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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件事,吓坏了她可怎么是好……因为我不想连累、不想祸殃任何人,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度过眼下的一关。
一个人在屋里伯一阵、惊一阵,失魂落魄地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办法。
突然我头一抬,看见大橱顶上的箱子……我的心一动,有办法了!我想就这么办吧。
于是我便下了楼。在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叫了一辆小车,直开静安寺的一家百货公司。到了那儿,车门一开,我就快快进去,在柜台前抬头看,相中了一只有轮子的箱子。我只要大就可以了,别的一概无所谓。
我哪像我平时那样挑剔呀,用手指着一只最大的买了下来。
营业员讲!24元。我付了钱立即就走人。
我不想在外多露一分钟的面。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拖着箱子,进门时,我不觉心中又害怕得要命。脑子里只响着一个声音:
黎吻雪,你阁下大祸了!你杀了人!——现在你既然做了这种事体,就只有再做下去了……
于是,我只得走进去,在〃她〃头上将盖在她身上的那条棉被中的棉胎,一点一点给退出来;再将被套留下包好〃她〃,再用尽身上全部力气,将她放进箱子里……心里一边吓,一边又感到太对不起她了……好不容易将她〃安〃好,见箱里还有一只角是空的,我就将她的书包放了进去。
放进去后我又将书包取了出来,当时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我说出来,世界上的人或许要笑我了,笑什么?笑我猫哭老鼠……记者,其实,我真的想留一个纪念。我曾经将小灵灵一点点一点点带大,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连书包里的铅笔盒橡皮等都是我给她买的,发下的新书还是我在单位找了纸给她包的呢!她身上的好多东西也都是我买的。可是,我现在做了什么事呢……
她在〃什么事〃上用了很特别的悔恨不及的语调,听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停了一下她又说,我……我……我不配……将书包留作纪念……说到这里,她的身子一阵颤抖,声音哽咽着,眼里满是泪水,她用一块白得刺眼的手绢,擦着眼睛。
采访至此,我注意到,这是黎吻雪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流泪。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她的情绪一直处在相当平静的状态。这种情境尽管让人感到意外,但是却是真实的。
当时,我在心里想,你黎吻雪竟然还想留一个〃纪念〃,什么叫纪念,你知道不知道?纪念的本身——是需要一个生命的载体的,难道……你犯了人命大案,还想安享自己的生命?将阴世的一个可怜的冤魂,置放于你行走在阳间的生命的案头?
我注视着她,听她继续向我喃喃道:
……后来我不敢马上弄出去。我飞散的魂魄,无法聚拢来,面对这一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我终究得面对。我魂不守舍地一直等、等、等,等到晚上九点半……黎吻雪擦着眼泪,继续告诉我那一天里发生的事情。
也许,她平常做事很讲究持续性和完整性。尽管〃这事〃可谓惊心动魄罪恶滔天,但是她断断续续,总是顺着次序围绕主题向我回忆追叙。我几次甚至不忍再听下去,可终究也没去打断她。
因为,死亡与性一样,在生物层面上具有巨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对人类经验具有最高的意义。这意义于我,自然也有一种诱惑。它们两者都跟创造与毁灭具有最大的关联性,无怪乎,在社会生活诸如性爱与死亡之间,竟以如此复杂的方式纠缠着。
我的思路又走远了,让我们再回到原题上。
窗外风雨如晦,声声是黎吻雪的丧钟;门外夜色如墨,处处是黎吻雪的末路。
她说她胆颤心惊地下楼,出得门外站在路边拦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并与司机讲好要请他搬一重物。司机一口承应,跟着她上楼来。
待司机随她进房门后,将那〃重物〃一拎说,〃介重(这么重),啥东西?〃黎吻雪一听,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但是司机说归说,搬归搬,还是不由她解释就将那箱子拖出去了。
……黎吻雪说,当时我的心紧张得差点跳出来,手中攥紧的一张百元大钞,都被冷汗湿透了。事情总算这样过去,我就随即同司机一起下了楼。
司机将那箱子朝后车肚一放,〃啪〃地下了盖子。
我的心稍稍停下来。
司机又钻进了车子,两手握着方向盘,声音轻轻地问我,去哪里?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下来,我说你开到……开到……我讲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地方来。
司机说你先说个方向,我先开起来再讲。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从他的表情揣摸,他一定是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不幸。他的内心有点同情我。我的心再度沉静下来,放心多了。
我说你就朝东郊的方向开好了……
后来开着开着,开到一个什么地方时,我看看路边有很多树木,路人很少,光线又特别阴暗,我就讲,差不多在这里了,你在这里停下来好了,谢谢你。
司机放缓速度,开了车厢内的灯,好心地对我说:
你不要急,你将地址拿出来看一下,我送你到门口好了,不要紧的。
我一见灯光大亮,心里不知为什么特别怕。
