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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吗?金大良说,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是我娶媳妇又不是他娶媳妇,你说是吧?那熟人点着头去了,两人继续往下一家走,金大良又说,操,还我爹会同意吗,好像我爹真不懂享受真要艰苦朴素一辈子了,他哪知道,我爹懂的享受,比你们李家一点不少呢,你们李家,不过是点表面的花架子,我爹的享受,说出来一条能把你们李家人吓死。李三定心里虽一向没有姓氏的划分,听金大良这样说也颇好奇,便问,什么享受?金大良压低了声音道,洗脚,我爹他天天睡觉前洗脚呢。李三定便笑起来,说,洗脚有什么稀罕。金大良说,你懂什么,那不是普通的洗脚,是药水呢,再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地洗,你们李家哪个做得到?李三定说,我爸就天天洗脚。金大良说,天天洗年年洗?李三定说,天天洗年年洗。金大良说,用药水洗吗?李三定说,药水倒不是。金大良说,看看,我说你们李家是表面的花架子吧,白水洗脚管个屁用啊。李三定不甘心地说,你们金家就没有用白水洗脚的啊?金大良说,还真没有,除了我爹,甭说天天洗脚了,就是洗脚的也没有,我就不洗脚,我妈也不洗脚。李三定不由地也说,我也不洗脚。金大良看看李三定,忽然说,米小刚就洗,他洗不是根儿上的洗,是跟外人学的,因为他爹从没洗过脚。李三定说,你怎么知道?金大良说,我爹说的,有一回开会,米囤固脱了鞋袜挠痒痒,脚后跟的泥结实的,挠都挠不下来了。金大良又问李三定,在城里念书也不洗脚吗?李三定说,不洗,我们一个宿舍的男生都不洗,每天睡觉前比谁的脚丫子最臭。金大良说,嘿,那才叫男子汉,要是我在,一准儿得第一。李三定说,说了半天,倒是洗脚好还是洗脚不好啊?金大良说,你这个人,听话听音就行了,是好人,洗脚不洗脚都好,不是好人,洗脚不洗脚都不好。明白了吧?
六十一 李三定听着,觉出金大良对姓氏人家其实并不真的在意,他在意的仍是与米小刚的争斗。再接下去,金大良果然又开始说米小刚的坏话,说李三定你就看着吧,谁家过红白事准看不到米小刚的影子,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人,能叫他认的就只有四类分子阶级敌人。可那个傻二宝,还偏偏挺喜欢他,你说怪不怪?李三定一怔,问金大良哪个二宝?金大良说,还有哪个二宝,你不是在广播室见过她吗?
说着,就到了第七户娶亲的人家了。这是一户李姓人家,上中农成分,今天娶亲的总共七户,这自然就是最后一户了。
两人进去,仍有主家迎出来,仍是先敬烟敬酒,然后到洞房看新媳妇。过程一样,主家的表情却不一样,在洞房门前,这一户的主家,说是在笑,脸上却比哭还要难看。金大良不由地停了脚步,问主家怎么了?主家指指洞房里说,已有人先到一步了。金大良说,先到一步什么意思?主家说,他们说了,不让旁人打扰他们。金大良说,他们是谁?主家说,米书记的两个侄子,米方、米正。金大良说,放他妈的屁,谁的侄子也不能在洞房里耍霸道啊!
说着金大良就上前推门,门却从里面插死了,怎样地推,仍纹丝不动。气得金大良大骂,狗娘养的,快给我开门,民兵连开过来了!
这一喊,屋里的人还真被吓住了,门立刻开了。金大良一看,果然是米方、米正,他们高个头,白净脸,长得比米小刚还他妈的人模狗样。但干的事可比不上他们的模样,新媳妇的衣服已被他们扒得只剩一身秋衣了,新媳妇正蜷缩在墙角一声一声地抽泣。墙纸是银白色,上面大朵的牡丹花在灯下闪着光泽,但靠近新媳妇的地方,已有不少地方有了破洞,皱巴巴脏兮兮的,显然新媳妇与他们曾有过激烈的冲撞。桌子上摆满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著作、毛主席像什么的,毛主席像有铜制的,有瓷制的,还有石膏、橡皮的,桌子上摆不下,有的还摆到了衣柜上。别人家闹洞房,是先要把大家送的礼物拿到别的房间的,这一家没拿走,一定是别有用意,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跟前,哪个还敢多么放肆?但谁能想到,这么多的毛主席像也没吓住这俩人呢。
金大良将这一切看了又看的,气得眼睛都红了,他斥责主家道,有事不早报告,媳妇你们是不想要了?遂即命令李三定,把这俩狗东西先押到值班室去,严加看管,我随后就到。李三定答应着,走开两步忽然又问,我一个人押他俩人?金大良说,怎么是一个人,全村社员群众都会站在你一边的,看他们敢不老实!李三定说,你呢,你这儿还有事吗?金大良气道,你可真废话,我干什么还要你来管吗?走吧走吧,赶紧走吧!
