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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生五味瓶-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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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把你们贴在板凳上的屁股悬起来,你们是勉强,不勉强也不行。我如你一样,无可如何。吸墨纸同他接谈太久,因此这第一日上衙门,他竟找不出时间来同这办公厅中同事们周旋。车子同他,为那中年车夫拖拉着,颠簸在后门一带不平顺的石子路上。这时的北京城全个儿都在烈日下了。走路的人,全都象打摆子似的心里难受。警察先生,本为太阳逼到木笼子里去躲避,但太阳还不相容,接着又赶进去。他们显然是藏无可藏了,才又硬着头皮出来,把腰边悬挂在皮带上那把指挥刀敲着电车道钢轨,口中胡乱吆喝着。他常常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再无聊没有的人,如今见了这位警察先生,才知道这人比自己还更无聊。“忙怎的?慢慢儿也还赶得到——你有什么要紧事,所以想赶快拉到吧?”他觉得车夫为了得两吊钱便如此拼命的跑,太不合理。“先生,多把我两个子儿,我跑快点。”车夫显然错会了意思,以为车座嫌他太慢了,提出条件来。因这错误引起了他的憎恶来。“唉,你为两个子儿也能累得喘气,那么二十个子简直可以换你一斤肉一碗血了!……”但他口上却说:慢点也不要紧,左右是消磨,洋车上,北海,公寓,同时消磨这下半天的时光。“先生去北海,有船可坐,辅币一毛。”大概车夫已听到座上的话了,从喘气中抽出空闲来说。车夫脾气也许是一样的吧,尤其是北京的,他们天生都爱谈话,都会谈话。间或他们谈话的中肯处,竟能使你在车坐上跳起来。我碰到的车夫,有几个若是他那时正穿起常礼服,高据讲台之一面肆其雄谈时,我竟将无条件的承认他是一个什么能言会说的代议士了。我见过许多口上只会那么结结巴巴的学者,我听过论救国谓须懂五行水火相生,阴脉经,忌谈革命的学者。今日的中国,学者过多,也许是积弱的一种重要原因吧!“有船吧,一毛钱不贵——你坐过船不曾?”“不,不,我上年子还亲自坐过洋船的,到天津,送我老爷到天津。是我为他拉包月车时候。他姓宋,是司法部参事。”他仍然从喘气中匀出一口气来说话。过去的生活,使他回忆亦觉快适,说到天津时,他的兴致显得很想笑一阵的神气。“咦!那洋船又不大!有像新世界那么高的楼三层,好家伙!三层,四层——不,先生,究竟是三层还是四层,这时我记不起了。……那个锚,在船头上那铁锚,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他,不能肯定所见的洋船有几层,恐怕车坐对他所说不相信,故又引出一个黑漆漆的大铁锚来证明,然而这铁锚的斤两究难估计,故终于不再做声,又自个默默的奔他的路。这不一定。大概三层四层——以至于五六层都有。小的还只有一层;再小的便像普通白屋子一样,没有楼。你北京地方房子,不是很少有楼的吗?”这话又勾动了健谈的话匣子,少不得又要匀出一口气来应付了。“对啦!天津日本租界过去那小河中——我是在那铁桥上见到的——一排排泊着些小舶子,据说那叫洋舶子。小到同汽车不差什么,走动时也很快,只听见咯咯咯和汽车号筒一样,尾子上出烟,烟拖在水面上成一条线……那贵吧,比汽车,先生?”“不知道。”“外国人真狠,咱们中国人造机器总赶不上别人,……他们造机器运到中国来赚咱们的钱,所以他们才富强……”话只要你我爱听,同车夫扯谈,不怕是三日三夜,想他完也是不会完的!但是,这时有件东西要塞住他的口了。他因加劲跑过一辆粪车刚撒过娇的路段,于是单用口去喘气。他开始去注意马路上擦身而过的一切。女人,女人,女人,一出来就遇到这些敌人,一举目就见到这些鬼物,花绸的遮阳把他的眼睛牵引到这边那边,而且似乎每一个少年女人擦身过去时,都能同时把他心带去一小片儿。“呵呵,这成什么事?我太无聊了!我病太深了!我灵魂当真非找人医治一下不可!我要医治的是灵魂,是像水玻璃般脆薄东西,是像破了的肥皂泡,我的医生到什么地方去找?呵呵,医生哟!病入膏盲的我,不应再提到医治了!……”手帕子又掩着他的眼睛了,有一种青春追捉不到的失望悲哀扼着了他的心。这是一条新来代替昨天为鼻血染污了的丝质手巾,有蓝的缘边与小空花,这手巾从他的朋友手中取来时,朋友的祝告是:瘦身小弟用这手巾,满满的装一包欢喜还我吧。当时以为大孩子虽然是大孩子,但明天到他家时为买二十个大苹果送他,大概苹果中就含有欢喜的意义了。明天就是这样空着还他吧,告他欢喜已有许多沾在这巾上。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作    