我慌慌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地方。我真怕他要送我到什么地方,事情就麻烦了。我说给你100元,不要发票了,也不要找了,谢谢你了……
司机真是个好司机,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真希望你下次再乘我的车。
我在黑暗的花坛边,守着那〃东西'〃……看着司机倒好车,再开走。等他开得很远很远时,我看看前前后后没有人,就扔下那〃东西〃,马上离开那地方,伸手又叫了一辆小车,慌慌忙忙朝回家的路上去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我想等天亮肯定有人会发现,再讲吧……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也许是让我太累了,回到家里后,竟然睡着了几个小时。
但是一觉醒来,想到这个事时,就不觉浑身冒冷汗。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
我想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上班了。于是我挂了一个电话给小姐妹,请她代我请假。反正我有每月一次的例假可请,事实上我也正是来例假。
这个时候,姑妈的飞机差不多快到了。我想,一切还得像个样子做下去。按预先的约定是住在我家的,于是我赶紧整理房间……
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的那摊尿液。
我不敢看那个地方。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空荡荡房间里这巨大的声音,真是把我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我还是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伸手去接电话。
一听,竟是他的声音,是赖波的电话来了……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我想哭,但是却没有眼泪。
黎吻雪的诉说不紧不慢,口齿清楚思路不乱。'
她说赖波总算来电话了。他说原本讲好由他驾车去机场接姑妈的,现在因为忙,手里有点事,告诉我今天他不去机场接了。
我忙问赖波对你讲起他女儿失踪的事吗?
她把头一摇,眼光朝下一瞥以一种极其失望的神态告诉我说,赖波他竟然〃一字未提〃。不由我对他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五)
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身子……这时,我就觉得自己飘浮不定的灵魂,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我的身子就是从妈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真想重新回到我出世的地方!我不要到这个世界上来。
黎吻雪沉着头双手抱胸,神情颓唐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又想着什么似地抬起头来遗憾地对我说:
记者我告诉你,为小人的事,最早寻到我的不是赖波,而是刑警803。
在出事的第三天,当地的派出所就叫我去了。
一路上,我硬叫自己平静下来,问啥答啥。不要怕得让人给看出了破绽。我是一定要回家来的。这几天,家中没有我可不行!如问到那天我的去向,我就说我在家里来例假休息,反正我家那个坟墓一样的地方,与任何人都是不搭界的。
警方当然也很客气,大约是还没有拿到证据,后来就被我混过去了。
我们的这个姑妈,每次来上海,都是我们家的特号大事。全家人天天要上我这儿来看望她老人家的,我怎么可以不在呢。(我想说黎吻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得上你自己犯下的这事大呢?)
等我离开那个派出所时,警察走近我,对我说,我们有可能随时找你了解情况,你如果有线索,也请随时向我们提供。
我连连点着头说,好,好,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当时我心里只想离开这里早一秒好一秒……我也为我自己的行为深深吃惊。要问我当时心里的想法,便只是一片空白。
……记者,你问我为什么要将姑妈来的事看得如此之重?要晓得我的姑妈今年已九十多岁了。她每年飞这里两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老人家的事情,全家人全托付在我身上,我当然要服侍好,因为在小辈中,我算最能干的人了。
说到〃能干〃,她又朝我凄然一笑,算是自嘲。
我知道这案子历经艰难的两个月,才告侦破。在这两个月中,她在哪里呢?她又做了些什么?于是我又问,黎吻雪,我知道你逍遥法外两个月,这两个月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摇摇头对我说,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整日提心吊胆、惊恐不安,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也算受够了……有时内心里实在伯,我就到妈妈家去。
在妈妈家里,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身子……这时,我就觉得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着我这个人的身子就是从妈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可能,我真是想重新回到妈妈的身体里呵!我不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种念头真怪,活了四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有次大约被妈妈发现,觉得我有点走神,她叫了我两声:雪雪,雪雪!
