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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事我都听二弟讲了,卢小姐真是受委屈了。”
遗玉忽然听见他这么一句,目光当即一滞,这书艺结束比试到现在,夸她的赞她的,心疼她的,暗恨她的都有,却从没一人提到过委屈二字,而这一点却恰恰是在比试之后,她隐在平静之下最直接的感受。
她侧头去看杜若瑾,但见对方略带病容的脸上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担优之色,胸中一暖,不知如何接他话,只能笑着摇摇头,至于这摇头是代表她已经不觉得委屈,还是旁的意思,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卢智和杜荷将两人短暂的视线交琉看在眼中,一个暗自撇嘴,一个却轻皱眉头。
四人又聊了会儿,卢智使以不打扰杜若瑾休息为由告辞,推了杜荷留下用饭的邀请。
杜家兄弟起身相送他们到客厅门外,卢智伸手在杜若瑾肩上轻挡了一下,“你还病着,就不用送了。”
杜荷应和,“是啊,大哥,我去送就行。”
杜若瑾目光从卢智脸上移到遗玉脸上轻扯了一下肩上的大氅,“那好,你们慢走,咱们改日再叙。”
卢智和遗玉应了,杜若瑾依在门边,看他们出了院子后,才挥手示惫下人去忙,独自转身走进客厅中,右手举起摊开在眼前,上面赫然放着一只小小的纸团。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这纸团轻轻拨开,在掌心抚展后.便见两行小字跃然于褶皱的纸上。
清润的嗓音慢慢响起,“我就说呢,怎么这会儿来找我。”
第254章 木刻的真正作用
遗玉和卢智被杜荷送到大门外,壮汉车夫胡三早就将卢氏送回归义坊,又赶过来在杜府门口等候。
两兄妹坐在车内,没了外人,自那日书艺比试之后,头一次有了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能将前日书艺比试的事好好商议一二。
“泼墨于我的那个,说的话做的事,可见背后肯定有人,加上高阳突然冒了出来,应是长孙娴在指使。”
“是她无疑。”卢智点头。
遗玉接着便将对长孙娴的防备说出口:
“她这么盯着我不放,非要我丢丑失名不可,艺比过去大半,这后面还有四项,她肯定有别的招数在,唉,真不知我是哪里惹了她的眼,想来第一次见她是在高阳的生辰宴上,后来到学里才有了接触,原以为她是因为高阳的关系所以要整治我,但这么一阵子下来,我多少看出她的为人,怎么也不像是简单为了帮高阳出气,就大费周章为难我。”
长孙娴此人,容貌柔美,外面表现出来的性格是冷清的,实则是个自恃才名和家世,有傲气又清高的女子,从她对待楚晓丝的态度,和上次程小凤在鸿悦楼所说,国子监里因犯错被处罚的学生,有三成都在之前同她交好过,可见她非常喜欢利用旁人帮自己达到目的,这次泼墨的少年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用完就被她弃掉。
如此性子的人,怎么会是个看重情谊的,就算和高阳交好,也不能作为她找自己麻烦的根本原因,堂堂左相之女,竟来算计她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姑娘,若没有深意,只是为了意气之争,怎么可能!
“大哥,你上次还与我说过,只要我想知道,我问,你就会告诉我,那你现在与我说,长孙娴到底为何要屡屡与我为难?”
遗玉表情很严肃地看着对面的卢智,从两边半透明的车窗打进来的光亮,将他脸上短暂的为难之色照了个清晰。
“这个不是不能与你讲,先前我没解释,亦是被她误导,毕竟她是同你一年进的国子监,向来是只闻其名少见其人,现下才看明白些她的为人。”
卢智沉吟了片刻,终是开始与她解释起来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小玉,你可知道,朝堂之上、京城之中,争斗的最厉害的,是什么?”
遗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党派相斗,太子、吴王和魏王都有继位之能,加上中立的一方,明里暗里的缠斗。”
她身处长安,因卢智和李泰的关系,已经算是被卷入了党派相争的边缘之内,上辈子的认知,让她这未涉朝堂的姑娘家,能比常人看的清楚些。
哪想卢智听了她的回答,竟是摇头一叹,“党派相斗固然已经开始,可却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如今这天下,争的最厉害的还是二字——门第!”