白魇
为了工作,我需要清静与单独,因此长住在乡下,不知不觉就过了五年。乡下居住一久,和社会场面都隔绝了,一家人便在极端简单生活中,送走连续而来的每个日子。简单生活中又似乎还另外有种并不十分简单的人事关系存在,即从一切书本中,接近两千年来人类为求发展争生存种种哀乐得失。他们的理想与愿望,如何受事实束缚挫折,再从束缚挫折中突出,转而成为有生命的文字,这个艰苦困难过程,也仿佛可以接触。其次就是从通信上,还可和另外环境背景中的熟人谈谈过去,和陌生朋友谈谈未来。当前的生活,一与过去未来连接时,生命便若重新获得一种意义。再其次即从少数过往客人中,见出这些本性善良欲望贴近地面可爱人物的灵魂,被生活压力所及,影响到义利取舍时是什么样子,同样对于人性若有会于心。这时节,我面前桌子上正放了一堆待复的信件,和几包刚从邮局取回的书籍。信件中提到的,不外战争带来的亲友死亡消息,或初入社会年青朋友与现实生活迎面时,对于社会所感到的灰心绝望,以及人近中年,从诚实工作上接受寂寞报酬,一面忍受这种寂寞,一面总不免有点郁郁不平。从这种通信上,我俨然便看到当前社会一个断面,明白这个民族在如何痛苦中接受时代所加于他们身上的严酷试验,社会动力既决定于情感与意志,新的信仰且如何在逐渐生长中。倒下去的生命已无可补救,我得从复信中给活下的他们一点光明希望,也从复信中认识认识自己。二十六岁的小表弟黄育照,在华容为掩护部属抢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阵亡了。同时阵亡的还有个表弟聂清,为写文章讨经验,随同部队转战各处已六年。还有个作军需的子和,在嘉善作战不死却在这一次牺牲了。“……人既死了,为做人责任和理想而死,活下的徒然悲痛,实在无多意义。既然是战争,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万千年青人,谁不对国家前途或个人事业有光明希望和美丽的梦?可是在接受分定上,希望和梦总不可免在不同情况中破灭。或死于敌人无情炮火,或死于国家组织上的脆弱,二而一,同样完事。这个国家,因为前一辈的不振作,自私而贪得,愚昧而残忍,使我们这一代为历史担负那么一个沉重担子,活时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时如此胡涂而悲惨。更年青一辈,可有权利向我们要求,活得应当像个人样子!我们尽这一生努力,来让他们活得比较公正合理些,幸福尊贵些,不是不可能的!”一个朋友离开了学校将近五年,想重新回学校来,被传说中昆明生活愣住了。因此回信告诉他一点情况。“……这是一个古怪地方,天时地利人和条件具备,然而乡村本来的素朴单纯,与城市习气作成的贪污复杂,却产生一个强烈鲜明对照,使人十分痛苦。湖山如此美丽,人事上却常贫富悬殊到不可想象程度。小小山城中,到处是钞票在膨胀,在活动。大多数人的做人兴趣,即维持在这个钞票数量争夺过程中。钞票越来越多,因之一切责任上的尊严,与做人良心的标尺,都若被压扁扭曲,慢慢失去应有的完整。正当公务员过日子都不大容易对付,普通绅商宴客,却时常有熊掌、鱼翅、鹿筋、象鼻子点缀席面。奇特现象最不可解处,即社会习气且培养到这个民族堕落现象的扩大。大家都好像明白战时战后决定这个民族百年荣枯命运的,主要的还是学识,教育部照例将会考优秀学生保送来这里升学。有钱人子弟想入这个学校肄业,恐考试不中,且乐意出几万元代价找替考人。可是公私各方面,就似乎从不曾想到这些教书十年二十年的书呆子,过的是种什么紧张日子,本地小学教员照米价折算工薪,水涨船高。大学校长收入在四千左右,大学教授收入在三千法币上盘旋,完全近于玩戏法的,要一条蛇从一根细小绳子上爬过。战争如果是个广义名词,大多数同事,就可说是在和一种风气习惯而战争!情形虽够艰苦,但并不气馁!日光多,在日光之下能自由思索,培养对于当前社会制度怀疑和否定的种子,这是支持我们情绪唯一的撑柱,也是重造这个民族品德的一点转机!”……这种信照例写不完,乡下虽清静却无从长远清静,客人来了,主妇温和诚朴的微笑,在任何情形中从未失去。