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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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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年前,1986年12月,军委扩大会议。我参加文件起草。我问父亲,你准备讲点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拉个提纲?

父亲说:“我没有什么可讲的。”

还是准备一个好,万一推不掉呢。我说,我们整理了一个材料,把下面部队反映的问题汇总了一下,要不你看看?

他说:“不用了,问题不在下面。”

在我国,国防部长是个政府职务。军队领导人的职权是按军委分工确定的,父亲只负责武器装备和国防科技工业。全局性的工作由杨尚昆负责,军事工作由杨得志负责。在这样全军性的会议上,他讲点什么呢?讲国防工业,不如回你自己那摊去讲,讲捧场的话,又多余,想想,还是沉默的为好。

但和我预料的一样,与会者一致要求父亲“讲一讲”,其他军委领导人都讲了,国防部长怎么不讲话?杨尚昆也说还是讲一下好。盛情之下,他还是那个习惯,掏出一张在日历上扯下的纸片。他这次讲话收集在《张爱萍军事文选》中,题目是“和平时期的国防建设”。

我记得他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民富国富,并不等于国强!”

“不错,国防建设有赖于国家经济的发展,但在集中力量进行国民经济建设的同时,应以适度的财力、人力加强国防建设。”

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绝不能说,待有了钱,即可向外国买武器,这是绝对靠不住的。它即使卖给你,也要受政治上特别是经济上的限制。”

“国防建设要有一个过程,特别是高技术的发展,更是如此。没有一定的财力,没有较多的时间,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要求国富民富的同时,千万不要忘记逐步加强国防力量的建设。”

然后他就国防建设的主要任务为题,分别阐述了关于武装力量的建设;国防科技和国防工业;国家战争动员体制;全民国防教育;以及军事学术思想的研究与发展。

同时专门就研究未来战争对战争准备的意义以及研究方法做了阐述。

他终于开口了。他的讲话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我想起早在1982年,他在12次党代表大会上陈述的意见。用他自己的话说:

“当时听到一些言论,引起了我的警觉,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倾向。搞不好,会犯历史的错误。”

7 老革命面前的新问题

中国这条大船在改革的大潮中搏击,舵手邓小平驾驭着它,迎着滔天的巨浪向前猛冲。他义无反顾。

自1979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改革的核心思想是“两放”,即“放权让利、放开搞活”,也就是向企业和地方政府,甚至个人,下放财权和管理权。“两放”政策为中国经济增添了活力,百分之八到十的高速增长让全世界刮目相看。但反映到国家财政收入上,却出现了“两个比重”急剧下降的局面。一方面,政府财政收入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从1978年的31.24%下降到1993年的15.33%,跌幅超过一半;另一方面,中央财政收入占整个财政收入的比重从1978年的60%以上下降到1992年的38.6%。中央财政收入的萎缩对中国政治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其一便是中央财政无力负担维持人民解放军正常运转的经费。邓小平在讨论军费时说,你们不是推荐我当军委主席吗?我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砍军费削减军费!国民经济不上去,军队建设也不行。军队的同志要忍耐,要服从大局,你们有意见没有?没有意见,散会!(注:摘编自洪学智《深切缅怀小平同志对军队后勤建设的伟大功绩》)这是实情。从我后来了解到的数字看,军费支出由1980年的15%跌至1992年的7%以下。这个比重在当今世界各国中是最低的。发达国家国防支出一般在25%以上,发展中国家也在15%至25%之间。人口超过5000万的大国中,没有一个低于10%的,多数超过15%。

经费紧张成了当时国家机关和各级政府面临的突出问题。随着改革开放第一批暴富起来的人们在沿海特区灯红酒绿的生活,对钱的渴望,就像瘟疫一样的传播开了。但谁能料到呢,一夜之间,党政军大办公司之风竟然一下子席卷了全国。随着军队要走“自我发展、自我补充、自我完善”的思路的提出,经商之风愈演愈烈。

客观地说,导致军队经商的直接原因,是国家财政拨付的军费严重不足。当时究竟是怎么搞起来的,现在很难说得清了。张震的回忆录中说:“80年代中期以后,国家集中财力发展经济。军队服从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局,贯彻要‘忍耐’的方针,军费有所减少,各项经费的缺口较大,不足部分需要军队自筹解决。这种形势下,以盈利挣钱、弥补经费不足为目的的经营性生产逐步发展起来。1988年前后,当时的一位中央领导提出,要给军队一个政策,叫做‘自我发展,自我完善’。从此,部队便办工厂、建矿山、搞公司,搞生产经营的积极性更为高涨,干了一些按社会分工不该由军队干的事。”

对军队经商,据我知道,一开始大家热情都还是很高的。我曾和父亲有过一场辩论。我说,人不光有一张嘴;还有两只手嘛!军队有的是有利条件,不信干不过地方。这也是发扬南泥湾精神嘛!再说,国防工业可以搞民品,搞军贸,军队为什么就不行?