李三定只好押了两人往大队部走。说是押人家,他小小的个子跟在人家身后,倒像是被人家带领着。果然,走着走着,前面的两个像是慢慢回过味来了,他们回头问李三定,你是李要强家那小子吧?李三定嗯了一声。他们说,把人家傻祥媳妇的腿摔断是你干的吧?李三定分辨说,没断,她的腿根本没断。他们说,断没断坏事也是你干的,跟地富分子同流合污迫害贫下中农,你倒有脸来管我们!李三定怔一怔说,你们少废话,我现在已经是值班民兵了。两人说,你也配,让你这样的人当值班民兵,金大良他真是瞎了眼了!赶紧滚回家去吧,再跟下去小心你的小命!
李三定下意识地停了停,心想不对呀,是他押他们,怎么成了跟他们了?他壮一壮胆,仍是往前走。
这时三人刚刚拐进了一条胡同,胡同里黑洞洞的,前面的两个停下来说,你还要跟下去吗?李三定说,值班室还没到啊。两人便不再说话,猛地扑上来,对李三定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李三定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要说还击,就是招架也难招架得住。很快地,他就抱了脑袋蜷缩在地上了。
好在没多一会儿,一个小孩子跑进了胡同,见此情景不禁失声大叫,打人了,有人打人了啊!那兄弟两个才慌慌地丢开李三定,朝了胡同那头跑去了。
这小孩子原来却是毛毛。
毛毛对李三定说,他回家问过了,的确是傻祥在诬陷好人,他要跟金大良要回弹弓子,让傻祥尝尝他的厉害。结果没找到金大良,倒碰上李三定了。
李三定听了心里轻松了许多,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说,今儿就别找金大良了,赶明儿我帮你要吧。
毛毛却说,不行,赶明儿他给扔了咋办?你说,他在哪儿?
李三定说,他要不肯给你呢?
毛毛说,他要知道我救了你,肯定会给的,一个人还不值一个弹弓啊?
李三定说,是啊,你救了我,金大良也救了我,一晚上我被人救两回,真他妈的幸运啊……
李三定说着,竟有了些呜咽之声了。毛毛问,你怎么了?李三定也不理他,顾自走在他的前头,朝那娶亲的人家去了。
这一回,主家见是李三定和一个小孩子,热情明显就减了几分,只点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再没人理他们了。他们来到洞房,见门口、窗口挤满了人,脑袋一个挨一个地往里面扒看着。推门进去,屋里却空荡荡的,只金大良和新娘子两个人。新娘子已穿戴整齐,低了头坐在金大良身边,金大良则看了新娘子,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六十二 李三定和毛毛站了一会儿,金大良竟没发现他们。李三定说,他们跑了。
听到李三定说话,金大良才惊讶地抬起头来,问,谁跑了?
李三定说,米方、米正啊。
金大良看一眼新娘子,又看看李三定,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去家里抓他们啊。
李三定说,我抓他们?他们抓我吧,要不是毛毛赶到,我都要被他们打死了。
毛毛听说到他,便往金大良跟前凑了凑。
金大良这才看见,李三定的衣服脏兮兮的,像在地上滚过的样子。金大良怒道,反了他了,你马上去广播室,要二宝广播,米方、米正立刻跑步到大队去!
李三定说,他们要不去呢?
金大良说,敢,吓死他们!
李三定说,二宝她……肯听我的吗?
金大良说,就说是我说的,不听你的还不听我的吗,你呀,快走吧快走吧!
李三定正转身要走,手却被毛毛拉住了,毛毛说,还有我的事呢。
金大良说,你的什么事?
李三定说,对了,把弹弓还给他吧,他知错了。
毛毛说,我还立了功呢。
金大良把口袋里的弹弓掏出来,欲递给毛毛,忽然又攥紧了问,你妈她,骂我没有?
毛毛说,没有。
金大良说,真没有?
毛毛说,真没有。
金大良说,那是骂你了?