他将“门第”二字咬的很重,遗玉心中一颤,垂眸思索,门第,即是指的家世,或是门阀士族,或是寒门庶子,这出身,的确很重要,单看他们兄妹初到长安所受待遇便可见一二。
她耳中听着卢智继读说来:
“自曹魏以来,门第观念便在士族门阀之中渐重,士与庶之分隔明显,晋时更是鼎盛之至,我朝至今建都近二十年,虽这门第观念不若晋时严整,却依然很深,士族大家的子孙仕途坦顺,可寒门学子若要出头谈何容易,但近年来当今圣上重贤才轻门第,己有不少庶民出身者在朝堂之中身居要职,这显然是家业深厚的士族大家所不乐见的。”
“门第观念,始于婚姻,眼下老牌子的士族多是靠着姻亲接连在一起,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却在大多事情上是同进退,而那些庶民出身无甚家底的朝臣,再相互用姻亲联系,终会慢慢变成新兴的士族势力,这就分割了士族门阀的利益还有朝中的话语权——”
遗玉伸出一手让他先停下,“我有些懂了,长孙娴与其说是针对我,不如说是针对你,针对这国子监中、这长安城中,庶民出身有意仕途的学子。”
这些年来平民出身入仕的学子越来越多,士族门阀是不可能也无力用婚聘来抓牢这些人,哪里有那么多的大家小姐等着待嫁。
依着卢智现在的发展,日后必大有作为,眼看科举临近,若是让他顺利出仕,于天下寒门学子无异于一道镇定心念的良药,必会刺激更多的庶民的出仕之念。
卢智目露赞意,“对,可以这么说。”
遗玉见他肯定,心念一转,哭笑不得道:“这真是、真是——咱们兄妹实是士族之子,现在却因树大招风,倒被当成靶子刺着给寒门学子们看,若是哪日认了外公,真不知今日欺我辱我之人,会作何感想。”
卢智摇头一笑,而后面容突然转为肃穆,道:“高门之间相互暗斗,老牌士族又要打压新兴士族,那些有苗子的往往会胎死腹中,这门第之争,是利了那些权贵,可却不利黎民百姓,因而我们——”
他的话停顿在这里,目光复杂了一瞬,道:“此事暂且就说到这里吧,你也明了长孙娴为何针对你,咱们日后暂且防着她便是。”
他话没说完遗玉却不急追问,很是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大哥在这五院艺比上,还有事没与我讲清楚吧。”
“嗯?”
遗玉一撇嘴,提醒道:“那木刻,到底有什么用,可不只是让人高看了几分,多了些脸面吧。”
听她提到木刻,卢智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还带着些许神秘。
“这木刻,的确是有大用,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越是卖关子,遗玉越想知道,朝他小腿轻踢了一下,佯凶道:“我还算你的外人,说!”
卢智食指蹭了一下下巴,模糊不请道:“据说——当然这事我也不大肯定,据说在国子监五院艺比,拿了三块木刻的,在科举中,可以直入殿试。”
“啊!”
遗玉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要知道,殿试可是科举的最后关头,整座国子监中,各科每年最优者十人,才能直入殿试由圣上亲选,而这些人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同各大势力有所牵连,寻常人就算是有才有德也难分半杯羹。
惊讶之后,遗玉又甚感无趣,“哦,那对我就没什么用了,学里也真小气,那木刻就在木头外面刷了一层金漆,若全是金子打的还值当几个钱。”
卢智似笑非笑的表情未减,继续道:“科举是于男子,那木刻于女子——据说,凡是在五院艺比中,拿到过三块木刻的女子,毕业考后不论成绩如何,必为女官!”
“咯噔”一声,遗玉心头震动,两眼一瞪,结结巴巴道:“女、女、女官?”
卢智似是很满意她这震惊的表情,放在下巴上的食指够开,微微颔首。
遗玉顿觉脑中有些发蒙,她可没忘了,入国子监最初的动力和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女官”二字。
这大唐中,唐律有一则,凡是为女官者,不论品级,不论职否,皆有可平三妻四妾之权!
这里的女官,可不是指的宫中那些宫女出身的女官,而是堂堂正正国子监念出来的!每年,在国子监岁考和毕业考上成绩出众的,便有机会被祭酒和五名博士院长举荐到圣前,御旨亲封为女官,为了同宫女出身区别,亦被称为——女仕。
遗玉在学里这些时日,也知道一些内部事宜,国子监中的女学生大增,这女官的举荐名额,每一年仅仅有五人,而这五人当中,至多只有两人可得圣谕,有时不得圣睐,更是一个都没封下过!
这会儿,卢智竟然告诉她,拿了三块木刻,就可以直接被封为女仕!
“大、大哥,你没在说笑吧!”