“胡搅蛮缠!国防工业和军队不同,它本身就是国家经济建设的部门,军品订货吃不饱,理所当然应该拿出些力量搞民用项目。原子弹要那么多干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搞核电站?从性质上说,军工企业发展民品、以民养军,不属于党政军经商的范畴,这和党政军机关做生意完全是两回事嘛!至于国防科工委机关要做生意,那就是不允许的!我要查他们,有没有这种事。”

辩论到最后,没想到父亲竟勃然大怒,脸一沉,喝道:“混账话!”

其实我讲的是实情。有甜头的事,谁不想上,既然国防工业可以武器出口,军队凭什么就不能搞?军队做武器生意,各个机部不干了,你从我们这压价买了去,又高价卖出去,抢了我们的市场,那我们就不给你了,看你卖什么。父亲说,军队就不要搞了,国防工业赚的钱是上交国家的,国家再返给它搞技术改造,是用于发展武器装备的。但现在这年头,谁还听这些。拱来拱去,最终还是被他们给拱成了。军工企业可以,为什么我们军办企业就不行?军工企业你卖你的,我们军办企业卖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

我的朋友们都说,你爸也太不识时务了!

说到这里,要澄清一个概念。军工企业和军办企业,虽只一字之差,但不属同一范畴。我们通常所指的国防经费、国防支出,或者说军费、军费支出,是指专供人民解放军使用的专项经费,不包括国防工业的支出费用。国防工业和科研的费用在国家财政上归入经济建设支出。按照国家的财政制度,军工企业的税金和利润要上缴国家财政,和军费没有任何必然关系。而军办企业受军队控制,收入归军队所有。

我从来没有被父亲劈头盖脸地如此骂过。他当着家里人和秘书、工作人员很多人的面,痛斥了我一番。我解释说,百家争鸣,这也是一家之言嘛。他根本不听,怒火难消:

“木必先朽而虫始蛀之!我看要垮台就垮在这上面。”

在他眼里,我好像已经是个腐败分子了。我很尴尬,但我能理解他。他有气,而且非常的生气。

他不是个守旧之人,1977年复出后,他一向力主改革开放。在改革中,难免会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和办法提出,他还是老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他也不反对中央提出的“大胆地试,对的就坚持,错了的,改过来就是了”。但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了。

他说:“不错,军队经商的目的是为了以军养军,我不否定这些同志的出发点。但要害不在这里。不是个养不养得起军队的问题,而是用这种方式养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是人民可以信赖的军队吗?是在外敌入侵时能够英勇作战、不怕牺牲的军队吗?”

“军队一旦向钱看了,军队的光荣就完全玷污了,解放军就再也不是人民军队了,党也不称其为共产党了。这根本不是个方法问题,而是个立场问题。”

我知道,对他来说,在立场问题上,是不能求同存异的!

但真正使他如此愤怒的还不仅在于此。

在这样一个浅显简单的道理面前,怎么就得不到认同呢?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量能影响到中央最高决策层呢。他,作为一个军委和国务院的领导人,作为一个主管我军武器装备和国防科技工业领域的最高领导者,怎么就制止不了呢?何况小平同志自己也早在1978年就说过,“军以下部队坚决不办工厂,为盈利的一律停办,要断这条路。……四处派人拉关系,这样有的坏分子也混进来了。”(注:《张震回忆录》399页)

像父亲这样的一辈子都在治军带兵的老军人,他们并不主张军队绝对地排斥一切经济活动。早在战争年代,毛泽东就为军队规定了“既是战斗队,又是工作队、生产队”的三大任务。1949年取得全国政权后,军队仍然保留了这个传统。军队办的企业化工厂,是为了生产军需产品、军训器材或修理武器装备。也有些下面部队办了小厂矿和农副产品加工作坊,那是为了地处边远部队的随军家属和他们的孩子们,能够安置他们就业并多少给些生活上的贴补。还有军队农场,为艰苦生活中的部队,做那么一点点“标准加补助”、“斤半加四两”的贡献。再就是军人服务社了,经营点日用百货、理发、洗澡、照相、修理什么的。但这一切和军队经商有什么关系?和军队卖掉自己的武器装备有什么关系?