我吓了一跳。神思马上从那个迷迷沌沌的世界中回来。
可是,面对妈妈慈祥的脸,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就又回去,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坟墓一样的地方。
有时与姑妈说话,自知前言不对后语。反正姑妈年龄也大了,糊得过去。有时又莫名其妙打电话叫妈妈来,马上来。但拨通了电话,妈妈说,雪雪雪雪你叫我做啥时,我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上班时我克制自己,一点也不能流露出慌慌张张的情绪,我尽量杀灭那一夜的恶梦,只想我是化费了多少心血将她养大的,多少次帮她看作业本、签字;给她烧好的吃、给她做裙子、领她出去吃点心,现在她不知怎样没有了,我也会流泪伤心……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知道是——自己把她弄死了,灵灵真是太无辜太〃作孽〃了,想想自己真是不要活在世界上了!想不出自己居然会这样伤天害理去〃坏〃孩子,为什么不去〃坏〃赖波呢!小人是无辜的,甚至我可以老实讲,除去我失去理智发疯的那一刻,我真是从心里对她好的……不,记者,我再讲这些屁话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屑和疑惑,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了,我落到这样的地步,也只想说说而已。我不想减轻我的罪孽。她用手向后撸撸头发,垂下头不再言语。
稍过一刻,她抬眼看看我又说,姑妈在我家时,常常与我叨到深夜。谈她家里的事、她小时候的事、她从前的事、还有伯伯父亲的事……这时,我会感到暖暖的亲情,平平常常快快乐乐;我想人活在世界上为什么要自找这么多的气恼呢?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过日子呢?
……可是,我忽然又会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我体会到什么叫作——魂不附体了。姑妈自然不知我的内心。她哪里知道沙发上忽然会变出许多双小灵灵一样的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忽然又会伸出多少只小手臂朝我要东西……我镇定自己,喝一口滚烫的浓茶,摇摇头对自己说,没事没事,等老姑妈走了以后再说吧。
我看着姑妈慈祥和蔼满是皱纹的脸,我怎么可以告诉她,就在这间房间的沙发上,我活活地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老姑妈一辈子吃素念佛,如果被她知道了,她真会吓得死去的!这真是我的罪过了呀!我不能说!无论如何,我要等到她老人家离去的一天再作打算。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理负担一天重似一天,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痛苦中彷徨,我在自首与保密之间徘徊,我到底该怎么办!
自首,我肯定会去自首的,但是什么时候去自首呢?眼下,我要服侍老人家,肯定不是时候……记者,你说得对,或许这也是我的一种托词而已,也可以说是想回避。毕竟,这是需要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的。
最后我决定,还是等姑妈回去之后再去自首吧。
于是就等姑妈动身的这一天。但是,在姑妈临走前的一天,姑妈在街上忽然碰到一个美国来的老朋友。她们从年轻姑娘时就分手了,从此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在她们的一生快要走到终点时,老天让她们碰一下头。于是,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的老姑妈,作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吃惊的决定,要我立即帮她改变归程日期,去签转延期的飞机票。
她决定在二十天之后再走。当时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诅咒,一时乐得要命,一时又恨得要死。我惶惶,惶惶。反正我不知怎样才好……想到这个事,我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好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可是梦怎么会是真的呢……
我见黎吻雪在往日的回忆里重重复复、自言自语,就没有去打断她。一个人大凡到了这个份上,都会回忆自己一生中印象最强烈的事的。
她说有时看到警车,就以为是来抓我的,走路的脚步也会〃抖忽〃起来;有时警车开过了,我就想我该否马上追去,自己主动去找他们呢?
