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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芝耸耸肩:“水至清则无鱼,印象最深的场景,吞不掉。她父亲被吞吃的时候,她年纪还小,目睹全程,怕是会成为一生的梦魇了——我们推算了一下时间,觉得那时候的事,并不重要,也就无所谓了。”
昌东笑了笑:“你铺垫了这么久,就是想跟我说,博古妖架是她开的,山茶遇难是因她而起,山茶的人,也是她下令投喂眼冢的,是不是?”
龙芝惊讶:“这还有疑问吗?确实是她啊,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我一个享尽特权的方士之首,吃饱了撑的想去开博古妖架?江斩家破人亡,也只是跟羽林卫有仇,他干嘛要跟妖鬼过不去呢?”
“只有叶流西,她得南斗星罩护,天生想破玉门,她因为眼冢灭门绝户,颠沛流离,以她的性格,这样的仇,会就此算了吗?在大博物馆里,我赵叔跟你提过,眼冢两年前已经灭绝了,你以为是谁杀的?”
“一直以来,她留着眼冢,假意投喂修好,是为了打听博古妖架的具体位置,而一旦得手,开了博古妖架之后,她第一个灭的,就是眼冢,至于为什么杀眼冢的时候还要投喂,我给你解释:眼冢沉睡,通常会在尸堆雅丹里选个很机密的所在,周围有活坟保护,形成十八连阵。活坟这玩意儿,人来吞人,妖来吞妖,但很少有人知道,活坟有个弊处:它吞了人之后,短时间内,会丧失活性,就如同老虎嘴里咬住了羊,就没法再去含兔子了——山茶的人被带走,都是去试探活坟,然后开路的。”
昌东的手慢慢攥紧,指甲几乎刺入掌心:“什么都是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龙芝看了他半晌,忽然大笑,笑到后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说:“也真是好笑,我在江斩身边一年多,天天说假话,他深信不疑,我说胡杨城沙暴,我受了反噬,身体不好,一段时间内都不能进出关了,他信了,还劝我好好休息;他想不起纹身的事,我说是因为沙暴带来的副作用,让他那段时间记忆有点混乱,他也信了——毕竟坊间传闻,龙大小姐因为那场沙暴,重病不起呢。龙大小姐都卧床了,我们这点儿小损伤小错乱,算什么啊。”
“但昌东,在你面前,我真是掏心掏肺,句句肺腑之言啊,你居然不相信……不过没关系,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谁?”
“叶流西。”
龙芝唇角弯起,笑意大盛,细长的眼眉间近乎蛊惑:“吞睽上身,永不辍息,想摆脱,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死,另一个就是砍掉左手。”
昌东嘴唇微微发干。
龙芝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们关外,有时候会出其不意,说好的了天下第一,忽然打不过一个扫地僧;言之凿凿的无药可解,后来又硬出个华佗在世起死回生——相比之下,我们关内是实在多啦,吞睽就这两种解法,再无例外,不相信我的话,大可去找叶流西佐证,她只要肯砍手,吞睽一死,记忆回吐,她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到时候,你亲口问问她,是不是她拿血开的博古妖架,妖架崩塌,玉门关身魂分离,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越野车,又发现了被埋的人之后,是不是她说,正好带走,去送眼冢归天,回去问啊!”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眼神里现慑人的光。
她这么咄咄逼人,昌东反而平静了,看了她一会之后,忽然笑起来:“难怪有人跟我说,女人生气的时候会变丑,以前不觉得,现在见识了。”
“如果真像你说的,掏心掏肺,句句肺腑之言,那你对我这样的小角色,未免倾注太多关注了,说吧,你到底什么目的?”
也该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了,赵观寿忽然有点紧张,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书房通风效果不好,连气都喘得有些费劲。
龙芝说得很慢,似乎是生怕他听不清,咬字很准,字字重音:“叶流西现在要出关,她离开的时候,通常会有沙暴帮她遮掩,玉门关也会短暂的身魂分离——你就在那里,帮我杀了她。那之后,你自然出关,沙葬眼也会帮她收葬,关内关外,就此没了纠葛,万事也就太平了。”
昌东想笑,他抬头看赵观寿:“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流西是杀不死的?”
赵观寿不动声色:“我记得,我的原话是,她可以在关内得享天年,羽林卫、方士或者妖鬼,是杀不了她的,听明白了吗?关内没人杀得死她,也没人动得了她,但你,是关内人吗?”