1985年3月14日,父亲给国防科工委党委写了一封信。他用词激愤:

“有些人要去搞企业、公司经商,就让他们离开军队或政府去搞好了!这种官商或军商,实不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干的,只有军阀国民党可以。热衷于经商,必然导致腐败。尤其是国防科工委机关,不去向科学技术高峰攀登,而热衷于赚钱,实在可悲!

“不要把自己的人格也变成商品!我自己长期以来,有一句警告自己的话:‘勿逐名利自蒙耻’,不知以为然否?请恕直言!其目的,不外望国防科技战线的同志发扬国防科技战线的优良传统而已。”

有一次,来人闲聊,说到国防科工委还在经商,父亲愤然斥道:

“什么公司、公司的,就是借公肥私。什么中心!我看就是以钱为中心!”

人家对他说:现在社会上都这样。他回答:

“我们是干什么的?是搞原子弹的!能和人家一样吗?”

人家又说:首长没听说吗?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父亲大怒:“是谁说的这个话,就让谁去卖茶叶蛋好了!”他忿忿地用手杖戳着地板,说:“现在就把他从我这里撵出去!”

我们赶快打圆场,人家是说社会上的一种现象,你怎么就骂人家。

人家都走了好久,他还在那里生气。

父亲在军委常务会议上说:“军队和政府经商,势必导致官倒,官倒必然导致腐败。穿着军装倒买倒卖,是军队的耻辱,国家的悲哀。提倡部队做买卖赚钱,无异于自毁长城。”

说着说着,又忿忿起来:“我们在军委工作的人,如果连这些都制止不了,这样搞下去,将来发生了战争,该杀谁的头?首先该杀我们的。杀了我们的头,还要落下骂名、丑名、恶名!连尸首都要遗臭万年!”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怪不得别人要打倒你!”

满座皆惊。张爱萍,你这话也太出格了!

但他已无力回天。党政军经商的大潮铺天盖地而来。有人是这样记述的:

三大总部带头,各军种设立了联合航空公司、海洋航运公司。各大军区紧紧跟上,纷纷组建了自己的经贸集团,南方工贸、北方实业……各集团军也不甘落后,大张旗鼓进入商界。当时最为人称道和羡慕的是两个集团军,北方的采矿开煤窑,南方的在特区经营房地产。客观地说,经营所得,确实改善了他们的训练场地和营区条件。省军区、军分区也干得热火朝天,沿海、沿边地区更是全力以赴,有声有色。

整个解放军都已浸泡在商海之中了。

到过海南的人,不会不对公路两侧标有“八一”军徽的加油站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很多城市里,通信兵经营传呼服务的广告,军办旅店、餐馆、酒吧、卡拉OK屋,随处可见。军队也迅速进入了资本运作的领域,房地产业、证券业和期货业。军队不仅参与正常的商业活动,还参与一些非法牟利活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冒出了许多挂军用机动车牌的汽车。车牌一转手就能换来成捆的钞票,对部队而言,除去申请需要时间外,无需成本。当这一情况引起交通警察的注意后,干脆将自己的士兵连同军车一起出租,这就正应了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这句话。走私汽车、香烟、燃油,倒卖军火、煤炭、批文,擅用部队装备,出租银行账号,搞国防费搬家,甚至经营色情场所,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对军队这样的特殊社会组织,如何约束它的经商行为,大概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不要说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历代王朝,就是在全世界,也没有哪家能做到的。

随着军队下海的深入,军办企业的产权关系也越发复杂了。不同部队单位合股的企业、军事单位与非军事单位合股的企业,军队单位与港资、台资和外资合股的企业。一旦合股,便有了利益上的一致,军队成为惟利是图的商业性组织,在捍卫自己的经济利益上,军队必然会冲锋陷阵的。工商、税务、海关、森林部门的检查,奈何于我?

