是她,我会真心喜欢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语。

“你们三位一体?”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这么说。”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问下去,我就是个笨人了。”

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赏心乐事。

元之由衷说:“我也喜欢你。”

一行三人稍后告辞出来。

三号直抱怨麦克阿瑟:“眼泪鼻涕算是什么?西洋镜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响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声。

人们总是把他们能力估计过高,江则培父女的心肠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刚硬。

麦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来建筑的冰墙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号叹口气,自觉仍然不十分了解人类。

麦克阿瑟呜咽说:“他已经病重。”

三号终于忍不住,“我还以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维持缄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号劝慰:“我们可以时常去探访他。”

“可以吗?”如发现新大陆。

“当然可以,我不介意继续扮你。”

阿麦问:“他有没有原谅我,他有无宽恕我?”

“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麦克阿瑟闭上绿色的眼睛,泪水汩汩而下。

看这样一个大汉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麦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结束了。

江则培夫妇迟早会猜到谁是真正的江香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个年轻人,不是关元之,就是三号,要不,就是伊安麦克阿瑟,不过,他们要着实运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继而着手去处理林慕容的后事。

使元之讶异的是记得她的人不多。

都会里至多是漂亮年轻的女子,每三两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来,如海面的泡沫一样,漫无目的飘流,约莫只想用她们所有的青春,去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种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

按铃,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以为没有人在屋里,刚想走,忽然听见碎细的脚步声。

元之耐心地等人来开门,下午三时了,是根本没起床呢,还是在打中觉?

门打开了,另有一座铁闸,有一个磁性的声音传出来,“谁!找谁?”

“我姓关,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边身子出来,元之没看到她的脸,只看见一角丝袍子,七彩缤纷,是菊花与龙图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进来吗?”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请进来。”

铁闸终于被打开了,在这都会里,几乎所有的公寓门外都镶着一道坚固的闸,以策安全,家家户户,看上去,都似牢狱。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两人都吃一惊,女郎没想到来人那么体面,端庄,元之没料到秀发蓬松、残妆未褪的她简直是林慕容再生。

“请坐。”女郎招呼元之。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问:“尊姓大名?”

“苏细。”女郎笑笑。

元之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打量公寓布置,略旧但还算整洁,到处都是碎花与纱边,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带,束好袍子,打一个呵欠,给元之一杯水,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轻轻说:“你太不灵通了,慕容已在数年前去世,现在我住这里。”

元之说:“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来收拾她的遗物的,统统在纸盒子里,放在贮物室。”

“她有亲人吗?”

“她订过一次婚。”

“那人是谁?”

“谁不一样,那人已经又结过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们生活得实在丰盛,在此期间,元之只睡了一觉。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个月租。”

呵失敬,原来她还是房东。

元之连忙说:“我来替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一帮人,谁不欠债,只是没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声。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苏细似通非通地说。

她带她到贮物室。

约有六七只大纸盒堆放在那里。

苏细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领取。”

“慕容的父母呢?”

苏细耸耸肩。

“她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可见父母从小是爱她的,该通知他们一声吧。”

苏细一直笑,笑出眼泪来,“慕容是她的艺名,由一位摄影师替她想到这个好听的名字。”

元之却仍然固执地说:“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苏细不耐烦,生气了,她斜眼睨着元之,看元之的衣着穿戴,便知道是个有身家有父荫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她抢白她:“对很多人来说,父亲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语。

纸盒并没有封实,里边全是旧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着眼睛笑了,转一个身,那件旧衣扬起一角,发出悉卒声响。

苏细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该刹那,该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为那个凄艳的笑容,慕容最爱那样绝望地笑。

呵不会是慕容回来了吧,苏细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无限感慨,再翻掏纸盒,希望找到略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做过林慕容,但是她连一帧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这一堆破旧的绫罗绸缎占据。

元之抬起头来,劝苏细说:“回去吧。”

苏细一呆,“你说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说:“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呀。”

“我不明白。”苏细大惑不解。

“五年已经过去,你并没有比五年前更红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这五年,不知又有几许新秀争着入行,希望得到甜头,希望窜上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回去算了。”

苏细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脸上刷一声变得雪白。

正当苏细觉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认为苏细是慕容化身,轻轻续劝:“回家吧。”

苏细颓然说:“我没有盘缠。”

元之缓缓说:“多谢替我保管衣物。”

苏细抬头,“你说什么?”

元之打开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代表慕容送给你的一点意思,找一门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来了。”

苏细吃惊,“你是谁?”

元之苦笑,“我是你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够收你的钱?”