昌东往椅子里一倚,半天没说话,过了会,以手抚额,苦笑出声。
明白了,全明白了。
难怪他被龙芝关注,只不过是因为当时,他是她这一生中,有且仅有接触到的、可以用来对付叶流西的唯一关外活人。
说什么留叶流西为己用,都是扯淡,最终目的,还是要杀了她,让她还骨皮影人。
昌东说:“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费事呢?胡杨城沙暴,你们都已经抓住她了,找个深牢大狱关起来,大不了关她到死,何必又是出关又是进关,又是把人吊死又是动用睽龙,太小题大作了吧?”
龙芝冷笑:“你不是我们,当然不明白日现南斗的时候,羽林卫和方士家族的恐慌,厉望东的劫难,我们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这不叫‘小题’,蝎眼祸乱,我们失地失城,连东北的边境重镇胡杨城都丢了,这是震动关内的大事,要么你死,要么我活。瓦解蝎眼和对付叶流西,是同时进行的两件事,哪一桩都不可掉以轻心。”
“叶流西一个荒村出生的乡下丫头,无权无势,短短十几年间,走到和黑石城对抗的巅峰,你以为,她靠的是心地善良待人和气吗?她一天不死,所有人的心都难安,关押她?夜长梦多这句话你听过吗?谁敢保证会不出纰漏?”
“博古妖架崩塌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你,是老天送我的时机,我不可能不抓住。”
昌东大笑,要不是胸口真的闷疼,他大概能笑得时间更长些。
他说:“那你真是挺不了解我的。”
“就算你说的话是真的,流西开了博古妖架,引发了灭顶的风暴,但赵老先生也曾经说过,谁也没想到那次的后果那么严重,玉门关会身魂分离得那么厉害,山茶运气不好,正好撞上。”
“没错,我是失去了孔央,也失去了队友,但这件事,是不是要百分百算在流西头上,不是你三两句话,就能下定论的。她在其中的角色,跟提刀杀人的刽子手,不能轻易混为一谈。”
“更何况,我是关外人,我们那里,不是很时兴以血还血那一套,你给我讲了一个自称真实的故事,就让我去杀流西,是不是太自信了?我这辈子,没杀过人。”
龙芝眉毛一挑:“哦?那拧断孔央的脖子,不算吗?”
昌东回答:“我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怪物。我也没有在怪物身上去找依恋找回忆的想法。”
“话讲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吗?传话让我来的时候,不是说就是聊个天,很快就放人吗?还是说,我想的太天真了,其实走不了了?”
龙芝笑得妩媚,脸上丝毫看不到被拒绝的挫败和愠怒,相反的,有一种让他不安的成竹在胸:“可以,门在那里,你走吧。”
昌东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离开。
手刚触到门把,身后,忽然响起了龙芝的纵声大笑。
“昌东,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就因为叶流西开博古妖架祸及了山茶,就笃定你会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去杀叶流西?当然不是,最关键的点,我还没揭呢。”
“我想问你,你知道自己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昌东如遭雷噬,僵了一会之后,慢慢回过头来。
龙芝双手扶住桌沿,正缓缓起身。
“妖架崩塌,掀起沙海巨浪,蝎眼的人在开妖架之前,是做过防护的,但你们是没有的,你们遇到的,就是灭顶的天灾。”
“你有什么特殊的,你又不是什么流西骨望东魂,老天凭什么眷顾你,天灾又凭什么放过你:十八个人都死了,偏偏你没死,你就从来没觉得奇怪吗?”
103、第①〇③章
昌东脑子里一团乱,像戏箱里的皮影脸谱人一窝蜂挤到了丈二幕布上,颜色重叠,鼓点乱踩,戏腔里夹对白,分不清是哪一出,也辨不清演到了那一处。
书房里静得出奇。
龙芝重又坐回去,拎起茶壶,把杯里浅下去的茶面重又添高。
“玉门关那一次身魂分离,的确挺吓人的,我们也没想到沙暴会那么大,清醒过来之后,有方士测算出我们已经身处‘关外’,吓得脸都白了,毕竟‘出关一步血流干’,你也说不好玉门关要多久会身魂复位,万一它复位的时候,我们还没能通过关口,那没得商量,除了叶流西,其它所有人,都会变成干尸,到时候,你们关外的人去旅游发现了,指不定又闹出什么神秘故事、未解之谜来。”
“正往回赶,有人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辆被沙子半埋的越野车。”
“车子可是稀罕玩意儿,而且有车的话,回去的速度会大大加快,所以叶流西下令,让我们四处找找,看能不能还有其它收获——很快,我们发现第一具被掩埋的尸体。”
龙芝唇角弯起,眸间有些许奇异神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一样的晚上。
那时候,她钻进车里,打着手电查看:车子很新,说明不是被废弃的车,车上有日期很新鲜的袋装食品,开了封,用夹子夹着,说明不久之前,有人食用过——这发现刹那间让龙芝血脉贲张。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跟传说中的“关外人”离得这么近。
这是天赐的机会,只有关外人可以杀死叶流西!