毛毛点了点头。
金大良看看李三定,诡秘地挤了下眼睛。
李三定和毛毛从屋里走出来,毛毛高兴地说,真没想到,还以为他不肯给呢。
李三定说,这都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全在新媳妇身上呢。
毛毛说,新媳妇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我妈好看呢。
李三定没作声。
毛毛说,今晚你还去我家吗?
李三定说,不去了,没见值班吗。
毛毛说,我妈骂我好坏人不分。
李三定说,你呀,就别去找傻祥了,傻祥娘可不是好惹的。
毛毛说,我才不怕。
李三定说,你是不怕,你妈可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毛毛说,那傻祥欺侮我妈,我就忍了?
李三定说,你要真为你妈好,就听我的话马上回家。
毛毛说,我要不想回去呢?
李三定说,不想回去就把弹弓交给我。
毛毛说,凭什么,你又不是民兵连长。
说完毛毛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
李三定说,你不听话,我可再不理你了。
毛毛头也不回地说,不理就不理,你又不是我妈。
李三定望着毛毛,心想,连个小孩子都不听他的,哼,值班民兵,当个什么劲啊。
六十三 较量
在李三定往广播室走的工夫,金大良那边也在做努力。金大良努力的目的,倒不是为亲新娘子一口,而是反过来的,是新娘子想亲他一口。当然新娘子是不会说出来的,但他领会到了就够了,领会到了目的达到了,他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他总是这样,新娘子有一点喜欢他了,他反倒忽然少了兴致。有一刻,当他觉得火候已到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没想到新娘子却张口向他提要求了。新娘子看了那片被破坏的墙纸,用娇嗔的口气说,它们该咋办?金大良随口说,你说吧,你说咋办就咋办。新娘子说,我这辈子就入一回洞房,不能在这样的洞房里睡一晚上,得让他们来修。金大良说,行,我这就喊他们去,不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决不放过他们。新娘子说,你说话算数?金大良说,这点小事算什么,放心好了。眼看金大良要走出屋了,新娘子忽然又说,哎,你要是一去不回头,我可找谁去啊?金大良说,就是我不回头,也会有人回头来修的,你就放心吧。新娘子说,我是看出来了,你这一走一准儿是不会回来了,干脆,墙纸也甭修了,他们人也甭来了,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就算是帮了我了。金大良笑道,多待一会儿我自是巴不得,可我不明白,怎么就算是帮了你了?新娘子说,这还不明白,你在这儿一坐就没人敢来了,没人敢来也就没人欺侮我了啊。金大良说,原来是把我当保镖了啊。金大良虽这样说,心里却已明白新娘子其实是舍不得自个儿走了,若是一般的人儿就罢了,而这新娘子是个聪明的敢说话的,金大良不由地又多了几分喜欢,索性一口答应跟新娘子多待一会儿,直到众人彻底离开。新娘子自是高兴得很,墙纸的事也不提了,一心地跟金大良说起话来。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广播喇叭里喊,李三定,李三定,听到广播后马上跑步到大队部来!金大良不禁笑道,这个二宝,看着李三定喊李三定,心也不知跑到哪儿了。正等了听二宝更正刚才的广播,就听窗外有人喊,金大良,亲一个!紧接着一群人也跟了喊,金大良,亲一个!金大良,亲一个!金大良和新娘子回头往窗口看,只见所有的窗纸几乎都被捅开了,捅开的洞里涌动着大大小小的脑袋。金大良说,去去去,有本事把新郎找来,拿我起什么哄!有人就说,把新郎找来,还能轮到你亲么,快快抓紧吧!金大良看了新娘子说,听见了吧,这可是群众的呼声,我是亲还是不亲?新娘子却反问道,你说呢,是该亲还是不该亲?金大良说,该亲不该亲的,反正我是想亲。金大良有意把声音抬高了许多,窗外的人就拍了巴掌喊,快快快,快快快!
屋里屋外这么一闹哄,二宝的广播就听不见了,听不见了金大良就忘到脑后去了。他的一边是新娘子,另一边是窗外的众人,他自个儿则搜罗脑瓜里所有的聪明,对答于两者之间。新娘子这边是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众人那边是热热闹闹,推波助澜,他呢,稍稍的一点动静,两边都可能掀起冲天的波澜。前面六户人家,哪一户也没有这样的情景,新郎是一样地躲出去了,但新娘决没有这新娘的聪明和大胆,众人也决没有这众人的激情和热烈,哈哈,真是难得的有趣,难得的快乐啊!