“你当然可以,因为只有你记得慕容。”

苏细怔怔地问:“你几时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烦你丢掉它们。”

这时电话铃响,苏细没去听,电话录音机录下了留言:“苏细,今天晚上九时通告,不要忘记准时。”声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断。

元之说:“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他们了。”

“谢谢你。”

元之走到门口。

苏细又讶异了,这位小姐步行姿势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时慕容当红,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总有一股累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刻关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苏细紧紧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飞掉。

她忽然想起,“关小姐,等一等。”

苏细跑进房去,片刻出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镜架。递给元之。

元之接过,在幽暗的灯光下细看,原来是一张团体照,七八个年龄脸容相仿的女孩子拥成一堆,个个都在笑,位位秀发如云,红颜、红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苏细黯然说:“给你。”

元之珍重收下。

“当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点点头。

她不想问其他的女郎去了何处,她轻轻向苏细道别。

直到她走了良久,苏细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额本票不放,手心已经濡湿。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归途,回来与老友叙旧。

苏细恍惚间连忙换衣服出门,她要把本票去兑现。

元之却已经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晚上,同吕氏伉俪诉苦:“那么美那么年轻,却不知道珍惜。”

梁云叹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没有好结果。”

“太悲观了。”

“这数年来我看到学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没有使你更快乐。”

“你讲得对,没有。”

梁云忽然问:“快到揭盅的时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都有结局,关元之呢?”

“啐,我还活着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认识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第9章

“对不起,元之,我太鲁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问:“孪生儿如何?”

梁云乐得言他,“没有停的时候,每次吃饭都要逗他们格格笑希望他们多吃一羹,元之,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样孝顺父亲?”

元之笑了。

那个笑容非常娇慵妩媚,使梁云发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学,元之的一颦一笑,她再熟悉没有,最近她却常为元之这种出其不意的媚态吃惊。

在一旁的吕一光不出声,那样的笑靥叫他想起林慕容,不过在这间房里再世为人的不止是关元之,连他在内,都不愿再想起从前的事。

梁云笑,“谁要追求元之现在真是时候了,她不但富有、热情、妩媚,而且是个好母亲。”

元之双手乱摆,“别嘲弄我。”

一光却说:“梁云讲的都是事实。”

元之笑而不语。

一光给妻子一个眼色,梁云告辞,“要回去侍候孩子们。”

归途中,梁氏夫妇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梁云说:“关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头笑起来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吗?”

“她?她至可爱之处就是懵然不觉。”

梁云听出丈夫口气中充满怜惜眷恋。

可是只那么一刻,他立刻恢复了自己,“希望孩子们没有哭闹,保姆一对二,只怕应付不了。”

元之并没有一光想象中那么呆。

她对着镜子,不是不发觉自己神情有变。

终于她坐了下来,叹口气,她并不想去寻找自己的根源,她愿意接受关元之是名孤儿这个说法。

夜阑人静,元之蜷缩在大床一角,睡着了。

在地球的另一边却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门外,七号正在欢迎三号近来。

七号问:“这次假期有多久?”

“都会立法局只有三星期休假。”

七号嘻嘻笑,“他们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吗?”

三号答:“他们以为曼勒是一所专管注射青春素的疗养院。”

“呵,回去时你非容光焕发不可。”七号咕咕笑。

“原医生好吗?”

“身体大好,情绪欠佳。”

“谁关心他的情绪。”三号笑。

七号问:“关元之好吗?”

“托赖,过得去,谢谢你。”

七号偕三号在会客室坐下,“对于美元之,我们颇下了一点工夫。”

“我知道。”

七号笑问:“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这个,我指她的身世。”

“呵,”三号悚然动容,“你在外头打听到什么?”

七号说:“你记得吗,元之说她是个孤儿。”

“属实。”

“孤儿也一定有父母。”

“当然。”三号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么,关元之的父母是谁?”

“愿闻其详。”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医院诊治,历年来庞大费用由谁支付?”

“政府?”

七号直笑,“三号,那是人类的政府,你以为是乌托邦?”

“真的,谁,谁照顾她?”

七号卖关子,“你且去检查身子。”

“不,你先把关元之的身世告诉我。”

“你会不会对元之说起?”

三号答得好,“她不问我,我绝对不说。”

七号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经问起。”

“喂,”三号催七号,“言归正传好不好?”

“在医院里,元之结识了无名氏老先生。”

“真是奇遇。”

“他们俩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去世之前把两样东西奉送给元之,一:曼勒符,二:镇亚重工。”

三号当然不笨,它听出苗头来了。

“那样精明的一个老人,会不会无端端把两件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陌生人?”