卢智轻咳一声,“说笑是没有,不过这只是据说,是据说。”
他越是强调“据说”二字,遗玉越是肯定确有其事!当下便张嘴小小哀嚎了一下。
卢智看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了?”
遗玉一手扶着额头,无力地对他择挥小手,“我没事……”
她不过是突然后悔起来,自己早上艺比时候的高风亮节,生生把到手的一块木刻让给了他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遗玉忍不住又抬脚在他腿上踢了一下。
卢智振振有词,“我都说了,这只是据说,没准儿的事情,告诉你干嘛。”
遗玉才不信他鬼括,若真是没准儿的事情,那他再三鼓动她多拿木刻是为了什么,对了!她记得在梅楼上,领木刻的时候,祭酒大人似还曾经对她说过,让她好好收着这木刻,日后必有用处之类的话!
懊恼了一阵,遗玉即丢下了后悔的心思,想一想,若是早就知道木刻这般重要,她是否还会选择坚持不作弊呢?答案是肯定的,她依旧不会作弊,那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这么一来李泰泄题给她让她拿了木刻,究竟是……
“大哥,我问你,这仕女可平三妻四妾之权,对、对什么人都管用吗?”
第255章 寻什么样的婆家
“大哥,我问你,这女仕可平三妻四妾之权,对、对什么人都管用吗?”
遗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免得被卢智看出端倪来。
卢智想了想,答道:“照理说,是对任何人都管用的。”
照理说?
那还有不照理说的?
遗玉装作糊涂,面带疑惑道:“不会吧,若是一女仕嫁入皇室,难道那些皇子和世子们,也要遵从此律?”
卢智思索后,答道,“这女仕一律,是在平阳公主的干预下,贞观二年有所修编,也是因着几位有名望的夫人和公主才能实行,现今满朝获封的女仕,算来不过十余人罢了,还没有哪位是嫁入皇室的。”
“这么说,只是从没有过先例而已,律法并没明文规定,皇室子孙是否要遵循此律?”
卢智探手过来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又瞎想,这还用得着明文规定吗,可你见过哪个皇子皇孙,不是妃妾满院的,再看,能做上女官的哪个不是脑子清楚的很,非要住那个圈子里跳?这皇亲国戚,也不是谁都想做的。”
遗玉不敢再问下去,扯动嘴角露出个自然的笑容,“哦,我也就是一时好奇,才会有此一问,想来也不大可能的。”
卢智话锋一转,“你在国子监能待上几年,五院艺比虽不是每次都能被选入,但累积够三块木刻,未尝不可,就是靠着书艺,每年拿下一块也够的,木刻的传言既然能流出来必是有几分真切,你若想日后不受委屈,那就给我用心点!”
“我心里清楚的,大哥放心。”
女官之位,所附带的权利,对皇室子孙,八成是没用的……那,李泰为什么要花费精力,帮她拿到木刻?
遗玉心中一钝,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垂下头去掩饰脸上的表情。
在她垂首之际,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她神态的卢智,危险地眯起了眼晴。
回到归义坊的宅子,刚到午时,有半个多时辰才到吃午饭的时候。
兄妹俩进到卢氏的房间,就见小满坐在厅子里打哈欠,见到他们忙站起身来,低声道:“少爷小姐回来了,夫人在屋里头休息呢。”
遗玉见她疲乏的样子,便道:“小满,过几日清闲了,就让人将你送回去,年底你的婚事就要办了,眼下将你留在身边也不是个事。”
她早上还听卢氏提过,两人昨日到西市去逛,小满买了些针线回来做活,连夜都不曾睡个好觉,婚期将近,总要尽快回龙泉镇才是。
小满连忙摇头,“不打紧,我出门前都和舅舅和李大哥说好,等下个月再回去也无妨,夫人出门在外,身边没个使唤惯的,怎么能行。
“介时接了陈曲来就可以,我们也不是总就待在长安的,等新宅建好就回去,这节骨眼上让你和你李大哥分开,肯定有人要在背后埋怨我。”
小满脸蛋儿一红,说是去沏茶,跑了出去。
遗玉望着她的背影,嘴上无声地嘀咕着,被卢智看到,问:“你说什么?”