市场的神奇就在于使人疯狂,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真是“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事都敢办”。

军队经商,大有失控之势。

但问题还不仅止于此。父亲常会说的那句话:“木必先朽而虫始蛀之!”真正要命的是内部的腐烂,机制上的变化。市场和战争能融合吗?公司的机制正在替代军队的机制。战争要求军队的是绝对的服从,而市场要求的是等价交换。国家安全是军人的使命;经商使各部队都变成了独立的利益主体。一旦有了切身的经济利益,各单位都希望保守自己的“商业秘密”,谁也不可能掌握全局的真实情况,谁也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军办的经济实体,有多少官兵、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又在从事什么样的活动,它们的盈亏情况如何,经商所得如何分配……

军营的平静打破了。摸爬滚打与经商盈利,同为士兵,但待遇是天壤之别。创收,就要提拔重用“商业能人”,甚至将老板拉入部队,授以军衔,因为他们能帮部队发财致富,军官们可以进高级餐馆,住豪华饭店,乘进口轿车。

沿海驻军和大城市驻军创收的机会多,所得外快大;但西南、西北和北部边疆的官兵则没有那么幸运,有些地方完全无商可经,无钱可赚。

军队的腐败再也无法避免了。它全部恶果,也许只有等到国家出现危机时才会显露出来。

即使在当时,这一现象已引起了许多高级将领的警觉,军委、总部和各级领率机关也多次召集会议研究。据迟浩田回忆,1986年6月,在军委召开的一次谈党风的座谈会上,当时还是济南军区政治委员的他,发言后,爱萍同志当场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话:“勿逐名利自蒙耻,要辨伪真羞奴颜”;“破世俗一尘不染,立高洁两袖清风。”

后来我和父亲回忆到这件事,他说:“这也是我自己的座右铭。”

迟浩田还说,我到总参工作后,爱萍同志那时已经退离了工作岗位,他专门把我约到家里,对我说,要以史为鉴啊!

以史为鉴,历史告诉了我们什么呢?

父亲说:“你们读岳飞的词《满江红》,有一句注意到了吗?‘靖康耻,犹未雪’……”

这是怎么回事呢?宋朝皇帝为了弥补军费的不足,推行军队经商之略,结果是武功荒疏,军纪涣散,面对一个西夏小国,也是屡战屡败。金兵入侵时,中央政权失控,徽宗、钦宗二帝被俘。这就是历史上的“靖康之耻”。反映社会生活现实的小说《水浒传》,就刻画了张团练、张都监这样一批人,他们既是军队、政府的官员,同时也是“快活林”酒家恶霸蒋门神的合伙经营者和地方黑恶势力的保护者。

父亲说:“富国不等于强兵。但愿不要等到哪一天,也像岳飞那样,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了!”

迟浩田后来对我说:“你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我震动:饮鸩止渴!”

国防大学的金一南教授考证,1936年抗战前夕,日军兵力25万人,中国陆军220万人,蒋介石却丢掉了大半个中国;甲午海战时,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那时他们的装备堪称世界一流;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知道他们是多少人吗?25000人。

中国军人的耻辱啊!

迟浩田后来撰文《为人顶天立,豪气逐风云》,记载了与我父亲谈话的内容。

十多年后,1998年7月22日深夜。军委江泽民主席提笔写了封信:“万年、浩田并军委诸同志:……现已夜深人静,最近一个时期我对群众反映的腐败现象,心里深感不安,……军队必须停止一切经商活动,对军队所属单位办的各种经营性公司要立即着手清理。要雷厉风行,当然也要工作细致。”

父亲在回顾这段历史时说:“允许军队经商,是中央政府严重的失职!”

父亲曾和我谈起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和小平同志汇报完工作,闲聊了两句,小平同志说了句话让他久思不解。父亲说:“小平同志说,爱萍,我看你这个人是不懂得政治。”

“我不明白,我怎么不懂政治了?75年,‘四人帮’那样嚣张,我妥协过吗?”

什么是政治?政治源于希腊语,指的是城池或保卫城池;后来的人说法就多了,列宁说,政治是个利益集团;孙中山说,政治就是众人之事;蒋介石说得更邪乎:政治是我养的一条狗,让它咬谁就咬谁!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是个军人,军人热衷于搞政治,不就成了政客。

父亲说:“胡说八道!”

我还是想说服他:资产阶级政客的那套东西不可避免地会渗透到党的政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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