微笑中不仅表示对于生活的乐观,且可给客人发现一种纯挚同情,对人对事无邪机心的同情,使得间或从家庭中小小拌嘴过来的女客人,更容易当成个知己,以倾吐心腹为快。这一来,我的工作自然停顿了。凑巧来的是胖胖的×太太,善于用演戏时兴奋情感说话,叙述琐事能委曲尽致,表现自己有时又若故意居于不利地位,增加点比本人年龄略小二十岁的爱娇。喉咙响,声音大,一上楼时就嚷:“××先生,我又来了。一来总见你坐在桌子边,工作好忙!我们谈话一定吵闹了你,是不是!我坐坐就走!真不好意思,一来就妨碍你。你可想要出去做文章?太阳好,晒晒太阳也有好处。有人说,晒晒太阳灵感会来。让我晒太阳,就只会出油出汗!”我不免稍微有点受窘,忙用笑话自救:“若是找灵感,依我想,最好倒是听你们谈天,一定有许多动人故事可听!”“××先生,你说笑话。……你别骂我,千万别把我写到你那大作中!他们说我是座活动广播电台,长短波都有,其实——唉,我不过是……”我赶忙补充,“一个心直口快的好人罢了。你若不疑心我是骂人,我常觉得你实在有天才,真正的天才。观察事情极仔细,描画人物兴趣又特别好。”“这不是骂我是什么!”我心想,不成不成,这不是议会和讲坛,决非舌战可以找出结论。因此忽略了一个做主人的应有礼貌,在主妇微笑示意中,离开了家,离开了客人,来到半月前发现“绿魇”的枯草地上了。我重新得到了清静与单独。我面前是个小小四方朱红茶几,茶几上有个好象必需写点什么的本子。强烈阳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个小小本子上。阳光下空气十分暖和,间或吹来一阵微风,空气中便可感觉到一点从滇池送来冰凉的水气和一点枯草香气。四周景象和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小坡上那一片发黑垂头的高粱,大约早带到人家屋檐下,象征财富之一部分去了。待翻耕的土地上,有几只呆呆的戴胜鸟,已失去春天的活泼,正在寻觅虫蚁吃食。那个石榴树园,小小蜡黄色透明叶片,早已完全落尽,只剩下一簇簇银白色带刺细枝,点缀在一片长满萝卜秧子新绿中。河堤前那个连接滇池的大田原,极目绿芜照眼,再分辨不出被犁头划过的纵横赭色条纹。河堤上那些成行列的松柏,也若在三五回严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见出一点萧瑟。在暖和明朗阳光下结队旋飞自得其乐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处去了。我于是从面前这一片枯草地上,试来仔细搜寻,看看是不是还可发现那些彩色斑驳金光灿烂的小小甲虫,依然能在阳光下保留原先的从容闲适,于草梗间无目的地漫游,并充满游戏心情,从弯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堕。结果自然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间,即那个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询问的黑蚂蚁,也不知归宿到何处去了。阳光依旧如一只温暖的大手,从亿万里外向一切生命伸来。除却我和面前的土地,接受这种同情时还感到一点反应,其余生命都若在“大块息我以死”态度中,各在人类思索边际以外结束休息了。枯草间有着放光细劲枝梗带着长穗的狗尾草类植物,种子散尽后,尚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头,俨若在阳光下表示,生命虽已完结,责任犹未完结神气。天还是那么蓝,深沉而安静,有灰白的云彩从树林尽头慢慢涌起,如有所企图的填去了那个明蓝的苍穹一角。随即又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抑制,在无可奈何情形下,转而成为无目的的驰逐。驰逐复驰逐,终于又重新消失在蓝与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色天际。大院子同住的人,只有逃避空袭方来到这个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却是地面上一种永远带点突如其来的袭击。我虽是个写故事的人,照例不会拒绝一切与人性有关的见闻,可是从性情可爱的客人方面所表现的故事,居多都像太真实了一点,待要把它写到纸上时,反而近于虚幻想象了。