“没事,大哥去忙吧,我进去看看娘,嘿嘿。”
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这就要嫁做人妇了,啧啧。
卢智出去后,遗玉掀起里卧的门帘,蹑手蹑脚地进屋去,来到床边,看着卢氏安静的睡颜,心头一软,轻轻将外衣解下放在床尾的小凳子上,蹲在一边的火盆旁将手和身上烤暖和一些,才解开头上的银磐让头发披散开来,转身走到床前,掀起被子一角,哧溜一下,钻了进去,卢氏正迷糊地睡着,忽觉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偎上来,缓缓睁开眼晴,遗玉的小脑袋就挨在她肩上,白嫩的小脸上贴着些许柔软的发丝,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珠子轻转着,她一时怜爱,伸了胳膊就将自家闺女搂住,缓声道:“几时了,可是该吃午饭?”
“过午时了,娘,我再陪您睡会儿好不好?”
娘俩好久都没能躺在一处,卢氏稍作犹豫就应下,又往床里面挪了挪,给她空出大些地方。
遗玉埋头在卢氏身上蹭蹭,娘亲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只有孩子才能嗅到的暖香,不管是什么委屈还是不安,都能在这香气中,消失殆尽。
卢氏被她蹭了几下,便没了睡意,一手被她枕在颈后,另一只手绕过去,五指顺着她散乱的头发。
“前日人多,好些话都没与你说。
玉儿,娘真觉得,能有你和哥哥们这样的好孩儿,这辈子都足够了。”
不管前半生是如何轰烈烈过,柔惜蜜意过,只有此刻儿女绕膝这份宁静,对她来说,才是最真切且珍惜的。
遗玉将手楼在卢氏腰间,软声道:“那是有娘亲在,我们才能好好的,你看别家的孩儿,哪有我们兄妹乖巧,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娘亲。”
这是将他们兄妹三人一手拉扯大,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贵妇,到种田务农刺绣女红,一粒一粟一针一线,将他们养大的母亲,那些被隐藏的往事越是清晰,她对卢氏,就越是心疼和敬佩,也许这一切的起因只是阴谋和算计,可卢氏对他们三兄妹的养育之思,却是真真切切,永远不会改变的。
她甚至有些庆幸,若卢氏当年没有因误会和伤害,毅然离开那团纷争,那她到来时,面对的会是什么?勾心斗角的内宅私斗,外亲里疏的兄妹父母?
她有些坏心却护短无比的大哥,她憨憨傻傻却性格纯良的二哥,她性子直板却坚强温柔的娘亲,这亲密又温暖的一家子,恐怕都是空梦而已。
卢氏似是想起什么,脸上带着些自得,“娘亲的教养自然是好的,你外婆——”她声音一低,应是想到身在长安却不能相见的卢老夫人,眼神黯了黯,但为不让遗玉担心,根快又借着笑道:
“那日你赢了比试,你云姨一时高兴,说话就大声了些,那些妇人们得知你大哥和你是兄妹,且都是娘亲所出之后,模样可真叫好笑,呵呵,若不是你云姨挡着,娘差点被她们围了起来,个个都在打听娘是怎么教养的。”
看着卢氏脸上焕发的笑容,遗玉这两日来,头一次因着得了块漆金的实心木头而感到喜悦和满足。
讲完了开心的事,卢氏忽然叹了口气,将她楼紧了一些,按在怀中。
“玉儿,娘不想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像大哥还特意嘱咐过我,可、可我一想起那日你孤伶伶地站在楼下,被别人欺负,被泼墨、被辱骂、被责难,娘想起来心头就有气,就难受的紧,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娘却不能帮你出头!娘、娘真没用……”
遗玉被她紧按在怀里,看不见她神情,可听她说到最后,就一改方才的轻松,语调都哽咽起来,心一疼,连忙回抱住她。
“女儿才不委屈,你没看那些嵌负我的,最后都是个什么下场,可不仅仅是被取消了比试名额那么简单的,日后有的被人嘲讽呢,娘无须帮我出头,你女儿脑子可好使的很,嘴巴又厉害,谁能占到我半点便宜了,吃不了让他兜着走,哼哼!”
卢氏听着胸前脆生生的嗓音,带着些自得和傲气的语调,被她最后孩子气的两声“哼”,逗得破涕为笑,松了手臂,食指在她额发分散的脑门上轻点着:
“嘴巴厉害还是好事不成,往好了说那是伶牙俐齿,说难听点,就是牙尖嘴利,以后莫要再拿这个出来说嘴,还自得呢,小心日后连个婆家都找不见。”
遗玉晃着脑袋躲避她的手指,心中一动,问道:“娘,您说女儿日后,寻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
卢氏一噎,连气带笑地干脆掐了一把她的脸蛋儿,“你就不知道害臊。”
遗玉咧嘴一笑,“我不害臊,娘说与我听听。”
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