那段时间,她一直秘密和赵观寿见面,交流讨论对付蝎眼之乱的法子,每次谈到一筹莫展时,赵观寿就会叹气说:“要是能有个合适的关外人就好了,可惜啊,我们出不去,关外人也进不来。”
赵观寿曾想过,趁着玉门关身魂分离的时候去“灰色地带”碰碰运气,也许刚好能碰到几个关外人呢,许以重金,让他们帮忙在外头做掉叶流西。
思前想后,此路不通:对玉门关来说,身魂分离,本来就是极少见的,龙家可以强行施法,但对施术者伤害极大,而且玉门关外是无人区,撞见鬼的概率可能都比撞见人大,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走狗屎运撞见了,普通角色,能对付得了叶流西吗?对方拿了钱一跑了之,他们也法去追讨啊。
得多么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凑齐他想要的局?
无奈之下,只能悻悻放弃,但每次聊到灰心时,总还会心有不甘地提上一嘴。
……
龙芝兴奋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不曾把车翻了个底朝天,这车上放了不少报纸、杂志,都是旅游户外相关的,报纸上,大篇幅报道山茶的四大无人区计划,又看到了计划书,末尾有成员介绍,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难怪那本杂志上的封面人物是昌东,他是被请来做向导的。
正看得入神,外头忽然有人敲窗,龙芝一抬头,看到叶流西。
叶流西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册子:“看什么呢?”
龙芝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有人大叫:“青主,又发现一具尸体,七具啦。”
叶流西没什么反应,还是盯着龙芝。
龙芝有点紧张,叶流西对她,一直都是不咸不淡,说不上怀疑,但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她在叶流西面前,从来都是谨小慎微。
她扬了下手里的计划书:“青主,这是个探险队,队员加向导,一共是十八个人。”
叶流西奇道:“十八个?”
她脸色渐转惊喜,到末了,几乎是得意了:“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没能尽开博古妖架,但老天给我送了十八个人——眼冢的十八连阵是不需要我再费什么力气了。”
说着,伸手招江斩过来,吩咐他:“让人仔细在周围找找看,尸体应该有十八具,别漏了。”
叶流西走了之后,龙芝舒了口气,顺手拿起压在最底下的那几页看。
这是唯一一份跟旅游户外无关的内容,昌东的求婚策划。
……
见龙芝似乎有些出神,昌东忍不住:“然后呢?”
龙芝这才回过神来,她笑笑:“哦,说到哪来着?”
“你们发现了第一具被掩埋的尸体。”
“对,发现了第一具,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我找到山茶的计划书,告诉青主尸体是十八具,但紧接着,看到你的求婚策划,我才反应过来,还应该再多一个。”
“我又紧张又兴奋,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详尽的计划,但我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一定要先抓住机会。”
昌东说:“尸体也是你的机会?”
龙芝浅笑,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放下时,笑意里都是自得:“按说老李家掌皮影秘术,理应是方士之首,但你知道……为什么会被我们龙家压了一头吗?”
昌东说:“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死了是怎么回事。”
龙芝讨了个没趣,但她想说的话,别人是堵不回去的:“那是因为我们龙家,有两项绝技,一是龙腾虎啸,威力巨大,足以驱逐妖阵;二就是起死回生的妖咒术,七指拨弦,三指续寒暑。”
昌东有点听不明白:“你们家有了不得的琴是吗?”