但金大良哪里知道,二宝的广播压根儿不是他认为的口误,她的旁边站了米小刚,她是在执行米小刚的命令呢。正当金大良欢欢喜喜闹洞房的时候,李三定,却已经在大队治保会里受着米小刚的审讯了。
李三定听到广播的时候,已经走进大队部的院子里了,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民兵值班室和楼上广播室的灯亮着。一个叫强子的值班民兵和李三定打了招呼,说另几个下去巡逻去了,只他一个留在大队,然后问李三定,你不是跟连长在一起吗?李三定说要去广播室一下。强子说,还是等会儿再去吧,米小刚正在楼上。李三定说他在怎么了?强子说,一男一女在楼上,你说怎么了?李三定还没来得及决定上不上去,广播喇叭里就传出了二宝的声音了。强子说,原来是米小刚叫你来的啊?李三定说,没有啊,跑步到大队的该是米方、米正啊。强子便问怎么回事,李三定一说,他立刻想到了米方、米正是恶人先告状,他说,三定你先替我盯一会儿,我这就找连长去,连长不来你最好别上楼见米小刚。李三定答应着,心里除了几分感激,还莫名地有些慌恐,想那米小刚叫他来,还不知会怎样呢。其实在他的内心,感激和慌恐他都是不想要的,但既当上了值班民兵,就如同上了离岸的船只,一切便都由不得自个儿了。不过反过来想想,就是不当值班民兵,慌恐的事就少么?
正心烦意乱之际,李三定从值班室的窗口看到了木梯上米小刚的身影,米小刚竟是下楼来了。
李三定听到了米小刚身上钥匙的声响,叮呤当啷的,像是一大串的钥匙。然后,身影不见了,脚步声朝了对面走去了。
时间不长,窗外忽然亮了一下,像是哪间办公室的灯被拉着了。
李三定从窗口向外望,发现那间办公室正是米小刚给四类分子训话的治保会,房间里空荡荡的,墙上贴了显赫的黑体字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三定心里咯噔了一下,再也不想看下去了,他离开窗口,将手伸向砖炉子上的火苗。手很快地热起来,心却愈发地紧缩着。
终于,叮呤当啷的钥匙声在门外响起来了。李三定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觉得自个儿就像一条上钩的鱼儿,单等了钓鱼人将自个儿抓走了。
这种犯了罪似的紧张他自个儿也感到奇怪,好好的,紧张个什么劲儿呢?
米小刚开门走了进来。
六十四 值班室的灯光很亮,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见,无可逃遁。
米小刚问,强子哪去了?
李三定说,出去了。
米小刚问,出去上哪儿了?
李三定说,上厕所了吧。
米小刚移开目光,盯了会儿那座笨大的砖炉子,忽然又看了李三定问,你叫什么?
李三定说,我叫什么你不知道吗?
米小刚看了李三定,说,你跟我来一趟吧。
米小刚的脸严肃极了,眉间聚成了个深深的川字,好好的一双大眼睛让这川字弄得都有些僵直了。
也不等李三定答话,米小刚头前就走。李三定心里拒绝着,一双脚却像被米小刚抻拽着,不由自主地就跟去了。
待走进治保会,米小刚把门关起来,李三定才彻底地后悔了。现在,除了楼上的二宝,大队部里再没有其他人了,米小刚就是像打四类分子一样打他的耳光,也不会有人听见了。
米小刚站在了他曾经训话的位置,然后冲李三定用一根食指往脸前勾着。李三定将背靠在门上,没动,也没作声。
米小刚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李三定说,我怕什么。
米小刚说,你怕了,我是干什么的,怕不怕还看不出来?
李三定说,我没怕。
米小刚说,没怕干嘛不敢过来?
好像为了证明自个儿的不怕,李三定便往米小刚跟前走了两步。
米小刚指指自个儿的脚下,说,再走。
李三定没动。
米小刚说,走啊。
李三定说,有话就说吧,我听得见。
米小刚伸手就拽了李三定一把,说,少他妈的废话,让你走就走你的!
李三定几乎被拽个跟头,正想反抗,忽然发现米小刚身后的墙上是一张毛主席像,毛主席老人家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呢!
李三定一下就失了反抗的能力,他面对了毛主席,同时也面对了米小刚,老老实实地站住了。
米小刚说,跪下。
李三定以为听错了似的,说,什么?
米小刚说,跪下!
李三定说,为什么?
米小刚说,在毛主席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