三号抬起头来,“无名氏与关元之有深切关系!”

七号不出声。

“我们一早怎么没想到!”

“原医生在开头的时候已经猜到。”

“他是她的什么人?”三号兴奋起来,“年龄上来说,不可能是父女,她是他的孙女儿?”

七号不置可否。

“我猜得对不对?”

七号慢慢的说:“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故事。”

“快说。”

“喂,阁下检查身体的预约时候到了。”

“我马上改时间,我非要立刻听这个故事不可。”

三号过去对牢通话器忙了一会儿,回来坐好,逼它的同伴把故事说下去。

七号咳嗽,培养气氛。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三号不耐烦,“别老土好不好,加这种无谓的陈腔滥调干什么?”

“听不听由你。”

三号忍声吞气。

七号慢条斯理地把故事说下去。

那的确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声隆隆,劲风拍打着树枝,闪电照耀牛筋般粗的大雨。

大厅里站着两个人:秀丽的少女以及她严厉的父亲,两人似谈判了有一段时间了。

父亲如郁雷般的声音:“你若走出这道门,以后就不要回来。”

少女无奈,面色转为苍白,却毫不犹疑地朝大门走去。

“站住。”

少女停住脚步。

那父亲的语气转为悲哀,脸上皱纹十分深刻,问女儿:“我养你育你十九年,你幼时患病我曾经抱你至天明,为什么现在一个陌生人叫你走,你便舍父母随他而去?”

少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要隔一会儿才凄然而笑,“我不知道,也许这是我的命运,你不容他,我不容你,我必须要做出决定。”

说完之后,少女拉开大门,毫不迟疑地出门去。

门外横风横雨中,一个年轻人在等她,他连一部车子都没有,但是他把身上仅有的一件雨衣脱下来,盖在少女身上。

他俩瘦削的身形消失在风雨中。

三号耐着性子听毕这个平庸的故事。

“那少女是关元之的母亲!”它抬起头,“慢着,这个故事我像是在哪里听过的,是不是叫《孤星血泪》,抑或《块肉余生》?”

七号不去理它,“关元之正是无名氏老先生的外孙女儿。”

“那对年轻人一直没有回家,流落在外?”

七号点点头。

“后来,元之的母亲被抛弃,贫瘠而死,可是这样?”

“不不不,”七号说,“他俩一直深爱,生活在极度穷困中而志气不变,不幸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他患病去世,他的病,也遗传到元之身上。”

故事虽然陈旧,且似曾相识,三号还是感动了。

“她把女儿送到育婴堂照顾,勤力工作,可是她的心已碎,不久也追随他而去。”

三号垂下头,人间不幸何其多。

“元之于是成了孤儿,”七号说,“无名氏在稍后便开始寻找她,祖孙在医院见面的过程倒是相当别致,与众不同。”

三号接下去:“他觉得歉意,于是把全部遗产给她。”

“不,他发觉与元之是那样投缘。”

“真难得。”

“世上最寂寞的两种人是老人与孩子,他们最希望有人做伴。”

“无名氏真幸运,在那个时候找到了外孙女。”

七号说:“他临终前一定非常怀念女儿。”

三号感慨:“他没有爱屋及乌,何止如此,他一直认为他的旨意是道路真理生命,他固执刚愎到这种地步,自然要付出代价。”

两个机械人道出了关元之的身世。

七号说:“元之殊不孤单,她起码有二三十个堂表兄妹。”

三号笑,“都巴不得要抽她筋剥她皮。”

“真惨,人类的人际关系一环竟那么差,一直搞不好。”

三号叹口气。

七号这才想起来,“对,你这次来,总得见一见原医生。”

“他人呢?一天到晚神出鬼没。”

“他到北爱尔兰某农庄去了,一班小学生写信给他,邀请他前去参观并解释草原上新近发现的巨型的环状图案。”

三号笑,“那明明是某种飞行器降落时压成的痕迹。”

七号不语,也微笑,“人类事事讲究证据。”

三号点点头,“所以《圣经》上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七号问:“你对你外型可满意?”

三号抚摸面孔,“这次我想做出若干改良。”

“精益求精?”七号取笑。

“在外边世界,皮相可真重要……”

正在闲谈,室内紧急通话系统突然响起,七号连忙按下聆听。

“各位注意,有客人自远方来,手持曼勒符,要求见原医生。”

七号与三号面面相觑,“急召原医生返回曼勒。”

“一致通过,即刻发密令请原医生返来。”

三号忍不住说:“最后一道流落在外的曼勒符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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