龙芝伸出左手,一圈圈解下右手的银链,声音很低:“心弦。”
说完,慢慢解下银链的搭扣,伸手至链头处,像是捏住了什么,缓缓往外抽出。
昌东屏住呼吸。
那是一根银色的线,确切的说,更像一线银色的光,笔直了绷紧浮在半空,只半米来长。
“关内有妖,叫银蚕,一生只吐一米一的丝,吐完即死,吐出的丝,就叫心弦,银蚕藏心弦,天生就是心弦的容器,所以银蚕死后,我们把它尸体铸成银链藏弦——我们龙家的传人,每个人都会随身带一根。你对古琴熟吗?熟的话就该知道,标准的琴弦长度,就是一米一左右。”
昌东看那根心弦:“你用它做琴?”
龙芝语带讥诮:“出来进去的,我还抱个琴?这一根心弦,截两半,一半种到你心里,一半留在我这施术。说起来,你也很幸运,心弦不是人人都能种的,得符合两个条件,一是从死的那一刻开始,到被种上心弦,都不能见日光,因为日光阳气太盛,凡事一见光,就瞒不住了,起死回生是逆天而行,所以忌讳见光;二是你死的时候,不能有外伤,因为人的真气要存在封闭的系统里,哪怕只是手上划了道口子,都会导致心弦种不了。”
“所以尸体也是我的机会,谁让我是龙家人呢?我甚至都选好了最理想的人选,你记不记得,你们队里,有个领头的,刚做爸爸?”
记得,印象很深,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山茶的组织者,正值壮年,精力充沛,不但喜欢自驾探险,还是登山爱好者,又爱跑马拉松,报纸报导的时候,对他着墨最多。
“这样的人,有能耐,又好控制。因为刚做爸爸,上有老下有小,很容易受制于人——为了回到妻儿身边,杀人放火都不会皱眉头。但问题又来了,玉门关是一道过滤的关卡,它不收活人,除非是叶流西带进去的,而死人被收进关之后,永远是死人,哪怕有心弦也救不了。”
这话有点绕人,昌东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龙芝想用心弦复活一个关外人,但那个人如果“死着”进玉门关,心弦就不起作用了。
昌东觉得好笑:“所以,你只能在那片灰色地带救人。但是现场那么多蝎眼,你怎么避开呢?而且你们在赶路,叶流西不会给你很多时间停留的,人救活了,估计你话都交代不了两句,就得走人,到时候,这根心弦可就白费了。”
龙芝微笑:“是啊,但幸亏……天无绝人之路,我正犹豫不决的时候,不远处忽然有人大叫,咦,这一男一女,还抓着手呢。”
这句话其实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击而中。
昌东的手微颤,他低头去看。
现在的掌心空空。
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预料到死亡无法避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紧抓孔央的手:这样的话,死后被人搜救,两个人不至失散。
他抬头看龙芝:“我死了?”
“死了,两个人都死了,但怎么说呢,那场景,倒是怪感人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如有神助,我突然改了主意,那一刻,我觉得我的想法真是太妙了。”
“我看过你的求婚策划,你们应该正处在你侬我侬的阶段,来不及日久生厌,来不及情淡爱弛,没有误会,没有阻扰,没有变心——这样死在盛时的感情多让人难忘啊,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天灾里失去了爱人,连尸体都没找到,你说,他会不会心心念念记挂着要给爱人收尸呢?我干嘛一定要把人带进玉门关呢,我可以放饵,把他钓过来啊。”
“所以,我再无犹豫,支开那个蝎眼的人之后,趁人不备,给你种下了心弦。龙家的妖咒术,要用七指拨弦,三指续寒暑的意思是,一次只能续三年的命,现在差不多……两年多了吧,好险哪,幸亏老天护佑,你及时跟着叶流西进了关,要是再迟一迟,你可能也就心脏病突发身亡了。”
“昌东,别再用这种不礼貌的眼神看我,说起来,你这两年的命是我给的,我对你够爱护了啊,在金爷洞,江斩想拿箭射你,我第一反应就是把他推开……后来你还记得吗,有一块巨石砸向你,你把叶流西给推开了,但你怎么没被砸死呢?想过吗?谁用咒术帮你把石头挪开的?”
后来发生的事,她决定不跟昌东讲了——
其实现场那么多蝎眼,有个人还没死透,这事瞒不过去,龙芝掰开昌东和孔央的手,转头看向叶流西,大声说:“青主,这有个人,还有口气呢。”
叶流西惊讶:“是吗?”
她走过来,蹲下身看,又拿手去探昌东鼻息。
龙芝说:“青主,我送他上路好了。”
说完,脸色一沉,一手扼向昌东喉咙,意料之中的,手腕被叶流西给控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