记者,我对你说实话……我还抱着侥幸、抱着幻想呢。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老是还想着赖波,一厢情愿地算计着,往后我和赖波及女儿,重新组成一个三人之家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因为赖波还是很爱我的女儿的,我和他的感情还是相当有基础的……可是这些想法闪过,心里又是一片墨黑。眼前又是一片悲凉。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出事的两个星期后,赖波来找过我一次。在这之前我约过他,他说忙没来。
我说黎吻雪,他约你出来谈了些啥?
她说那一天傍晚,我与他兜了一大圈,晚饭都没有吃。后来到了他的家坐了下来。不是他的新分配后装修的三房一厅,而是他的娘家。不知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我的心里很舒坦。往日的感觉又回到我身上。我当时心里在想,就是在这个地方后面的厨房间里,我们开始了整整十年的生死恋情。
那天,我一见到他,就发觉他人瘦了好多,面色很憔悴,嘴唇还有点发紫。可能心脏又犯过病了……我真心地说你自己的身体当心点,事情也已经是这样了,你再伤心也没有用了,今后你还要过日子的。
我说话的口气异常平静。我自己也听不出破绽来。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只不锈钢的杯子,喝了口茶。我估计自出事后,这个家里,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我晓得平时他这里是常来的,这里离市中心近。
在黎吻雪说着这些话时,我心里再次为女人悲哀,前一阵她对赖波的怨恨,这时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语中透露着对赖波的殷殷关切和某种满足,或许因为——赖波终于又约了她,某种痴心的期待及妄想瞬间又斑斓起来。(另外一个层面是,作为一个残害孩子的凶手,在见到被害人家属时的这种镇静,我这里不另化篇幅了,自有法律会追究。)
黎吻雪说我们坐定之后,赖波就很温和地看着我。
这一瞬更使我想起以往的岁月,当时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想听听他自己对今后的打算。(还幻想着沉浸在痴情中的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赖波约她,原来是警方的意思呢。)
这个时候我很想对黎吻雪大喝一声:你知道你犯下的罪孽吗!一个冤死的灵魂还悬在那里呢,你竟还奢望有什么〃打算〃?但我动了动坐久了的身子,终于还是没有作如此指责。对于已经囚在深墙尺方之地的她,我还是作些如实的记录,这样会显得更有价值些。
黎吻雪喝了一口早已冰凉的水看着我说,赖波讲:
我知心知肺的人吻雪啊,这个事我认为真正是一个大谜呀,我赖波这辈子没有这样的仇人,今朝,你倒帮我来分析分析看……
黎吻雪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我就讲你们先前在外面兜了一大圈,还没有涉及正题?
她说是的,我晓得他心里是难过透了。前一阵,每当我想到他会难过得活不下去时,我就会感到痛快感到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一旦我们俩又面对面时,我就又觉得对不起他了。而且想如果是灵灵还在的话,我们不是又很幸福又很快乐了吗?所以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大家涵养很好的样子。
黎吻雪的两只手缩在披在身上的那件大国袄里。说话时,那大袄跟着一动一动的。
她说这时,赖波很诚意地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知可否地叹一声……
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他说吻雪啊,我这一辈子中最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欠的是你,亏的是你。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都不欠,莫非——这件事……会是你?
我说黎吻雪,你听赖波这一说,心中怕不怕?
她说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当时当刻浮在我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我与他的事。他好声好气待我,我就满足得什么都好说了。
我问你当时就承认了?
黎吻雪抬脸望着我。好一阵后,朝我摇摇头。
我想,她到底还是没有说穿。求生毕竟是一个人的本能吧,这自然包括黎吻雪在内。
我问,黎吻雪那后来的事怎样了,赖波怎么说?
她讲,他好像很体谅我的样子说,如果这事是你干的,反正小人也没有了,再讲你也不是存心的……如果你今朝承认了,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对我的惩罚,你马上去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死算了……
静默了几分钟。
我对赖波说,照你这么推测下来,