另一时,正当我们和朋友商量一个严重问题时,一位爱美而热忱,长于用本人生活抒情的×太太,如一个风暴突然侵入。“××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说),你多大年纪?怎么总不见老?我从四川回来,人都说我老了,不像从前那么一切合标准了。(抚摩自己丰腴的脸颊)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离婚,让他去和年青女人恋爱,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觉,会失眠。(用茶匙搅和咖啡)这墙上的字真好,写得多软和,真是龙飞凤舞。(用手胡乱画些不大容易认识的草字)人老了真无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还得进城,……真气人。”×太太话一说完,当真就走了。只留下一场飓风来临后的气氛在一群朋友间,虽并不见毁屋拔木,可把人弄得糊糊涂涂。这种人为的飓风去后许久,主客之间还不免带剩余惊悸,都猜想:也许明天当真会有什么重大变故要发生了?结果还亏主妇用微笑打破了这种沉闷。“×太太为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只因为太爱好,凡事不能尽如人意,琐琐家务更多烦心,所以总欢喜向朋友说到家庭问题。其实刚才说起的事,不仅你们不明白,过一会她自己也就忘记了。我猜想,明天进城一定是去吃酒,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的!”大家才觉得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气改变过来。温习到这个骤然而来的可爱风暴时,我的心便若失去了原有的谧静。我因此想起了许多事,如彼或如此,在人生中十分真实,且各有它存在的道理,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笔下都不会轻轻放过。可是这些事在我脑子中,却只作成一种混乱印象,俨若一页用失去了时效的颜色胡乱涂成的漫画。这漫画尽管异常逼真,但实在不大美观。这算个什么?我们做人的兴趣或理想,难道都必然得奠基于这种猥琐粗俗现象上,且分享活在这种事实中的小小人物悲欢得失,方能称为活人?一面想起眼前这个无剪裁无章次的人生,一面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实中遭遇的限制,挫折,毁灭,不免痛苦起来。我还得逃避,逃避到一种抽象中,方可突出这个无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我耳边有发动机在高空搏击空气的声响。这不是一种简单音乐,单纯调子中,实包含有千年来诗人的热情幻想,与现代技术的准确冷静,再加上战争残忍情感相揉合的复杂矛盾。这点诗人美丽的情绪,与一堆数学上的公式,三五十种新的合金,以及一点儿现代战争所争持的民族尊严感,方共同作成这个现象。这个古怪拼合物,目前原在一万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动,寻觅另外一处飞来的同样古怪拼合物,一到发现时,三分钟的接触,其中之一就必然变成一团火焰向下飘堕。这世界各处美丽天空下,每一分钟内差不多都有这种火焰一朵朵在下堕。我就还有好些小朋友,在那个高空中,预备使敌人从火焰中下堕,或自己挟带着火焰下堕。当高空飞机发现敌机以前,我因为这个发现,我的心,便好像被一粒子弹击中,从虚空倏然堕下,重新陷溺到更复杂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忽然耳边发动机声音重浊起来,抬起头时,便可从明亮蓝空间,看见一个银白放光点子,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小小银白十字架。再过不久,我坐的地方,面前朱红茶几,茶几上那个用来写点什么的小本子,有一片飞机翅膀的阴影掠过,阳光消失了。面前那个种有油菜的田圃,也暂时失去了原有的嫩绿。待阳光重新照临到纸上时,在那上面,我写了两个字,“白魇”。一九四四年,写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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